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叫王满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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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书香澜梦第三届爱情主题积分赛活动。


“嗯哼嗯哼~”,年末最后一天,刚给中高层管理人员开完年终总结大会,我还没来得及把文件塞进公文包里,放在会议桌上的手机响起了“咳嗽声”,有QQ新信息。

我瞄了一眼,是高中班长李晓慧发来的:满银,空了后记得回下信息。

01

你好,我叫王满银,这个名字在80年代很有存在感,但放在当下,但凡有点文化的人,一看这名字,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而给我取这个名字的人,正是我大字不识一个的老母亲。

母亲是在17岁那年,老家发大水,逃荒时和家人走散了,流浪到现在我们住的这个小山村,晕倒在家门口,奶奶用一碗夹杂着可数米粒的热水汤救活了她。父亲那年23岁,在当时已算是大龄未婚男,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娶不上媳妇,这碗热水汤却给一贫如洗的家庭带来了姻缘,母亲哀求奶奶收留她,只要有个立身之处,她啥条件也没有,从此,也就有了后来我这个“王满银”的诞生。

“穷”是烙印在她心底里最敬畏最恐怖的字眼。

她的心愿很简单,只希望将来的我,有满屋子花不完的银子,这样,就不愁吃不愁穿,更不用愁娶不到媳妇。

我长大后曾问过母亲:那为啥不叫王满金?金子比银子值钱多了。

没有文化的母亲说了一番让我终身受益的哲理:人生不能求太满,银子就够了。

我虽然满肚子的抵触情绪,但也只能认命。

长大后,我才越发体会到,这个名字带给我的烦恼远不止这些。

上小学时,大家的名字都彼此彼此,不是金就是银,不是旺就是财,老师也是用半方言半带着方言的普通话叫名字,谁也别笑话谁。

上高中后,班上大部分都是从一中初中部考上高中部的优秀学子,极少部分像我这种从农村学校考上的幸运学子。

开学第一天,每个任课老师都会先拿着名单叫一下名字,被叫到的同学就站起来喊一声“到”,听着老师流利叫出的名字,感觉都是充满文化和诗意色彩,相比之下,我的名字似乎有点上不了台面。

果然,每次叫到我名字时,几乎每个老师都会顿一下:王满....银。数学老师是个急性子,直接呼成:王满根。

刚开始,大家彼此还不熟悉,觉得好笑,也都只是抿着嘴偷笑。

但对于我的心灵伤害,却是持续性的,每次走出教室,穿过走廊时,总有几个聚在一起聊天的女同学背后悄悄议论,然后咯咯咯地笑。

大半学期过去了,大家似乎都开始专注忙于学业,终于没有人再关心我这个本来就平平无奇,除了名字有点特色的人物。

但命运似乎总喜欢时不时捉弄一下我这个无名小辈,让我在近乎被人遗忘的时候,在大众面前又适时刷一波存在感。

事情发生在一次政治课上,任课老师有事请假,代课老师是个即将退休的老头,每次拿起名单点名提问时,都要把老花眼镜托起再放下,然后清清嗓子,很严肃地叫到:王满根。

全班轰堂大笑,齐刷刷转过身,看着坐在倒数第二排,低着头正用脚丫子抠着水泥地面的我。

坐在我前排的,正是那个平常一听我名字,就母鸡下蛋般“咯咯咯”笑个不停的漂亮女孩,她有个挺好听的名字:杨春红。每次老喜欢在我低头写作业时,往后一靠,长长的马尾巴左右摆动着,甩得我额头发痒,她长得漂亮,还能歌善舞,总有男生喜欢和她套近乎,背地里还称她为“班花”。

杨春红很适时地站起来,声音比老头还中气十足:“报告老师,他叫王树根。”

全班又一次骚动。

老头很严肃地拿起名单,托了托眼镜,皱着眉头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班长李晓慧赶紧起身解围:“老师,他叫王满银。”

45分钟的政治课,我从王满银变成王满根再到王树根,如果有测试仪器,我的心电图展现应该是属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垂直型曲线,完全超出医生救命范畴的那种,16岁的我,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社死”。

