仁贵出生在东庄,祖父翻开族谱,是仁字辈,赐字贵。仁贵的到来给一家人增添了喜悦之情,百日宴那天,仁贵的父亲烹羊宰牛,宴请全东庄人吃席,好不热闹。
东庄不算大,大概有七八十户人家。仁贵的祖父旧时当过私塾先生,写的一手好字,每逢红白事,家家都会请他记账。祖父喜桃,因此院门前植了棵桃树。每年春天,桃花盛开,祖父便搬张太师椅,在树下赏花。
仁贵的童年时光是跟在祖父身后的。有一年大雨,冲坏了菜地的栅栏。雨后,祖父找来木枝补菜地,仁贵便跟着祖父后面,拿着一根小木枝,也要补菜地。祖父笑他,顺手给他做了个弹弓,仁贵兴奋地把菜地的土踩了又踩。
仁贵没见过祖母,仁贵去问父亲,父亲并没有告诉他。后来他在村西口的老乞丐那里得知,祖母年轻时生下父亲后便跟人跑了,在这个家里,祖母的事情一直是个忌讳。仁贵有时候看到祖父独自在那赏花,心里总会觉得他是在思念祖母。
二娃和仁贵年纪相仿,只不过二娃是个孤儿。第一个发现二娃的是仁贵的父亲。那天晚上仁贵的父亲起夜撒尿,在牛棚旁听到了婴儿的哭声,这便是二娃。
第二天白天当仁贵的父亲在庄里提出谁来领养二娃时,没有人愿意领养这个孤儿,乡下人的心里很忌讳自己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就在仁贵的父亲准备想下一个对策的时候,村西口的老乞丐却让将二娃交给他养,他说自己现在无父无母无子女,和他刚好做个伴。父亲见状,也便同意了,只不过暗地里担心乞丐是否养得活二娃。后来祖父得知此事,劈头盖脸骂了父亲一顿,说他将二娃交给谁养都不能交给那个乞丐,他连自己的家都过破了,还能养得活一张嘴?
村西口的老乞丐原先不是乞丐,而是一个读过书的大学生。毕业之后因为没有关系而没被留在县城工作。回到庄里后也不善农事,整日幻想会回到城里工作。父亲在和他几次的争吵中也旧疾突发,去世了。从此他更一蹶不振,仅有的几亩地也荒废了,最后也就沦为了乞丐。庄稼人因此闲谈时总是说起此事,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不如老实种地,不至于养不活自己。
二娃跟着乞丐一起生活,在二娃的记忆里,同龄的孩子都叫他小乞丐。二娃不喜欢他们这么叫自己,他和老乞丐诉说,老乞丐只叫他好好学种地,等将来致富了,别人就不会这么叫他了。二娃偏偏不是个种地的料了,倒是对老乞丐在地上划拉的几个字很感兴趣。庄子里出资办了一所学堂,各家各户都把小孩子送去读书,仁贵的父亲一日劝说乞丐将二娃送学堂去,乞丐死活不同意,还说现在二娃是他的儿子,谁都不能决定他做什么。二娃虽然也想念书,但是老乞丐不同意,他也没什么办法。直到七八年后老乞丐突然死了,二娃便去了外乡,再也没有回来。渐渐地庄子里人都忘了二娃,仿佛他从来也没有来过一样。
仁贵在学堂里念书,老师是县城里新来的大学生们。学校里总教一些新式的东西,孩子们很感兴趣。可是大人们却觉得学堂的老师都在教一些无用的东西。有次散学回来,仁贵将新学到的文章背给祖父听,祖父摇摇头,说他背这些并没有什么用处,转而让他背起了《论语》。
仁贵的童年还算快乐,虽然祖父总让他背一些拗口的文言文,但他总能找到应对的法子。仁贵家后面有一片竹林,雨水过后,春笋新发,祖父惯例要来挖点回去吃的。仁贵爱吃笋,他的吃相也很滑稽,摇头晃脑的嚼着,他觉得这个时候很像教他背书时的祖父。
