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今年63岁，个头不高，胖胖的圆脸大眼睛，只是头发都白了。

一

妈妈特别爱打扮，打我记事起，她总喜欢穿红红艳艳的衣服，用妈妈的话说：“这叫时髦。”小时候记得有一次，我午休回家看见妈妈在梳妆镜前擦粉，看到我回来便急忙起身给我热了饭继续回去擦粉，直到我吃完饭午休后出发回学校，她还在梳妆台前。下午放学后，进了家门，还是看见妈妈在梳妆台前坐着鼓捣化妆品。不光我看到过好几次，就连爸爸都跟我提过，他早上上班看见我妈就在梳妆台前，等他下班回来我妈还在梳妆台前，这是得多臭美。

听妈妈讲，她年轻时候的爱跳舞，爱朗诵，是学校的校花，在学校体操时是带操小队长，升旗时是学校国旗班的护旗委员。但是唯独有一块心病，无论她在别人眼里多么出色都会感到自卑。

在她出生时，由于医生的疏忽，碰破了尾椎骨后面的皮肤，导致感染起了很大的脓包差点丧命。外婆差点把她扔在医院，最后还是外公抱了回家。当时的医疗条件很差，脓包去除后在背部留下了终身的伤疤。

我出生在妈妈24岁时。她很怕我身上有跟她有一样的事情发生，落下终身的残缺。刚刚顺产完的她拼命让医生反反复复检查我的身体很多次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才放心下来。

妈妈特别喜欢和我在一张床上睡觉。从小时候起，她就喜欢在睡觉时搂着我，摸我的头，满眼爱不释手的样子对我说：“我闺女长大了，从小时候跟个小包袱那么小个儿，现在长成这么大了，身上一点疤痕没有，还这么白，真好。”

直到现在，我已步入30＋她还是有事没事跑到我房间和我躺在一起聊天，一会摸我的头，一会捏我的胳膊，一会又拍我的大腿，还是那一如既往满眼爱不释手的样子说着：“我闺女长大了，小时候那么小点点，现在长这么高的个子，这么长的腿，身上一点疤痕没有，看这大脚丫，你的鞋子我都穿不了了，真好。”

我有时真的很嫌弃妈妈，老是这样重复一句话，台词我都记下来了。说烦了我就会把妈妈轰出房间，不让她进来，甚至还会发脾气。

现在回忆起，每次我对妈妈发脾气的样子，简直太不应该。她是多么爱我，在我成长的几十年来，她是多么用心在保护我，深怕我出什么意外，留下疤痕和创伤，深怕我会跟她一样在心里留下自卑。她希望我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我很想对妈妈说对不起，又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地在心里内疚着。

二

记忆中妈妈在30几岁的时候就赶上下岗。她下岗前在手表厂工作，爸爸在汽车厂工作，他们两个人所在的单位都是我们城市很大的国企，院里院外都羡慕我们家的条件。

后来国企改制，我妈先下岗了。少了一个人挣钱，我家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差，爸妈经常因为钱而吵架。为了维持家里的生计，妈妈就在厂门口，用厂里遣散职工时给的手表支起摊子卖手表。可妈妈从不让我去摊子，就算我提出要去看看，和她一起卖手表，也不允许。只说让我用心学习学习，不用担心家里，妈妈能搞定。那时候我还小，就听了妈妈的话，一次都没去过摊子。

记得有那么一次，我放学回家，走在楼道里隐约听见妈妈在跟爸爸哭，说着：“今天丢了几块表，都是比较贵的，卖的那些还不如丢的本钱多。”

可爸爸不但不会安慰，还在埋怨：“你这个傻女人，连块表都能看丢，干点什么行？赶紧去做饭，一会闺女回来了，别让她看见你哭。”

说完就出门了正好跟我碰个正着。我问爸爸去哪怎么不吃饭？

爸爸说：“给你妈找表去。”说完就扬长而去了。

我进屋时妈妈正在慌忙擦眼泪，躲着我跑去厨房做饭，我没好意思跟出去。

过了一会厨房传来妈妈的声音：“闺女，饿了吧？今天妈妈忘了买肉，吃点炒白菜吧，明天妈给你补上，闺女没肉可不行，正在长身体，要不跟妈一样长不高了。”