02

当天放学后,我匆忙和班长请了下假,不顾天黑半夜到家,我背着简单的行李就往家里跑。

我等不及周末了,我要马上回去,让我母亲去村支书那把我名字改掉,我要重新换一个充满正能量叫起来让人刮目相看的名字。

我半夜敲门着实把母亲吓了一大跳,她以为我犯了大错,被勒令退学了。

我憋不住委屈大哭不已,我恨母亲给我取一个这么丢人现眼的名字,母亲急得直搓手:娃啊,这个名字我还叫算命先生算过了,好得很嘞。而且改名字很麻烦,要跑乡里,县里,据说还要花钱嘞。

看着母亲哀求的眼神,我瞬间又懊悔不已。

母亲带着哭腔求我:娃子,别人嫌弃咱没关系,自己不能嫌弃自己啊,名字不算啥,咱要强一点,学习比他们好,他们就不敢笑话咱了。

就这样,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被母亲轻轻摇醒,接过母亲塞到我手上的两个热乎乎鸡蛋,我便迎着清晨的第一缕微光又踏上了返校的山路。

到校后,我没有回宿舍,而是直奔教室补作业。那时刚过7点,除了班长一如既往每天第一个到校,还有两名当天值日的同学。

班长见到我,先是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很大方地朝我打了招呼:早呀,满银同学。

我用手随便捋了一下被晨雾打湿了的头发,尴尬地笑了笑,早上匆忙出门,脸也没洗,牙也没刷,农村娃子本色亮相,让从小在县城里长大的班长大人大开眼界了。

我失魂落魄般冲向座位,急急把书包往抽屉里塞,想着趁人少,先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一下,却感觉抽屉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书包塞不进去。我弯腰低头一瞅,是个用塑料袋包着的三本厚厚小说,拿出一看,居然是我心心念念了好久的《平凡的世界》全套,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大腿,“咝”我疼得倒吸一口气,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第一次听说这套书,还是刚开学不久,班上有个重度文学爱好者问班长在哪里可以借到这套书,据说很励志,当时班长回他:我也在让我爸帮我找呢。

没想到,翻天覆地折腾了一晚,我又如坠入云雾陷入迷茫,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同学都差不多到齐了,各忙各的,看不出谁有异样表情。我起身想问是谁的书,放到我抽屉里了,话到喉咙又硬生生被憋回到肚子里,私心让我临时决定先缓一缓,万一真是谁放错了,拿回去我就啥也看不了了。顾不上去卫生间洗漱,我怀着无比庄严肃穆的心情,小心翼翼地翻开了封面。

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几行娟秀又不失刚劲有力的字眼映入眼帘:愿你拥有王满银的洒脱,更有孙少平不轻易放弃的精神,下周二记得归还。

我心头一热,近半年来的委屈、徘徊、仿徨、无助、憋屈、无奈以及此时此刻的温暖、感动之情,瞬间揉在一起涌上心头,如果不是在公共场合,我真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平常和同学交往互动比较少,从字迹上看不出是哪位同学写的。我来不及细细推敲,便很快被第一章节的描写吸引,完全投入到书中的内容里,如果不是杨春红的长马尾不时地甩到我脸上,后排同学踢了踢我,我才突然意识到上课了,数学老师已经开始在点评作业。

“杨春红,你上来解下这道题。”数学老师嗓门本来就大,声音里又带点怒气,瞬间把我点醒。

我赶紧振作精神,强行把自己从小说的世界里拉回到现实平行空间解题频道中。

杨春红犹豫了一下,弯着腰准备站起身时,似乎感觉哪里不对劲,想坐下,又想抬腿往外走。

犹豫间,在我的眼睛正前方,直入眼帘的是浅蓝色校裤上面两块鲜红的血印。我瞬间满脸通红,心跳不自觉地加速,下意识中“忽”地站起来,顺势拉了下杨春红的衣服,她趁势一屁股坐下,我高高举起右手,鼓足勇气自告奋勇道:“报告老师,杨春红脚崴了,这道题我也做错了,我想试试我新的思路。”