仁贵一天天长大了,近来他发现祖父越来越老了。他叫他总要靠近他耳朵,而且喊得很大声,祖父才缓缓回应一句,吃饭了啊。仁贵此刻并不知道祖父正盼望他能讨个媳妇,在离世之前能看到曾孙子。后来也未能如了祖父的愿,在一个极其平常的傍晚,祖父平静地离开了人世。仁贵哭的很伤心。这算是他第一次经历完整的葬礼。头戴孝布,手拿哭丧棒,跪在灵堂前。他看着一动不动的祖父,脑海里尽是桃花盛开的景象。
祖父的坟离家不算远,就在南堆头的麦地里。每年清明,仁贵随父亲去烧纸。跪在坟头,仁贵总说祖父最近托梦给他,说烧点桃花,他在那头看不到桃花盛开。父亲骂他扯谎,没几日,院门口那棵老桃树便被父亲砍了。仁贵没和父亲争执,只不过话越来越少。
一日最西边寿延庄的老媒婆上门找到父亲,说要给仁贵提一桩亲事。是寿延庄老银匠家的闺女。父亲对这位银匠略有耳闻,风评也还过得去,便欣然答应了。从这以后,仁贵老骑他的二八大杠跑去寿延。路上有人打趣,仁贵,你骑这么急,是去见你的小媳妇嘛。仁贵脸红到脖子,骑的更快了。
仁贵和素萍的亲事是在六月,那时候正卡麦口,庄子到处都是麦香。父亲忙里忙外,给这个散根烟,给那个打招呼。他溜到后厨给帮办悄悄塞了包烟,帮办把锅炒得更勤了。这天父亲多喝了几杯酒,醉的直说胡话,
晚上宾客散去,仁贵也带着酒气烟味进了新房。他掀开新媳妇的盖头,这是一张羞涩的脸。仁贵吹灭了床头的蜡烛,和素萍睡去。不一会便传来一阵喘气声。
乡下种向日葵的不多,庄稼人喜欢蜀葵、鸡冠花。素萍喜欢向日葵,仁贵在门口菜地留出一块,让她种上几株。每次花开,都是引人驻足的风景,冯玉青的女人每次都会跑过去和素萍拉寡。这天夜里两人温存完,女人对冯玉青说素萍地里的向日葵真好看,她也想种几棵。冯玉青骂她败家娘们,女人便不再敢说话。
仁贵和素萍结婚已经有两年多了,但是素萍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女人们聚在一起聊天,嘴里总会有些闲言碎语。有些碎语传到仁贵父亲耳朵里,让这位年迈的父亲不知作何为好。父亲只能暗地里委婉的打探,仁贵也不做声,仿佛这些闲言碎语与他无关。再后来的几年,还不见素萍的肚子有动静,父亲索性把话抬到了桌面上说。这次仁贵和父亲闹得很大,为此两个亲家也走了僵径。
父亲离世后,仁贵爱上了养鸽子。每天上午,仁贵把西屋上的笼子打开,傍晚一群鸽子飞回。从那次争吵之后,仁贵和女人素萍的关系也变化了很多。一直未生养是素萍心底的痛,也是她和仁贵关系转变的开始。
这天仁贵正在关笼子,素萍边扫鸽子屎边说道,早晚搬过去和那寡妇过去。仁贵默不作声。寡妇的男人冯玉青在一次中午喝醉酒,跌落水塘里死了,冯玉青女人便成了寡妇。最近关于仁贵和冯玉青女人的流言越来越盛。庄子就是这样,流言传播的速度比鸽子飞的还快。
争吵终究还是爆发了,仁贵也最终说出那句藏在素萍心底的刺。夜里突然下了一场雨,持续到早上。天灰蒙,压的仁贵难以喘气。素萍离开了东庄,外乡人的离去不会有多少人记得,就像当初二娃一样,时间会带走庄里人的记忆。
仁贵跪在祖父坟前,脑海里院门口那棵桃树又开花了,大朵大朵的红。祖父躺在那张太师椅上,看桃花开的热烈。
写于2024.4.9高沟小学六年级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