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寻味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道海峡,一味饭,半生寻觅,半生伤。


「1998年」

我躺在床上……像被一大块铁冰醒……

想伸手摸,不知道手在何处……我竟失禁……像小孩尿了床……

我病了……真的病了……

床单要换,注意输液管……

我的拉旺……老伙计哪儿……

痰盂拿来……他的血氧值在下降……

这房基是不是在沉降?陈老伯一早出门,在楼下一直盯着墙角看,拉旺在草地上忙着“画地图”。这栋建筑也有些年头了,九零年代,陈老伯从荣工处退休,一次性领取了“终生俸”,在士林区的大南路里巷买了这处小公寓。他也是坚守到最后离开眷村的荣民。

和陈老伯一起搬来的还有一位老荣民,上海人宾伯,俩人攀比了一辈子,除了姑娘去了美国,陈老伯觉得这小吊模子(沪语:小男人)没有一样比得过他。俩人当兵几十年“明争暗斗”,最后还是要老死都要往来,当邻居捆在一起。宾伯身边没人,孤单得很,除了每天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西式厨房里喝杯咖啡外,就穿上他的开司米开衫,敲陈老伯的家门,等他浇完花或遛完拉旺,好支牌桌子,他则在一旁说着美国股市和各大投行基金的行情。

陈老伯的楼下原先住着一位原住民肥阿婆,早年是唱歌仔戏的,后来找了几个艺人搭个小戏班,在城乡四处开唱,年纪大了,退了行。肥阿婆年轻时风光过一时,现在老虽老,仍旧打扮得精细,每天有事无事,到处去串门。一来二去,认识了一栋楼住的宾伯,觉得这老头斯文讲究。

宾伯对女人一向懦弱胆小,肥阿婆见状,主动对他问长问短以示关心,这事本让陈老伯开心,心想以后再不会有人缠着自己。但是,宾伯只想打麻将,牌瘾大牌技还臭,肥阿婆就和他结成同盟,有意无意对付其他人。陈老伯瞧这满脑袋打卷的疯婆子就来气,嗓子又尖又碎,常常因一张牌,闹得像满屋的喜鹊,让人脑花都能沸起来。

有一回,实在忍无可忍,陈老伯让肥阿婆闭嘴,她哪里肯听,站起来用闽南话直接开骂,陈老伯用夹生的四川自贡腔对轰,俩人叉腰挺身整整一个时辰,牛头不对马嘴。在互相问候了对方直系和旁系亲属后,大概陈老伯觉得渐渐有了颓势,他忽然甩掉膀子,势要开始脱衣服,吓得肥阿婆连连后退,直呼,这个神经病要非礼弱女子啊。自此逃下楼去,再也没有上来。

肥阿婆后来把房租给了两名成天笑嘻嘻自称是酒店公关的菲律宾小姐妹。

菲律宾小姐妹,白天都不出门,晚上一身浓妆艳抹的打扮才去上班,俩人身后随时飘出一股浓郁的香氛混夹着醋和柠檬味儿,楼道里许久不散。

只有一楼理发师阿祥喜欢那个味道,每次,小姐妹从门前经过,这小子都要放下手上的活儿,眼神直挺挺地跟着走,“两位小妹,又去发财啊,带上哥啊。”小姐妹欢欢喜喜抛出一个飞吻,扭着屁股走了。

阿祥的理发室,每天都有人坐在门口,看报或下棋。那个染着一头黄毛的越南外劳搬来不久,也喜欢看人在门口下棋,看半天,也不知看得懂看不懂。

“黄毛,你身上什么味儿,怎么比那俩酒店妹闻着更让人上脑。”

黄毛来台北时间不长,跟着同村的人在一家餐馆里打工,人还不大会中文,傻笑着比划了半天,别人也看不明白。直到后来,他指着菲律宾小姐妹荡漾的胸,像开了窍说,“辣妹豆腐”,快活得拍手顿足,被吵醒的邻里阿伯打了他一巴掌,才止住疯劲。