数学老师是个出了名的老古董,平常从来不开玩笑,也没见过他面带微笑的样子,他面无表情犹豫了几秒钟,手一指黑板,同意我上台解题。

解完题回到座位路过杨春红位子,她感激地朝我眨了眨眼,那一 刻,我不禁怦然心动。

下课后,我见她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便把校服脱下来,悄悄递给她,她又感激地朝我笑了笑,嗲嗲地说了声“谢谢满银哥。”

边说边拿着我的衣服往腰上一绑,趁着课间十分钟休息时间,赶紧往校园小卖部跑去。

那一刻,我忽然有种“英雄救美”的错觉,心情瞬间大好;这个被许多男生背地里讨论和暗恋的班花,一切不愉快的回忆随着她酥入骨头的一声“满银哥”称呼早烟消云散,我居然享受到了多少男生费尽脑子献殷勤都没有得到的待遇。

从那以后,杨春红对我的态度180度大转弯,虽然有时故意叫错我名字,我也能觉察出她是逗我玩,没有任何恶意,趁我低头写作业的时候,还会偷偷往我桌上塞几块饼干或者糖果。

我很想求证《平凡的世界》是不是她放的。虽然她好像并不是一个喜欢看小说的人,而且在这之前我们除了偶尔交流学习,几乎没有其他接触,不可能平白无故对我好吧?但说不定因为“王满银”这个名字,她故意偷偷这么做呢?

我毫无厘头地胡思乱想着。

“就当是个谜吧。”我安慰自己。

只是未曾料到,这个谜一直到高中毕业后N多年才破晓。

03

我终于赶在周末把三本书看完,意犹未尽的我,周一晚上挑灯又把三本书从头到尾快速翻了一遍,尤其是有关孙少平和田晓霞交往的所有章节,逐字逐句细细重新品味了一番,脑海里自行想象着两人在一起的美好画面。

虽然我是“王满银”,但我却绝不允许现实中的自己,真的成为书中好吃懒做不学无术的“王满银”。带着对孙少平几许敬佩、羡慕甚至几分妒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我心中暗暗感叹:此生若能遇到懂我欣赏我的“田晓霞”,足矣!

当晚,我拿出笔记本,写了洋洋洒洒四大页的人生感悟,有对生活的感慨,有对爱情的憧憬,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待。

周二上午,做完早操回到班级,却见抽屉里的书不翼而飞了,我细细观察了下每个人的表情,似乎没人在意我,反倒自己显得有点心虚猥琐。

课间休息时间,我还是忍不住试探性问杨春红:“你读过《平凡的世界》这套书吗?孙少平和田晓霞真是太让人羡慕的一对了,只可惜田晓霞死了,意难平啊。”

杨春红习惯性将马尾一甩,轻描淡写地说到:“啊,这套书啊,听说过,但没看过,哪有时间。”

我有点失落,心存侥幸地安慰自己:她只是没有时间看,但不代表不是她偷偷借我看。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陶醉在那套书的情节中不能自拔。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有机会读完完整一部长篇小说,只是苦于没有人交流讨论,心中有很多想法,只能自己写在日记本上,和自己心灵做深度交流。我甚至在心得最后一段写道:这本书的意义非凡,对我的人生观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如果,我是说如果,这套书是我心中的“田晓霞”借我的,那就完美了。

可是,我心中的“田晓霞”是谁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在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这种“送书”方式时有发生,我竟渐渐习惯了这种不留名的好人做好事方式。我渴望看书,但苦于没钱买书,没地方借书,我不再纠结是谁送的书,我怕万一揭穿,让对方下不了台,自己也没书看,就让这种带着朦胧感的美好一直持续到高考结束吧。

借助这种方式,我高三前几乎看遍了路遥的所有中长短篇小说,还看了当时很流行的包括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未穿的红嫁衣》以及热传的《狮城舌战》大专辩论赛纪实书和几本世界名著。