对于在外面听到的一切我没有问妈妈，也没有提看到她擦眼泪的事情。那时候，只知道有饭吃就行，别的妈妈不让管，就不管。

那天爸爸没吃饭走后，是和以前的同事跑夜班出租车去了。他回来时我已经躺床上睡了，但是听到爸爸回来我就醒了，装作没醒的样子听他们俩说话。

“晚上我跟小李多跑了会车，赚得还不少，给，明天给闺女买肉吃，剩下的放钱盒子里。明天我下班再跑会车，估计你丢的那几块表钱就回来了。”

妈妈抽泣起来：“我根本看不过来摊子，这边有人问表，那边有人看表我就顾不上了，以后要是还丢了可怎么办呀？”

我爸说：“不行让闺女跟你看摊，下学以后，叫她去，你不能再宠着惯着了，她也不小了，别老当小孩子养，该承担起来家庭责任就得叫她承担。我这估计也快下岗了，最近厂里别的车间已经开始有下岗通知了，我这再下岗，咱俩都摆摊吧。”

“可不能让闺女知道你也要下岗了，她现在学习关键时期，让她知道咱家没钱了，她心里该有压力了，咱家闺女得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

“你呀，说点你什么好，打掉了牙也得往肚子里面咽。咱家都这情况了，不让她知道，她还拿自己当公主了。行了，先不跟闺女提。”

“我闺女我生的，我就得当公主，家里苦了谁也不能苦了闺女，女孩得富养，以后才不会被哄骗了去！你懂什么！”

“行行行，有本事富养再说吧，给我弄口饭，赶紧睡觉，明天一早我还得赶班车！”

爸妈这段对话是我记忆里最深刻的。那时候他俩马上就都要没工作了，我还不以为然，体会不到他们俩当时有多焦虑。只有在这些年，我步入社会几经风雨之后才体会到，他们面对家庭马上就要破落的心情，无能为力却要硬撑，焦虑又想不到办法改变困境。那时候的爸妈是多么无助。妈妈在这种情况下还要保证我的快乐和健康，把我依旧捧在手心里。好像也是那时起，就很少看到妈妈在梳妆镜前“臭美”的情景了。

父母下岗以后，我爸跑出租，我妈摆摊卖表，日子虽苦但妈妈从来没亏待我，吃穿用尽可能都给我最好的。

后来，妈妈的表摊因为道路管理被城管没收了，找了好多关系才把表都拿了回来，至今那些表还在我家里收着，我们买了新房子搬家都占了好几箱。我爸要卖废品，妈总是不同意，这些表好像是她那段经历的纪念。毕竟我家有一半收入是卖表得来的。

回想从前我家里的苦日子，才明白，妈妈的用心良苦，她在家里这么窘迫的情况下还竭尽全力呵护我，而我却全然不知，还经常与妈妈吵架。为这个家，为了我，妈妈付出了太多太多。

三

表不能卖了，我家又濒临困境，单单靠爸爸一个人的收入很难维持。于是妈妈听说月嫂虽然辛苦但是很挣钱，便又去学了月嫂考了月嫂证。在中介中心机缘巧合遇到了一家韩国人需要月嫂，价格给得很高，但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回家，要住在他家里去照顾月子和孩子。

那会我已经考上大学了，妈妈想着能多给我点生活费就答应了这个要求。时间久了妈妈的善良和工作的态度，以及专业性获得了客户的信任，从那以后我妈妈的客户多数是韩国家庭，基本都是口碑相传。

妈妈的工作能力很强，很多韩国客户都跟妈妈成为了至交好友。有一家韩国夫妇是外国语学校国际部的校长，他们刚刚建立国际部，当时很需要一位中国籍的行政主管可以直接与国内学校部进行沟通工作。结果他们特意聘请了妈妈来做这个行政主管的职位，一直往来于学校里面国内与国际部的沟通。

