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丨断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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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天晚上,伍艾一喝多了。

早上起来,一口气灌下五杯酽茶,好不容易压住酒气,可一看火工品台账,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再次涌上来——炸药和雷管账物不符。换言之,他把一部分炸药和雷管弄丢了。

身为火工品库房的库管员,伍艾一一向兢兢业业、战战兢兢,从没出去喝过酒。但是头天晚上场合不一样,在坐的都是老乡,聊起来格外亲切。特别是树叶姐也在,伍艾一就有点心猿意马。

一晚上,大家都在拿伍艾一的名字开玩笑。伍艾一不就是“我爱你”么?这个名字立刻成了酒场上的话题。

“伍艾一,来,我敬你一杯。”一个老乡端着杯子吆喝。

“不行,我不能喝酒。”伍艾一慌慌张张地推辞。

“为啥不能喝?你封山育林,打算生二胎?”

“老都老了,还生啥二胎!”伍艾一哑然失笑。

“那你为啥不喝酒?”老乡问。

“我是库管员,你知道的,职责所在。”伍艾一为难地摊摊手。

“库管员是个啥子官哦,连酒都喝不成。”老乡悻悻地说。

“谁说伍艾一喝不成酒?来,我敬他一个。”树叶姐突然站起来,酒桌上一下子安静了。伍艾一愣愣地望着树叶姐端起酒杯,像一朵云一样朝他飘过来。

树叶姐今年四十多岁,无儿无女。老公十年前在一次塌方事故中丧了生,为了抚恤她,老板不仅给了她一笔可观的赔偿金,还把她带到工地,让她做了火工品运输车司机。每天傍晚,树叶姐都会开着车来到库房,在向伍艾一递交了炸药申领单后,手扶着方向盘默默望着天边的晚霞发呆。

时间久了,两个人熟络起来。

伍艾一三年前与妻子离了婚,原因是工作太流动,他抽不出时间照顾家庭,而且工资也不高。后来孩子被判给母亲,他孤零零一个人回到工地。库管员是份寂寞的职业,除了领药,大部分时间他都一个人冷清地面对黑黢黢的大山。而树叶姐像是吹进他心田的一缕春风,让那片荒芜的原野长了草。

有一次,他壮着胆子对树叶姐说:“姐呀!你看,你我都是孤家寡人,可怜的没人疼、没人爱。你哪天要是熬不住,就来找我。我疼你,照顾你!”树叶姐愣愣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回过神似的挤出一丝微笑,说:“哦,好!”炸药车装满了,树叶姐踩动油门,缓缓地沿着山路开下去。伍艾一望着汽车扬起的烟尘,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人家那么漂亮,再咋样还能看上我?”

可是,这晚的树叶姐变得有点不一样,她双眼热辣辣地盯着伍艾一,嗲嗲地说:“伍艾一,姐敬你酒,你喝不喝?”

“不能喝,真不能喝……”伍艾一嗫嚅着说。

“树叶姐,这家伙恐怕是想和你喝交杯酒呢!”老乡们纷纷嚷嚷。

树叶姐扭头笑了一下,喊:“别起哄!”然后又凑到伍艾一耳边,“伍艾一,你的名字好哦!我爱你!那你到底爱不爱我呢?爱我就把这杯酒喝了。”一边说,她一边轻轻揽过伍艾一的胳膊,真个摆出了喝交杯酒的架势。

“我爱你,我爱你……”伍艾一慌乱地站起身,在老乡们的哄笑声中,红着脸一饮而尽。

“昨天晚上我是咋回来的?”伍艾一揪着头发对着帐本冥思苦想。

隐隐约约中,依稀记得是树叶姐把他送回值班房,替他开了门,又把他扶到床上。

“不行,我得给她打个电话。”伍艾一意识到,炸药丢失也许与树叶姐有关。

“姐呀,我问你个事儿!”伍艾一开门见山,“昨晚是不是你开车送我回来的?”

“是我送的你,可我没开车。我也喝了酒,开车不成酒驾了?再说我那运输车只能运炸药,也不能拉人呀!”

“哦!那也就是说运输车昨天晚上没来过?”

“没有。昨天晚上隧道没放炮,不用领药,要不我也不敢和你们出去喝酒啊!”

伍艾一傻眼了。

头晚临走前,他把炸药和帐本对得好好的。喝醉了,睡了一觉,炸药就少了。不是运输车领的药,那他到底把炸药发给谁了?

伍艾一的脑袋里慢慢浮现出一个男人模糊的样子——这个男人很高,力气很大。他一把把伍艾一抱起来,沿着山路蹬蹬蹬地朝上爬。

这个男人是谁?伍艾一努力地捕捉记忆碎片,然而事与愿违,那张脸变得越来越模糊。渐渐地,他连昨晚是否真的见过这样一个男人也不确定了。

“喂!伍艾一,你打电话给我到底啥事啊?”