通过这些小说,我看到了外面更广阔的世界。我不再困囿于自己的出生、名字、家庭、生活环境等这些外在的东西。我开始向内求,我知道,人生的走向是靠自己把舵的,命运是靠自己改写的,上大学是我改变命运最好也是最快途径,没有之一。

冥冥之中,似乎是一种默契,高三一整年,我抽屉里再也没有收到过课外书,带着些许的失落和遗憾,我迅速调整好心态,不再胡思乱想,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做最后大半年的百米冲刺。

当黑板上方高高悬挂的高考倒计时牌子进入第30天的时候,杨春红终于有点憋不住了,每天都会突然转过身来问我一句:“万一考不上大学,怎么办?你会复读吗?”

我回答她:“我没得选择,考不上大学,我要么回村里当农民种地,要么像孙少平那样,出去打工。”

当我说到孙少平名字时,我特意留心观察她的表情,她依然一副愁眉苦脸模样,没有产生突然间被偷袭的紧张感。

她继续自顾自地问道:“那你到时到底是种田,还是去闯天下?”

“你怎么知道我考不上大学嘞?”

“唉,如果我考不上大学,我和孙爱军肯定也要拜拜了。”

杨春红和隔壁二班孙爱军从高二上学期开始悄悄谈的恋爱,自从那次“英雄救美”事件后,杨春红也会和我聊些情感方面的事。

孙爱军家庭情况不错,父母都是县医院医生,据说父亲级别还不低,在省城医刊上经常发表论文,家里希望他能考上省医学院,出来当个受人尊重的医生;杨春红其实和我一样,也是来自农村,她父亲在80年代中期,抓住改革开放的时机,弃农经商后,做木材生意赚了不少钱,还给学校交了赞助费,让她得以有机会到一中读高中。

出于好奇,那段时间我一直特意悄悄观察孙爱军的为人,小子人挺活泼,能说会道,但言语间流露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从家庭优渥的环境里长大的人,就是不一样!”我默默地感慨到。

虽然并不看好他们这段恋情,虽然我内心醋意渐生,我还是安慰她:“听哥的,啥也别想,打铁还需自身硬,好的男生多了去。”

“啥时候变得这么文绉绉的,整得像个哲学家似的!”班花没有得到满意的回复,一脸怨气,转过身便懒得搭理我了。

距离高考最后一周,学校基本处于散养状态,老师轮流值班,学生以自习为主,值班老师偶尔会拎出几道重点题目出来讲一讲。

同学间开始悄悄拿出班费集资买的留言册,相互写起了毕业感言,班长李晓慧笑嘻嘻地说:“等你们都写完了,我再写,我就当最后收一次作业,集中发力,给你们收尾,最后一天和毕业合照一起发给大家。”

“那秘密不都被你看光了?”有人抗议。

“秘密还能写在留言册上?你当写情书啊?那你是活该被看!”班长的调侃顿时引起全班起哄。

“你有没有在谁的留言册上写下肉麻的话?”杨春红不失时机地转过身来凑热闹。

“你觉得我写给你的算不?”

“去,满篇的哲理文,看得我发困。”

热闹的氛围却让我瞬间有种浓浓的失落感,毕业后,各奔东西,能留住回忆的也就这本留言册了,虽然大家都留了家庭地址,能有多少人靠书信保持联系,尤其像我这种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小地方,交通不方便,写完信还要跑到乡里去寄。

嬉笑打骂中,有的同学开始隐隐哭泣,杨春红低着头,肩膀在微微抖动着,似乎在擦眼泪。

有哭有笑声中,三天后,我们走进了决定我们未来命运的高考考场。

提笔的那刻,我仿佛看到了田晓霞在对我笑。噢,不,我不是孙少平,我是“王满银”,我要成为孙少平,才能遇见田晓霞,我对自己说。

我深吸一口气,落笔时,平静又自信。

04

高考分数出来那天,我正在田里和父亲一起收割稻谷。村长大人一路小跑一路高喊着“喜报”,连跑带爬穿过连绵稻田,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两手拼命挥舞:满娃,乡里来电,你考上啦,考上啦。

