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外阳光正烈,树叶飘零,行人繁忙。
人潮来来往往,脚步急促,太多要去的地方,太多要完成的事。
浮生半日闲,需要用偷的。
街尾梧桐树下,有一家书店,叫 The Milky Way。
银河。
老板娘是个美女。我小时候她是个美丽的妙龄少女,如今,她是个美丽的少妇。
年少时觉得街尾书店的姐姐很漂亮,所以常常往那边跑,一来二往,竟与书结下了一生都不愿意解开的缘。
2.
银河是个很有味道的书店。乳白色的墙,原木书架子,紫色小干花。味道还体现于总在空气中若隐若现的野菊香。
老板娘姓林,单名浅。有些人叫她小浅,有些人叫她浅姐,有些人直接叫她老板娘。
老板娘周身有一种气质,一种宁静安然的气质,随着年纪,像红酒一样,愈加醇厚,香甜,芬芳。她笑容浅浅的,说话的时候,左边嘴角有浅浅的酒窝,头发乌黑,皮肤如雪,总披着厚厚的纯棉浅色披肩,显得身形娇小。
林浅是我的初恋。她比我年长七岁,但她是我初恋,是我心目中最美丽的姐姐。
她总是那么漫不经心。
她把银河打理得一尘不染。窗外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滚滚红尘,屋内是悠然清净,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银河收录各种外语书,各种风格,各种作者。这些书,无一例外不畅销,无一例外是好书。都是林浅亲自挑出来的。
这也是银河在这居大不易的大城市存活下去最大的立命之本。
但林浅总是漫不经心。除了银河,能让她收敛周身的漫不经心的,也只有那寥寥几封信。
3.
林浅的银河,偶尔会收到信。薄薄的信纸,却将信封塞得满满的,铺开来是厚厚的一叠。奶白色的纸,黑色的墨。
我常来银河,为了看书,更为了看林浅。她最全神贯注的时候,就是坐在飘窗旁细细阅读这些信的时候。
林浅的笑容很浅,但她读信的时候,笑容却是最真实的。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我知道林浅总是很用心地在回信。她的信纸是浅紫色的,墨是蓝墨,我猜还带着隐约的野菊花香。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我羡慕他拥有林浅的心无旁骛。
而我,只能用心地阅读。银河的每一本书都是林浅亲自挑选的,每一本她都仔细读过。银河虽然是书店,对普通人却只租不卖。要买,需的是有缘人。
于是,银河的每一本书我都读过,因为我想感受遗漏在字行间,林浅指尖的温度。
4.
也许是倾慕的心思让我不愿意她把我当孩子,但从我十五岁初遇林浅开始,我就不肯喊她姐姐。
我就叫她林浅。
一喊,就是十年。
她总是慵懒地靠在飘窗旁,手边是一壶野菊一本书。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白色窗帘,温暖了野菊花香,林浅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涌动的烟火,屋内确仿若时光静止那般安宁。
我喜欢那种感觉。
外面的世界太喧嚣,太忙碌。大家都抱着各种目标,围着各种未来冲刺冲刺再冲刺,眼神坚定,脚步蹒跚,跌跌撞撞,虽死犹荣。
因为太想变成某一种样子,终于迷失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林浅和那些如狼似虎渴求成功的人们截然相反,她就是这样漫不经心地看世事变迁,静静打理银河,身边常伴着野菊茶香。
我看着林浅,总觉得心里满满的,有太多文字要倾泻而出,满满的,是我的初恋。
5.
18岁那年,林浅25,我给林浅写了一封信,是封情书。
稚嫩而真挚,我想形容她的美丽,她的恬淡,但我找不到文字。我想和她说,我不是孩子,不要总摸我的头,我想要快点长大照顾她,但我也做不到。
我找不到足以表达我内心翻腾又深沉的感情。但我仍然把那封我不怎么满意的情书带去了银河。
我要走了,要上大学了,但我想要她等我回来。我要像她窗外那些庸庸碌碌的人一样,拼尽心力换一份安稳,然后回来照顾她,陪伴她,安心地体会她那份独立于尘世之外的怡然自得,哪怕她其实不需要我的庇护。
我当面把情书给了林浅,她还是一如既往浅浅的笑,嘴角浅浅的酒窝。
她读了我的信,浅浅地蹙眉。
“我一定会长大成为很好很好的男人!我会照顾你的!”我忍不住说道。
“你一定会的。但姐姐不是你要保护的人。”
6.
我带着林浅的婉拒走了。
走的那天阳光明媚,树叶的绿有一千种不同的绿。我搭上了火车,看着窗外没有一片薄云的蓝天,想起林浅依偎在飘窗旁的样子。
带着那样的回忆,展开了四年的大学生活。
因为银河的书全是外文,我不得已得先自学了一下法文和西班牙文。学得极差,后来是林浅时时点拨才找到窍门。
所以,我读了外文系。
我保持着每个月给林浅写一封信的习惯。对情爱只字不提,只说异国风情,谈诗歌辞赋,聊人情冷暖。
我是班上口语最差的,却是写得最好的,读得最快的。
可能是我终究年轻意气,我不想那个给林浅写了那么多年信却从未出现的人,是唯一一个给她写信的人。我就是这么任性地想挤进那两人的世界里,用我的文字,用青色墨水和白色信纸。
我不知道林浅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读我的信,是用什么的姿态在读我的信,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一如既往地坐在飘窗旁吗。甚至我不确定她有没有读我的信。
因为她从来不曾给我回信。一封都没有。
7.