那天碰巧陈老伯也在,突然抓住黄毛,对他上上下下闻了半晌,像要随时准备下口的凶样。他眼睛圆睁,急喊,“走,带我去。”不由分说,拉着黄毛,就朝公寓外的街巷走去。

从此以后,隔三岔五,陈老伯都会跑去外面,待上半天,宾伯找不到人,他回来也不讲去哪儿,只有楼下阿祥鼻子尖,觉得他身上有种黄毛带来的味道。

直到,宾伯有一天碰见陈老伯的儿子,领着他在外面稀里糊涂转了半天,来到安平街一栋老厝的地下室,才发现是一家叫“川妹子”的餐厅。俩人走进餐厅,没见到人,又来到后厨。看见陈老伯在那个油腻的小厨房里,和炒菜的老板娘指指点点,有说有笑。“小明仔,你看你阿爹好没趣,有我和拉旺陪还不够,竟喜欢上煮食的欧巴桑。”


「1938年」

什么味道……是消毒水……

我这是在哪儿……

有人在挪身体……腿没有知觉……

谁在解衣服……我受伤了?旁边的人是谁……

我是不是死了?有谁知道……他们怎么听不见……

陈老伯在“川妹子”餐厅里找到了一处位置,不管人多人少,他都占着那一隅,他也不白占地方,总要点一两样菜坐下来,边尝,边时不时和偷闲的老板娘聊上两句。餐厅没怎么装修,空间局促,靠墙支着四张桌子,老式的隔墙板和普通白炽顶灯,磨石地板经常湿漉漉的有脚印,看着不大干净。

好在老板娘梁阿嫂烧的几个菜能俘获人心,两名越南外劳也手脚勤快,虽然口齿不大清楚,半天介绍不出菜名,不过餐厅墙上贴着广告,明明白白老四样:回锅肉、水煮肉片、宫爆鸡丁、肉丸子汤。食客指着墙上,只想快快上菜,并不在乎用餐环境。

陈老伯第一次来餐厅,根本没看墙上,用四川话直接让跑堂上一份麻婆豆腐。老板娘随后从厨房走出看了一眼,外省人?外省人。四川的?四川的。真的啊!梁阿嫂手上拿着锅铲激动得差一点就向陈老伯的头招呼去。

一份麻婆豆腐上来。阿老伯先是转着盘子,审视了一番,随后拈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抿,稍后,搁下筷子半天没开腔,他总觉得形似,神不似,又不知哪个地方不对,他呷了一口茶,沉默起来——

1938年3月,山东滕县南城墙楼门上,川军第41军122师临时指挥部,师长王铭章和几位军官正准备开饭。

“陈明忠,你个狗东西,又偷吃我的麻婆豆腐了?”王铭章望着前来的下属开口就骂。

“报告师座,你看,你最爱的回锅肉我都不尝,就尝你的麻婆豆腐,你知道为啥子不?”陈明忠笑着说。

“为啥子?”

“厨子做得不地道呢。”

“哪个地方不地道,你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小心老子撤了你的特务连连副。”

“报告师座,没加肉末和郫县豆瓣。”

王铭章站起来,望向城外绵延的黄土坡和纵横的阻拦沟渠,万物萧杀,寒风料峭,大战将至的硝烟弥漫在眼前。

“龟儿子,你还当这里是四川嗦,这里是几千里之遥的滕县,背后就是台儿庄,说不好,眼前就是我们几千号弟兄的葬身之地。”

——

“怎样?有什么问题吗?”梁阿嫂站在一旁问。

“味儿不对。”

“卤水豆腐,牛肉末,连豆瓣都是四川郫县空运过来的。”

“用浅盐水焯过豆腐没有?”

梁阿嫂点过头。

“那勾过几道芡?”

“芡勾过的,几道,倒没在意。”

“想起来了,你忘了一道重要工序。”陈老伯摇头得意起来。

“什么工序?”

“装盘后,要撒上花椒面。还要是四川汉源的花椒。”

梁阿嫂用的是花椒油。

“你硬是地道行家呢,下次我烧,你来指导指导。”说着,就重重拍了陈老伯一下。梁阿嫂哎呀一声,往厨房里跑,想起锅里的正爆着回锅肉,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滕县东关门楼上刚刚和日军经历了一场鏖战,暂时恢复了平静。

122师奉命在滕县已坚守四天三夜,离上级命令撤退的时间已到,但迟迟没见换防的援军。

“守东关的还有多少人?”王师长带着人突然出现在东关前沿阵地。

“报告师座,加半个特务连,一个通讯班,还有一营一部总共只有百来号人了。”