虽说高考后自我感觉良好,但等分数的这二十多天,每天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每天忙完农活,我经常一个人躺在稻杆堆里,看着天空发呆,我想念同学,我更要为我万一落榜后的出路做打算。

父亲说我:这娃读个书着魔了,能读个高中毕业,你已经是村里学历最高的人了,以后帮村书记记记账啥的,不也挺好。

母亲则安慰我:满娃,没事,考不上,娘再想办法供你一年,靠种田一辈子也赚不到钱。

看着村长比我老父还激动的表情,不像开玩笑样子,但村长也不记得分数,他说只要考上了就行,管它多少分。

我把手上捧着的稻谷一扔,便急急跑回家,我要马上去学校查分数,我亲眼看了后才心安。

回到家,我匆忙洗了把脸,换了衣服,母亲提前跑去和村书记借了自行车,等不及母亲要煮两个鸡蛋让我垫垫肚子,我推着车两脚使劲一蹬,直往县城方向飞奔而去。

班主任告诉我,全班两个人上了本科分数线,一个是班长,一个是我,还有几个上大专分数线,具体情况要等县教育局公布后才知晓。

走出学校,我对着天空大吼一声,回头望去,那个我进出三年的校门依然默默地,有人进有人出。

我仿佛看见我高中报道的第一天,父亲推着木板车拉着行李,送我到校门口后,只朝里张望了下,感叹了句:学校真大呀。他怕穿着寒酸让同学笑话,怎么也不肯进校园,让我自己背着大麻袋,里面装着被子衣服以及日用品,走进了这所所有学子心目中的“神圣殿堂”;

那天傍晚,我含着满是委屈的热泪跑出校门口,连夜赶回老家央求母亲帮我改名字的事,仿佛发生在昨天。那时觉得天都要塌下来的大事,现在想来,除了感觉有点好笑,内心竟然平静如水。

不知道若干年后,我再次踏进熟悉的校门口,会是什么感受?我长嘘一口气,我对自己说:下次回来,我希望自己骄傲地对它说:“母校,您好,我是王满银,我回来看您了。”

太阳马上下山了,我依依不舍站在校门口等了几分钟,希望能碰到几个同班同学,进出校门的人越来越少,大部分人白天早就来查过分数了,我应该是最后一个吧。

带着激动又夹杂着些许失落的心情,我推着自行车匆忙往回赶,山里的白天结束的早,太阳下山后,天很快就黑了。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忙农活之余,便着手准备我上大学的装备,一家子都没有出过远门,父母也不知道要备啥。

母亲念叨着说:接下来的日子,把鸡蛋都攒着,给满娃带在路上吃,哪天去县城买些棉花,给满娃做一床新被,对了,卖稻谷的钱得留着,除了给满娃办几身新衣服外,还有上大学的生活费;接下来得多养几头猪,满娃以后要娶个城里姑娘做媳妇哩。

我皱皱眉头,之前听班长好像说过,大学里都有勤工俭学项目,还可以助学贷款,我学的是建筑专业,应该在大城市里还能找一份兼职工作吧。

我盘算着,对母亲说,别张罗了,我长大了,很多事我自己能弄,放心吧。

开学的前两天,我背着高中用了三年的斜跨布包,父亲专门去县城买的行李袋,塞满了一年四季的衣服,父母送我到乡里,坐上了去县城的四轮车,再从县城坐大巴到市里换乘去外地的火车。

四轮车路过校一中时,我远远地探头望着熟悉的校门口,不知觉间,竟泪眼朦胧,内心深处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味道,高一塞在我抽屉那套《平凡的世界》是谁送的,到现在还是个谜。

05

外地省城的大学生活完全打开了我的新世界,到了这里,我才知道,原来一个学校里,可以有那么多图书馆,可以有看不完的书,研究不完的课题; 原来除了米饭,面条,还有各色点心、美食;同学之间不在只聊学习,还谈海湾战争、中东局势;运动不只跑步,还有踢足球、打篮球、跳健身操;原来同一片天空下,可以有不夜城,我们太阳下山后就准备熄火入眠,而这里,半夜12点还灯火通明。