四年的大学时光呼啸而过。
我的日常,上下课都是书。
我在大学旁一家小书店做起了兼职。小书店没有银河的宽敞和大方,倒是有薄薄的尘,昏暗的灯,和堆满书的墙。
这小书店年久失修,新书新作者都不怎么看见,但胜在有许多旧书,偶尔寻宝也能淘到一些难得的绝版书。
我总是好奇林浅是怎么打理银河的。做起兼职来特别卖力,因为我总在想,如果是她会怎么样,如果是她会怎么样。老板见我上心,也乐得交给我打理。
他的孩子都顺利毕业了,也都各自找到满意的工作。他已经没有必须工作的理由,也没有继续打拼的力气了。
我打造不出第二个银河,所以我没有如此尝试。银河只有一个,因为林浅只有一个。
我常常把经营书店的心得与林浅分享。
然后,呼啸而过的四年后,我毕业了。
7.
书店被我经营得颇好,在大学生群里也颇有名气。老板决心退休,愿意以领少量分红的方式当sleeping partner,我若答应,我将成为书店新老板。
我因为林浅的关系,早就爱上泡在书店里那种闲适又浪费的时光,几年下来也对经营的书店有了感情。老板的提议,我求之不得。
只是,那里离家远,离林浅远。贯穿我整个青春的那个人,我怎么舍得离她那么远。哪怕我早已知道,和她一样开书店,已经是我这辈子和她靠的最近的一次了。
四年,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我没有回去过。
但毕业季节落雨飘渺,我看着一排排整齐的书排在架子上,我想回去了。哪怕知道见面的结果,我也想亲眼见她,告诉她我想念她,而不是懦弱地隐藏在信纸之后,虚张声势地想和那人一较高下。
8.
我终归是回去了。
回到家里,休整两日,才视死如归地走向银河。
路旁的树都落叶了,踩在脚上有稀稀疏疏的声响。路人来去仍然匆忙。
丁铃一声,我推开了门。扑面而来的,是暖暖的野菊花香。
四年不见,银河一如既往。仍然是原木书架子,仍然是白色纱窗。书架上的书,有些是我读过的,有些是陌生的。那些消失了的书,终究是找到了有缘人。
银河一如既往,至少了那一抹曼妙的身影,和她浅浅的笑。
林浅专属的飘窗上没有人,只有冒着热气的野菊花茶,和熟悉的信封,熟悉的笔迹,还捎带一张照片。
鬼差神使,我拿起了那张照片。潜意识的,我知道林浅不会原谅我,如果我读了那封信。潜意识里,我知道,我这么多年来素未谋面的情敌,就在照片里。
那是一个金发蓝眸的男子,一身军装利落又坚毅,眸子蓝得仿佛通过电一样,就像书中描绘的那种 electric blue eyes。我知道那是一双见证过太多死亡的眼睛。可他嘴角牵起的笑,却和林浅微笑的弧度一模一样,生生压下了他身上的杀伐,生出一股俊朗温和的气息。
他的笑如此温柔,因为他正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孩。照片里的林浅是年轻的林浅,而她的笑容一点也不浅,是我见过她柔美的五官最灿烂最放肆的一个笑。
那时候,肯定可以听见银铃笑声吧。
9.
门口又传来铃声叮当,我转头,看见一双和照片上的眸子一样蓝的眼睛。
他看起来比照片憔悴,却又比照片里的人更显坚韧,推门而入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他的迫切和期待。
“请问,林浅在吗?”他用生涩的中文问道。
良久。
“老板娘不知道去哪里了,你稍微等等,她应该很快回来。”我说道。
10.
回家的路上,举步艰难。
已经是傍晚,路灯亮起暖黄光晕。我移动着脚步,一步,两步,三步。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受。夕阳余晖洒落屋檐街角,仍然是那么好看。我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
其实从我认识林浅开始,就知道这是一段没有结局的初恋。甚至我喜欢的是林浅这个人,还是银河里那种慵懒的气氛,闲适而浪费的时光,我也不得而知。
都有吧。
我爱上的,其实除了野菊花香,还有书香。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我更好过。这段感情,已经成为多年的一种目标,一种期冀,一种寄托。
放弃这种维系是很艰难的。
11.
我抬起手,看漏过指缝的紫红色光线,似乎有什么从眼角滑落。
林浅林浅,我已经长大成男人,可以很好的保护你,但你果然不是我可以守护的人。
竟是因为,你也是守护者。你在等一个人,守护一个人,那么多信纸那么多墨,那么多凝望天空的思虑。那个人出生入死,枪林弹雨,他不能保护你,但你想保护他。
所以,不能被我保护呢。
可是,我以后怎么样呢,我茫然地想。
12.
我走了许久,因为步伐缓慢蹒跚。
等到了门口,夜色已经降临,今天没有星星。
既然是以后,那以后再说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