城门上的官兵正在搬运木头和沙袋重新筑填被敌人炮火炸开的城墙,不远的城下,躺着无数交织在一起的士兵尸体。

王师长在残墙上,拿着望远镜察看着敌人的阵地。

“师座,南城墙已经被日军全部占领,东关看样子很快也要被突破,我带着人守到门楼下的巷子一带阻击敌人,你老人家快撤到西门关去。”陈明忠催促师长赶快走。

“陈明忠,你把命好好保起,老子还等你给我露一手你的麻婆豆腐,看你娃是不是吹牛皮。”师长说完便离开了。

巷战一直从早晨打到晌午,敌人的装甲车和坦克轰隆隆地开过成堆的残垣断壁,枪声也渐渐没有了声息。

等敌人的坦克离开,一个泥人从瓦砾堆里跌跌撞撞爬出来,向周围找了半天没见人,来到一个倒塌半边的房子里寻到两匹马,骑上去,牵着另一匹向着西门关奔去。

等陈明忠刚靠近西门关,就看见五六百日本兵在十余辆坦克的掩护猛扑过来。西门关很快失守,门楼被日军占领。

陈明忠发现退守的王师长正在城中心的大十字街口指挥作战,他命令身边的警卫班先突围,但很快被敌人的一排机枪扫射打倒。眼看王师长他们无法存身,一行人又向一旁的车站边打边转移。

已没有时间多想,陈明忠把头埋进马鬃里,看准时机,猛夹马肚,向着大十字路猛然奔突,准备冲进去把师长救出向北门撤退。

他突进包围圈,跳下马,刚想让师长骑马先走,这时一梭子密集的子弹打来。紧跟着,一发坦克炮弹,在几人中间爆炸,王师长顿时被掀出几丈远,脖子上只留一丝肉皮,不见头颅。

陈明忠歪在一边,感觉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胸腔里回荡着重重的回音,随即眼前一黑,什么也不晓得了。


「1931年」

现在什么时间?

四周都是白的……喘不过气……

先侧身,准备吸痰机……

嘴里好像堵着一块水泥……谁拉开隔帘?

房间白得发黑……像夜一样黑……

血氧值多少?不行,马上输氧……

护士,病人衣服又湿了……

“川妹子”餐馆的梁阿嫂那天打扮得很是标致,让到场的陈老伯和宾伯都看着不大习惯。平时都见她在餐厅风风火火,一身烟熏火燎的油气,没想到不做饭时人竟变得如此年轻艳美,虽已四十来岁,仍旧保持着肤白貌美的少妇风韵。

就在前些时候,有位食客无意中来到“川妹子”餐厅吃饭,被梁阿嫂的手艺和性格所打动,竟然真切地钟情于这个人,经过不懈努力追求后,才让这位独居多年的外来媳妇又一次找到了归宿。

梁阿嫂终于决定把餐厅打出去,答应和那位在高雄开印刷厂的男朋友回老家结婚,临行前,请陈老伯他们在家里一起吃个便饭。

桌上几道熟悉的川菜,在川菜中间也增加了两样本地海鲜。酒是金门的高粱酒。各自落座,陈老伯便开口喊梁阿嫂。

“叫我老乡。”梁阿嫂笑着纠正。

“老乡,你是太讲究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一走,我还真有些舍不得。我来打个头,先和你未来的先生喝一杯。”

说完,起身转到梁阿嫂的男朋友身边,对方赶忙站起来,把杯举起来,说陈老伯太客气,应该是他先敬酒的。

“好好对我的老乡,这种女人在台湾不好找了,手又巧,人又贤惠,人还长得漂亮。”

“我是地地道道的川妹子,他可不敢欺负我。”梁阿嫂走到男朋友身边好像要进一步确认自己的眼光没错。

宾伯看情形,也准备端着杯子上来凑热闹。被陈老伯瞪了一眼。

陈老伯一仰头清了杯子,对方只好遵照,也干了酒。

陈老伯刚坐回来,又拿起瓶子掺了一杯。梁阿嫂直喊喝酒不急,先吃些菜,垫一下肚子。

“这第二杯,我要敬梁阿嫂,我的四川老乡。”陈老伯正要站起来,梁阿嫂赶紧按住说使不得。

陈老伯执意要站起来,并强调梁阿嫂的男朋友不要过来帮酒。

“我本是一个孤魂野鬼,没有根的人。第一次是死在山东滕县和日本人交战的战场。这第二次是被蒋总统用船运到了台湾。没想到,就在几年前,有幸吃到老乡做的那盘麻婆豆腐的味道,让我又想到远在大陆那一方曾经的水土,那一方人——”