1995年,我上大学那年,正是计算机在各大高校普及推广的时候,平常下了课,除了早晚帮食堂打零工,只要有时间,我就躲在图书馆里拼命看各种课外书籍,或者去机房研究电脑这高级玩意,偶尔从外面小卖店倒腾一些泡面或者面包,在男生宿舍里悄悄推销,赚取生活零花钱,系辅导员还帮我联系了份周末家教工作。

我很快适应了大学生活,而且乐在其中,入学一个月后,我收到家里来信,信是村支书代写的,母亲和我说了家里的大致情况,除了让我要照顾好自己身体,不要太节约外,还和我提了件事,在我离家后的第二天,收到乡里转来的一封信,村支书帮忙看的,说是一个叫李晓慧的同学写来的,询问我上了什么大学,什么时候开学,他们几个同学准备8月28号回一中和老师告别,问我去不去。

母亲几乎把原信的内容重复了一遍,却忘了把那封信一起寄给我,我很想知道班长和其他同学情况,想知道考上的同学都上了哪些学校?没办法了,等寒假回去再说吧。

转眼就到了期末,大部分同学都是第一次出远门,早早就开始打包行李,我周末抽空到小商品市场给父母买了些东西,还买了当地特产,有些是准备返校时送老师的,我自己就带了几本书,有小说有专业书。我知道,今年过年家里一定很热闹,母亲一个多月前来信就说,家里养的鸡鸭鹅猪都等着我回去杀呢,正月里还要走亲戚,这个寒假估计也闲不下来。

那年寒假,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春运的恐怖,我买到的是站票,想着自己年轻能吃苦,站十几个小时也不在话下,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和谁挤挤,共享一个座位。

人山人海的车站,我几乎是被架着上的车,进了车厢后也不得安宁,所有人肉挨肉紧贴着,头稍微扭动一下嘴巴随时都有可能贴到旁边人的脸上,上个厕所也要跋山涉水排着老长的队。狭窄的空间里,充斥着被踩的尖叫声,娃儿的哇哇哭叫声,各种方言的呼唤声,空气中更是弥漫着泡面味、烟草味、汗水味、脱了鞋臭袜子味,十三个小时的路程,我终于体验到了什么叫人间一天,地狱一年。

浑浑噩噩摇晃了一晚上,中间又转了几趟车,第二天晚边才到家,母亲来不及细看我瘦了胖了,白了还是黑了,我倒头便睡,那一刻,我深刻体会到:一个人无论走到哪,家永远是最安心的地方。

第二天,我便赶回一中,大半年的想念和惦记,就等这一刻了。

班主任告诉了我们班录取情况,让我深感遗憾的是班长李晓慧因为父母工作调动,8月28号返校看望老师后的第二天,一家三口都搬到省城新家,她是在省城上的师大,大学离家也不远,县城这边没啥亲戚,以后也基本不大可能回县城了。

我又问了几个同学情况,当然,最主要的是杨春红,班主任说大部分同学都没有了联系,杨春红高考成绩不理想,也没见她复读,估计另谋出路了。

临走前,班主任把李晓慧新家地址手抄了一份给我,边抄边随口说到:李晓慧说在你的毕业留言册上写了留言,还有联系地址和她妈妈单位电话,不过,现在应该都用不上了。你把地址更新一下,她说你如果毕业后想去省城发展,可以联系她,看能不能帮上一点忙。

“毕业留言册”?我才突然想起来,高考结束后当天,母亲便把我所有的书都拉到乡里当废品卖掉了,包括那本留言册,我甚至还来不及看同学们都写了啥。

我再次带着失落的心情离开了学校,越往后,大家越忙,忙升学,忙工作,忙家庭,忙事业,忙人情,天涯各一方,能不能见面真的不好说。

06

我凭借着吃苦耐劳一心钻研的精神,除了专业课理论知识学得扎实,计算机我靠自学也运用自如,在大三那年暑假,成功应聘上了一家做建筑的集团公司技术指导,他们看中的便是我优异的学科成绩以及脚踏实地的学习态度,这也意味着我毕业后的工作已基本敲定。