伍艾一光顾了愣神,忘记了还在和树叶姐通话。他赶紧应答:“没事,没事……哦!对了。姐,昨天晚上喝酒时,你说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你是认真的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半天。伍艾一慢慢失去信心。就在他准备挂电话时,他听到了树叶姐的叹息:“伍艾一,你是个老实人,姐也挺喜欢你……但是,有些事情没法解释……总之,咱俩不适合。昨天晚上的事儿,忘了它吧。”

电话挂断了。伍艾一在一阵急促的盲音声中,觉得自己俨然成了一只被主人戏弄的小狗。

伍艾一用整整一个上午练习工区长的签名,然后伪造了一份领药单。一开始他把纸铺在玻璃窗上,就像小时候临摹书法一样。练到后来,他觉得自己的字迹与工区长的可以鱼目混珠了。

伍艾一还调取了炸药库房的监控录像。

根据录像显示,晚上十点到十二点这段时间,他的确进了一次库房,提了一箱炸药和雷管出来。从数量上看,和丢失的差不多。可气的是,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去取药,更不记得把药发给了谁。

库区一共8个摄像头,每一个都对着不同的方向。然而,所有摄像头都没有拍到其他人。只有他自己,像一个午夜幽灵,面无表情地提着炸药雷管,直直地穿行在画面里。

“拿走我炸药的人,肯定是个熟悉库区环境的人,不然咋能巧妙地躲开所有摄像头呢?”伍艾一暗自思量。

下午两点,项目安质部到炸药库例行检查,伍艾一有些心慌,生怕自己造的伪帐被安全员老刘看穿。

老刘只是把帐本潦草地翻了两下,就扭过头来问:“伍艾一,帐本和库房数量一样吧?”

“一样啊!当然一样!怎么能不一样呢?”伍艾一急慌慌地答完,就有些后悔。连他自己都感到,声调与平时不太一样。

老刘却没在意,继续问:“孙宝那小子哪去了?”

“啊!他拉肚子,请假了。”

“他怎么一天净事儿啊?我跟你说啊,最近可得把炸药库管严点。我听说不远有个县城出了火工品丢失事故。一个农民工偷了几公斤炸药回去炸鱼,结果把人炸死了。那项目的项目经理都被抓了呢!你看你们俩,我说过多少遍,库房必须双人双管。孙宝拉肚子,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跟你请假,你当你是项目经理啊?”

伍艾一怔怔地不吭声。老刘走马观花地看了一会儿就准备走了。

送老刘出库房,伍艾一追上去问:“老刘,你说,炸药出了事,那公安是咋知道炸药从哪遗失的呢?”

老刘转过身,鄙视地看着他,呲起牙。“伍艾一你好歹也是有证的库管员,怎么问出这么没水平的话来?炸药和雷管,特别是雷管,药皮上是有编号的。派出所拿回去一对,那还不是秃子脑瓜顶上爬虱子,明摆着点事儿,傻的。”

老刘晃悠悠地走了。伍艾一像是霜打的茄子,蔫了。

不过,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孙宝这小子早不拉肚子,晚不拉肚子,偏偏炸药丢失这天拉肚子,他是不是在给我闹什么鬼呢?

伍艾一迫不及待锁了库房大门,坐上车去了县城。

伍艾一是在一家大型洗浴中心的休息大厅找到孙宝的。这小子生龙活虎,身边一个美女给他捏着脚,一个美女替他掏着耳朵,哪有一点生病的样子?

伍艾一发了火:“孙宝,你真不是个东西。你说你拉肚子,结果跑这场合来胡骚情!”

孙宝不气也不恼,拉着伍艾一陪他一起做足疗。伍艾一没情绪,只想听孙宝如何解释。“你小子钱多了烧得慌?”

“我哪有钱呀!这是赖老板请客。”孙宝歪着脖子说。

“赖老板请客?”伍艾一蒙圈了。

“是啊!我抓住他小辫子了,他敢不请客。”孙宝洋洋得意地说。“上周三晚上,我去项目部报考勤,回来的路上碰到他和树叶在他车上吵架。树叶说她怀孕了,让赖老板赶紧跟她结婚。他说,树叶你帮我把这件事儿办妥,从项目部要来钱,我就跟你结婚。树叶说,项目部那么听你的?你说要钱就要钱。赖老板说,这件事办妥我们就有底气了呀!敢不给钱,吓死他们……前几天我拦住赖老板。树叶姐都怀上娃儿了,该请客吧!你没看他当时那脸色,紫得跟茄子皮似的。他忙不迭地说请请请。这不昨天让我请假,请客呢嘛!这赖老板也怪,按道理说大老板在外面找个人也不算啥……他现在工程款都没着落,还花这么多钱请我。嗨,管他呢。哥,别傻站着,一起按个脚呗,反正赖老板花钱……”

听了孙宝的话,伍艾一像被孙猴儿使了定身法,动不了了。

孙宝急了。“哥呀,你别上火。我知道你对树叶姐有感情。但是那个女人不值得……总之,你俩不适合。过去的事儿,忘了它吧。”

孙宝的话听起来有些熟悉。伍艾一仿佛在一瞬间打通了任督二脉,什么都想明白了。

赖老板以请客为由头,让孙宝请假去洗浴中心,这样他伍艾一就成了单人单岗;又利用他对树叶的感情,让他喝得酩酊大醉,甚至亲手把炸药雷管从库房提出来也全不记得;赖老板负责施工的隧道因偷工减料出了质量问题,项目部拒绝结算,他就准备抱着炸药雷管去和项目部谈判;而头天晚上抱着他走山路回值班室的男人,正是赖老板本人……

事情该结束了。伍艾一作为穿起整个事件的龙骨,也到了采取行动的时候了。可是他进退两难。无论举报与不举报,他都犯了致命错误。他像是漂泊在汪洋大海上的一叶孤舟。暴风雨就要来了,他在这暴风雨的中心,注定只能粉身碎骨。

伍艾一就这么傻站着,想啊想啊。头天晚上喝断了片儿,脑袋停止工作。现在元气恢复,脑子正以双倍的速度运转,打算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可伍艾一还没思考出结果,揣在他裤兜里的手机,就猛然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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