四川成都西门文殊院那一方地界,原是远离俗世羁绊参佛清修之地,然而世事变迁,宁静古韵的园林里,建了几处高门大户的建筑,其中又不乏川内的军政要员的公馆。那处德式的府邸原是德国领事署所在地,修葺之后,成为当时川内刘督军的官邸。十五岁的陈明忠那年就在官邸当勤务兵,说是勤务兵,其实就是一个跑腿打杂的小伙计。

本在乡下的陈明忠,有一天见到在外做事的表舅,表舅说服陈明忠的母亲,把人领到省城交给了一个部队的长官。长官觉得这少年人长得还算机灵,为了讨好刘督军,就把陈明忠送到督军府上当了家仆。

这个乡下人一去,里外门道还没摸清,就被官邸的警卫那帮军痞欺负,实在有苦说不出。好在刘督军最疼爱的小姨太瞧见了陈明忠,要他到跟前来使唤。刘督军一看不过是个两嘴无毛的小嫩雏,也就放下心,任由小姨太自己决定。

陈明忠感小姨太的恩,凡事鞍前马后,对小姨太交给的事不敢有半点怠慢,时间一长,也就讨了小姨太的欢喜,督军府上下也没人敢再为难他。

小姨太虽深受督军喜爱,但她和几位姨太太关系并不亲近,除了平常的抛头露面外,等督军一走,小姨太就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不大和人打交道。身边除了随身的丫环,就只剩陈明忠候在旁边,陈明忠便想着法逗小姨太开心。

就在俩人渐渐相熟的接触中,小姨太发现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少年竟对吃的特别有心。什么永乐饭店的肝腰合炒和糯排骨,盘飧市卤拼格,芙蓉凰花酒楼的豆瓣鱼,惜字宫南街的肥肠鸡,西月城的谭豆花,川西坝子的火锅,邓氏麻辣兔头等等,凡是成都场面上的特色美馔在陈明忠的口中如数家珍。

问明原因,陈明忠说是他在成都当厨子早死的爹从前告诉他的。不过,他也只是听说,没有口福。然而要说同盛路的陈麻婆豆腐,如果有机会,他是要去试一下,到底和他家比一个高下。

有一次,小姨太把这个事情告诉了刘督军,刘督军就把陈明忠叫来当面试探,一时图个开心。

“小崽子,你说一说,你家的麻婆豆腐为啥子就能和陈麻婆有得一比。”

“报告督军大爷,我家麻婆豆腐,有‘三起三落’之分。”

“哦?你倒讲一讲你家的‘三起三落’?”

“三起,横起三刀,竖起三刀,三九二十七块,这是第一起。豆腐放入篾漏勺里在淡盐水里淖三起不落锅,这是第二起。水淀粉起三道芡,这是第三起。”

“那三落呢?”督军又问。

“三落,温汤落豆腐,半开落肉末,收芡就要半落火。”

“你狗日的,不像是乡巴佬,倒像个见过世面的好吃佬,嘴巴不是一般精通油滑。好好,那我就赏你通通把成都的名吃美食都饱飨一遍。”

陈明忠跟着小姨太,就把成都的犄角旮旯走了个遍,也吃了个遍。这一吃不打紧,有人就对这个不起眼的半大小子起了别样的心思。

机会总是有的,就在刘督军有一回带兵到川黔交界地方和滇军抢地盘时,小姨太回娘家去探亲,她带上了陈明忠。

“陈老伯,今天容我放胆叫您一声忠大哥,婶婶也已走了多年,孩子也有自己的家庭,您总得再找个人平日能倒口热水,弄口热饭不是?”梁阿嫂相劝道。

“我身边这不还有拉旺嘛。”

“还有我,总不比这个畜生强。”宾伯抢着话。

陈老伯直盯着宾伯让闭嘴。

“不找喽,年轻的看我是个负担,也没有财产,年龄大的,俩人在一起也没话说,反而显得不自在。”