可以说,大学四年,当其他同学的学费生活费还需要家里支持的时候,我早已靠兼职及写文投稿获得了经济独立;当别的同学享受着花前月下的浪漫时,我已通过自己的努力,安排好自己的前程。

1999年大学毕业后,我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实习的集团公司,一年多的流动性岗位兼职工作,公司各项业务及整个流程其实已了然于胸,但为了更好地适应公司节奏,我仍然选择从基层做起,制定了三年打基础的计划,建筑出身的我,深谙地基牢固的重要性。

在集团公司做到第六个年头时,我已升级到集团中层管理,两年后公司在深圳开办了子公司,我被调到那边作为公司管理及业务的主要负责人。

从深圳到隔壁省份老家相对近了很多,有时候回本省跑业务时,我就偶尔抽空回趟家,那两年主要的联系方式早已从MSN升级到QQ。

有天我在高速开车,手机突然蹦出一条短信:满银同学,请加一下我QQ: 5646XXXX ,(猜猜我是谁)?

能这样称呼我的,要么是高中同学,要么是大学同学。

到服务区加油间隙,我加了QQ,通过后,很快收到对方信息:满银,我是晓慧,别来无恙,你是我添加的第一个高中好友。

同时跳出好友申请的还有已退休的班主任。

随后李晓慧很快拉了QQ群,她,我和班主任,一眼认出班主任是因为她的头像用的是她本人照片。

QQ群不断有人加入,都是班主任一个个打听收集来的联系方式。

班长群里简单问候了一下,便直入主题:拉QQ群的目的,一个是方便保持友谊长存,还有一个是等人齐了,一起商量筹备一件大事:年底十周年毕业聚会。

我小窗发了信息给晓慧:联系同学和聚会安排麻烦她操心,我这边忙有时候不能及时看信息,需要我这边出钱出力的单独发我一下。

晓慧发了个鬼脸:“大忙人,理解,没问题,有事我给你留言,尽量不打扰你”。

平常空下来时,我也会上一下QQ群大概了解一下同学情况,小部分同学用的网名还没改,大部分都用的真实姓名,看着熟悉的名字总能回忆当初三年同窗时的点点滴滴,每次我都会不自觉地刻意找“杨春红”名字,但每次都失望地放下手机,可能网名还没改,也可能压根就没进群,不管怎样,聚会时总归会碰上吧。

时间在忙碌的工作和满怀对聚会的期待中,很快走到了12月份。一到年底,集团工作就显得格外忙碌,除了日常工作,我还要准备每年的年终汇报。

12月31号那天,刚开完总结大会,便收到了晓慧的QQ提醒,我翻看了下早上的信息:满银,你赞助的那栋教学楼翻新工作,年后就要正式动工了,年初三我们回老教学楼聚会,你是主角之一,一定准时到场,收到请回复确认一下。

班长在QQ群里做了汇报:全班总共42名同学,实际联系上的有30个,还有12名同学有待继续发掘。我瞅了一眼,30名同学中,似乎还是没有杨春红的人影。

带着淡淡的失意,更多的是久别重逢的激动,正月初三那天,我早早到校,四处逛一圈,十年了,学校变化很大,新添了一栋实验楼,宿舍食堂及少部分教学楼都已翻新,但还有三栋教学楼因为资金问题,翻新工作被搁浅了。

去年年初回老家过年时,村支书和我谈及一中发展很快,可惜资金原因,教材设备有点跟不上,教学楼老化严重,县里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只能等省里拨款,分批翻新或者重建。

过完初三我回到公司后,便让助理联系了学校后勤部的预算情况,便以个人名义向集团公司申请部分原材料成本价赞助,做这件事的时候,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当时只是想着,动工前回去再看一下教学楼,留个纪念。