妈妈的工作变好了，可不能回家的情况还是没有改变，我和妈妈经常只有每个月拿生活费的时候才能见面，通常都是我去她的学校取。

有一次到月底我应该去妈妈学校拿生活费的时候，学校要组织运动会训练，恰巧我又是当时唯一代表班级短跑参赛者，根本走不开，只有午休的一点时间可以出去。可我的学校离妈妈的学校坐地铁要将近一个半小时，而我要坐一趟公交车半个小时路程才能到地铁那里，这样来回完全赶不上下午的进度。于是给妈妈打电话说明天再去取。可妈妈不同意，执意要给我送过来，不耽误一天给我生活费的日子，即使我手里还有钱用。

拗不过妈妈，我们约定在地铁门口见面。可是妈妈不一会就给我打电话特别着急：“闺女，妈妈没坐过地铁，在哪上车，怎么买票，我在哪下车？”

听到妈妈这样问，我有点不耐烦：“我就说你别跑了，我还有钱，明天我去拿不就可以了，非要过来，我告诉你在哪上车在哪下车，到里面你也得转向，地铁站下面信号又不好，你跑丢了怎么办？能不能省点心？”

“闺女，你告诉妈妈一次，下次不就知道了，妈妈就是想你了，想看看你，一个月见你一次，还得拖一天，妈等不了。”

听到妈妈说这句话，我的眼眶瞬间湿了，原来妈妈一整个月都在等我拿生活费那一天，可以见到我。

于是我忍住哽咽，跟妈妈详细讲了坐地铁的路程，还特意嘱咐从哪边坐看清楚方向，并约定好在哪个出口出来和回去的路线，并让妈妈重复了很多次很多次才放心。

妈妈第一次坐地铁成功。我在地铁门口接她时，虽然她还是穿着红红艳艳的套装带着小礼帽，精神奕奕的样子，可是那礼帽却没有掩盖住她双鬓的白发，看到那白发时，我才真真切切感觉到，妈妈开始变老了，不禁鼻子发酸。看见妈妈因为第一次成功坐地铁时的兴奋，我又开心了起来。

“怎么样？你老妈不笨吧？！一出地铁就让你看见我了，棒不棒？”妈妈兴奋地等着我夸奖她。

“那必须的，这么复杂的地铁路线，我坐反好几次了，看来我还是不如妈妈厉害。”

“那是，你老妈没有学不会的。闺女，没耽误你时间吧？！让老妈好好看看，瘦了呀，多吃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才行！不许减肥，下个月再看见你瘦，我就给你送烧鸡来看着你吃完再走。”

“妈，你这是要让我变胖跑不动拿不了短跑冠军呀？！我得给你拿个奖杯回来。”

“那也行，但是只许这一回让我看见你瘦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开始不耐烦起来。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我得赶快回去了，但是妈妈还依依不舍地拽着我。我也舍不得妈妈，就这样我把她送进了地铁，看着她坐到位置上，独自一人离开。

地铁缓慢开启的一瞬间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从来没坐过地铁的妈妈，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为了给我送生活费，跟我见上十几分钟的面，可以这么勇敢和执着，也许只有母亲才能做到，我想这就是母爱的伟大之处吧！

地铁开走了，我的眼前还是妈妈独自一人坐在地铁上见到女儿满足的笑容却又孤单的身影。泪水和哽咽久久不能平复，此时我从未有过的想念妈妈，即使是刚刚见过面拉过手。

如今，妈妈变老了，我也在慢慢变老。岁月早已在我们的脸上留下痕迹。回忆几十年来母亲对我的爱，从来都是这么朴实而伟大。这爱不在嘴边，却在平凡的日子中生根发芽。从出生到成

年，无论多大岁数，在母亲的心里，永远都是她的至宝，她的“公主”。

我想对妈妈说：“现在，我终于明白您的爱，请您老得慢一些，让我爱您久一些！”

愿天下所有的母亲，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慢一些老去…

【无戒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