“您看我和邓哥半白的人,不是一样走到一起,这就是个缘分。”梁阿嫂说着,给陈老伯盛了碗热汤解酒。

“说到缘分,我倒真是早早就遇上了,可是那个时代这种事情大家活不出来的。不过,她是真对我好,像姐姐一样。”陈老伯声音有些颤抖。

“你以后不要叫我小太太,叫我姐。想来,我也只比你大三岁。”小姨太那天给陈明忠讲。

原来,这小姨太身世也坎坷,家里在乡下原有些薄产,经营一家布店,生活还算安宁满足,不料,一场意外的大火把布店烧毁,这家店主在大火中惨死,家里的生意再无以为继,女人为了还债,就把长女送进了成都一家大户当下人,几经转手,就来到了督军府。刘督军一见如此容貌清秀的人,便动了心,逼着纳为了妾。

陈明忠听着小姨太诉说着过往,心里渐渐生出怜惜,同时对小姨太多了一份亲近之感。在乡下那几天,小姨太换上平常人家的便服,支开跟着自己的家兵和丫环,领着陈明忠在乡下到处转。

他们偷偷到田坎上去放风筝,跑到河里去钓鱼,到集镇上去赶场,吃当地小吃。小姨太找来马,还教陈明忠骑马,很快,俩人骑马就溜到村外的河堤上玩闹,追逐。

有一天,俩人骑马路过村外一座小庙,小姨太说要去敬拜一下。

陈明忠下马跟着进到庙里,只见小姨太望着石案上低眉善目的观音菩萨,口中念念有词。

默默地行了三个礼后,俩人走出来,牵着马向前走。小姨太说,她离开乡下之前,曾来过这座庙,她觉得这一生再没什么希望,就想给自己前生作个了断,想来这一走,她的命将由不得自己,就当人已经死了,但她怎么也料不到,自己如今会以如此身份回到乡下,你说这是歹命,还是好命。

小姨太转过身,忽然牵住陈明忠的手,直望着他,眼里含泪似笑,陈明忠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怎样办才好,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闻见女人身上的味道,脸不由得烧起来。小姨太很快松开手,笑着骑上马走了。

回到督府,有些风言风语慢慢地在府里上下四传,督军开始疑虑,没要多久陈明忠就被打发到下面的部队,从此就随着各路军阀四处奔走混战去了。

“要说到女人,这辈子流离半生,我最挂念,也最遗憾的还是我的母亲。”陈老伯又喝下一杯酒。


「1921年」

好冷啊……炮弹落下来了……

师长的头颅……找不到,人都在哪儿?

好大一个坑……这人是谁?

尿袋开始有尿了,注意观察病人体温……

我躺在哪儿……家吗……

妈妈……

“明娃子,你爹又在镇上烟馆外,缠着要烟抽,给你妈说一下,不然衣服都要让他当了。”

明娃子回到家里,看见母亲躲在灶房里偷偷地抹眼泪。母亲人太老实了,什么都信他爹的。

明娃子五岁时,他爹从省城回来,说是从从前的东家出来,换了一个更好的地方掌勺。结果这一回来,就再也没有动静。

不久,有人带信到乡下,说他爹在成都跑到窑子里抽大烟,欠了钱,到处有人找他,叫他爹赶紧躲几天。

果不然,有人找到家里,见不到人,就把房内乱砸一通,又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一头猪给牵走了。

明娃子的爹待在家里,脾气越来越古怪,打骂母子俩还不算,最让人害怕的是把自己关在房里,像一条疯狗乱吼乱叫,拿头直撞墙。

母亲再不敢让父亲独自待在家里,她到地里干活,就让明娃子守在家里,有什么事,就跑到屋外的院坝喊她。

“妈,你快来啊,我爹又发疯了,像条癞狗子,往嘴里塞泥巴。”母亲急忙赶回来,去阻止父亲。

不过,母亲哪是犯了烟瘾他爹的对手,明娃子又小,最后没办法,在父亲烟毒快要发作前,就把他绑在床上,等发病时,就让明娃子往他爹嘴里塞一个木棍咬着。

往往还是母亲心软,看着父亲生不如死嚎叫挣扎的样子,又去解父亲身上绳索,换来的是又一阵发狂的举动。

偶尔,父亲也表现像个人,甚至显露出一份慈爱,比如谈论在成都的所见所闻时,他总会把明娃子叫到身边,自己烧一袋粗烟,有滋有味地给他讲百花潭的散打评书,悦来茶楼的川戏,青羊宫的舞狮子灯笼,中山公园的西洋镜,皇城坝的马戏团……不过,最津津乐道还是成都各地的好吃的,明娃子听着听着,口水就忍不住直往肚里狂吞,再也不敢听下去了。