没想到,神通广大的班长大人,不知道从哪里打探到我赞助的信息,并默默地把一切安排妥当,我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敬意和谢意。

回到班级时,大部分同学都已就坐,简单寒暄过后,晓慧起身挺着个微微隆起的肚子,歪头朝我扮了下鬼脸:“满银,好久不见。”便拉着我坐到她旁边。

我四周张望着,晓慧悄悄碰了碰我:“你是在找杨春红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点点头:“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我其实挺担心她的,她是个比较敏感自尊心又强的人。”

“她今天来不了,聚会结束后,我再和你细说,咱们先参加聚会,十年了,第一次聚,太难得了。”

看着班长凝重的表情,我心里有点打鼓,但这种不安情绪,很快被你说我笑的热闹气氛冲淡。

聚会结束后,清理完现场,我和班长及其他组织者先一一送别同学和老师后,组织者们也先走了,留下我和李晓慧,边走边聊。

“你能认出她是谁吗?”晓慧拿出手机,指着相册里的一张照片问我。

照片上面是个看似40多岁中年妇女,表情呆滞,脸庞变型,剪着齐耳的短头发,穿着一件红色呢大衣,可能因为身材臃肿原因,大衣没有系扣,显得有点邋遢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是春红,照片是她表弟发我的,我们也是费了好大劲才打听到她的消息。高中毕业后,春红没考上大学,这事对她打击打大的,她男朋友也和她分手了,其实本来就一段不大被看好的恋情,主要是她投入太深。毕业回到老家后,家人为了让她慢慢忘掉过去,特意换了个环境,托关系在市里找了一家高中借读,但复读后的成绩还是不理想,大专也没够上,据说还患有抑郁症倾向。在家待了两年多,家人担心她出事,经人介绍,在隔壁县城一偏僻农村,给她找了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嫁了。没多久,就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每天靠吃药维系着。”

“如果在街上碰到她,谁敢相信这是曾经的班花,完全认不出来,一直吃药,人变得虚胖,精神正常时能沟通上几句,精神恍惚时会呆呆地朝你傻笑。她家很穷,据说是低保户,有个儿子,老公人很老实本分。我们几个组织者商量,抽空去看望她,这次聚会剩下的钱,到时看下有多少,同时群里也会号召大家自愿捐款,权当爱心慰问金。”

一路上,晓慧说了很多,我一句都没听进去,两脚像灌了铅似的,深一脚,浅一脚,机械地向前挪动着。

校门路边停着一辆黑色别克,看到我们走出校门,一位戴着眼镜男士赶紧下车,手上提个手拎袋,朝我很友好地笑笑:“晓慧经常提到你,幸会幸会。”

是晓慧的老公,他一个人在车上,默默等候多时了。

晓慧接过手拎袋,递给我:“珍藏了十年,该交给真正的主人保管了。”转身准备上车时,又回过头,脸上略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这次聚会,应该也算是圆了很多同学,包括你和我的各自心愿吧,再见。”

我呆呆地目送着别克缓缓离去。

07

过了好一会,我才突然想起晓慧送我的礼物,打开袋子一看,是一套有点发旧但显然一直精心保存的《平凡世界》,我心头一热,打开封面时,一张纸条飞出,很快随风飘到马路牙子上,我赶紧追着跑过去捡起来,一行熟悉娟秀又带点笔锋的字映入眼帘:愿你拥有王满银的洒脱,更有孙少平不轻易放弃的精神,下周二记得归还。

远处,夕阳正试图竭力放缓西下的脚步,余光中,我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几只觅食的喜鹊鸣叫着从头顶飞过,伴着呼呼的寒风,梧桐树上仅剩的几片黄叶,也经不住风的蹂躏,极不情愿地七拐八弯缓缓落地,打几个滚,有的停留原地,有的直接飘向远处,偶尔经过的汽车鸣声,打破了寒冬黄昏初上的静寂,山里的黑夜来得早,太阳下山后,天很快就变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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