可是,家里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去场集换成钱,打顿牙祭。“再等等吧,等你爹好些了,就去挣钱买肉,给你做回锅肉吃。”父亲摸着明娃子的头,手像干枝的柴火在头上刺楞楞地刮过。

那年的冬月,终于母亲从场集上买了一块豆腐回来,让明娃子赶紧拿给他爹看。明娃子提着豆腐跑进屋里,他看见爹躺在床上,闭着眼,青紫的舌头挂在嘴边,他用一根绳子把自己绞死在床头的柱子上。

明娃子没有哭,他心里只想着好吃的,父亲那一席天花乱坠的吃食的话对他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

“以后妈给你做,你爹生前讲过,我做的麻婆豆腐不比省城的陈麻婆差。”母亲藏着泪说。

明娃子虽然不知道陈麻婆的豆腐究竟是什么样子,不过,也总算尝到了麻婆豆腐的滋味。

然而,麻婆豆腐也不是这样的人家想吃就能吃的,孤儿寡母的生活像乌云般望不见天日,母亲只好经人介绍到镇上一家商号去当染织工,明娃子稍大一些,就在乡下给人打短工,只求不被饿饭。

直到15岁那年,他被表舅领走至省城,后来又入了行伍,他悲苦的生活才有所改观。后来,他也吃过不少稀罕东西,不过,他最惦记的还是母亲做的那口麻婆豆腐的味道。

但是,这种机会太少,太少了。

他离家直到去台湾,总共就回去过两次。第一次,他随四处征战的部队回省城休整,因为太想家,偷跑回去,他不敢久待,看望了母亲就匆匆辞别。

第二次是出川抗日在山东滕县负重伤,转移到成都华西坝医院继续治疗,伤愈后,回家看望母亲。

母亲望着久别的儿子,欣喜万分,拉过他的手,周身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突然眼神有些异样,她掀起儿子的衣服,明娃子想阻止已来不及。

母亲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在原地,随后捂嘴失声痛哭起来。那个年轻的身体,右边的胸膛已经看不出个模样,胸前落了一个大坑,皮肤像烧焦了一样粘黏在一起,上面的半个乳房已不知去向。

明娃子只能一旁憨笑,边安慰母亲,他现在快升为营副了,以后就有钱多吃几回回锅肉,把这个被日本人啃去的“坑”给填起来。

谁知道,这竟然是他和母亲最后一次见面。他到台湾安定下来后,曾屡次委托人打听大陆家乡情况,却始终音讯全无,直到多年后大陆方面有消息传来,母亲早在他去台湾不久就已病故。

——

台北荣总医院的加护病房,设在住院部大楼的低楼屋,这处整洁淡雅又不失庄重的楼道,处处透露着隐秘而又肃静的气息,只有在听到孤零零的脚步声和楼道里电流偶尔发出的嘤嘤声时,才让人的情绪有所窘迫与低沉。02-6号的病房内,此时,悄然进来一个穿探视服,戴口罩的男子。

男子在一张病床站定,眼前的病人,沉沉地闭着眼睛,罩着氧气罩,头上的心电监测仪缓缓像流水一样波动。

男子拿出手机,打开一段视频,凑近病人,画面里几人围坐一起,端着一只餐盘对着镜头,有个女声传来,“忠大哥,是您要的味道,您母亲的味道。”

床上的病人微微侧过头,眼皮动了动,慢慢又没了动静,监测仪“嘀——”成了一条虚无的直线……

妈——我回来喽——你的明娃子回家喽——



王铭章将军(1893年7月4日—1938年3月17日),字之钟,汉族,四川新都县泰兴乡人。抗日名将,革命烈士,生前任国民革命军陆军第41军122师师长。

1938年3月,王铭章将军率川军41军不足3000人坚守滕县,面对日军重兵猛攻,他登城督战,誓死抵抗。经4个半昼夜激战,虽伤亡惨重但仍挫败日军南犯徐州计划,为台儿庄大捷创造有利条件;3月17日,王铭章将军在山东滕县与日军激战中壮烈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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