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缘起

2022年8月，因为家里小朋友要上小学了，为就近读书，我们全家搬到了另一个小区。

小区南边有一个小公园，早听说了。等孩子放学，带着他一起去公园逛逛。

这个公园，甫一进去，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似曾相识，并不是指我可能曾经到过这里，而是这种老公园，老风格，犹如八十年代的板房一样，是时代的印记，无论大小，无论何地，看起来都差不多。

您瞧，一条蜿蜒的溪流，鹅卵石的铺地，坝坝广场中间一棵大黄角树，几组古铜色的人物雕像以及两三座木亭，没有儿童游乐场地，没有新的设计元素，与当下那种新公园、新腔调相比，可以说“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到处逛了一圈，左看右看，没发现新的亮点，倒是发现小溪里水浅得可怜，连水泥驳岸都露出来了，静水无波，水草丛生，别说小鱼，就这么一滩死水能养活鱼么？这公园实在没什么逛头，我想我一个人恐怕不会再来了。

然而缘分就是这么莫名奇妙，第二年年初，我失业了。

失业，失去工作，失去事业。没有失业的时候，不可能感受得到，就像没有死过，不可能知道死去的真正的感受。失业待家，最初的时候，时间一天天过去，我没有急着找工作，然后时间一月月过去，我还是没有去上班，再后来，半年过去了，很快一年过去了，我仍然没有找到工作，直到现在。

我扪心自问，为什么不能很快的投入新的工作？不为别的，因为我想转行了。原先的工作实在干不下去，终于决定要转行了。

如我这般，说起年纪，已过35，说起家庭，上有老下有小，说起存款，......还是不说了，怕惹人笑。我明明还没过55，人生还没到下半场的时候，却突然拐了个急弯，被甩出了原先的赛道，离开了曾经的江湖。

如今面前有三百六十行供我选择，好像有无数条路，又好像无路可走。江湖是回不去了，不走水路的话，还有什么路可走？难道我要爬山？山在哪里？山上有路么？

事已至此，时间开始一分一秒的流逝，我从不知道一念之间有这么多烦恼，又找不到烦恼的头，于是我不得不像个老年人一样，在阳光正好的工作日，完全无所事事的，无聊至极的，无声无息的溜进了公园！

从小区后门出去，几步就到了公园。我对公园不熟，想着随便走吧，于是直接到了坝坝广场，没想到广场上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晒太阳的成都人。我心里略慌，一开始想要转身就走，但又忍住了，我一边装出生人勿扰的摸样，一边生怕被人识破我失业人士的身份，脚步匆匆的离开了春日的广场，去了那些阴凉的小路上晃悠。

因为人们都去晒太阳了，阴凉处有许多空着的座椅，但我心里一直默认那是老年人专座，尽管空着，仍不好意思占据。如我这般有礼貌的年轻人为什么就失业了呢？在小路上来回晃悠，阴冷的树荫让我清醒又自持，座椅坐不下去，草坪坐不下去，石头也坐不下去，好像有一股气横塞胸中，让我不得不保持直立行走的状态，而不是像广场上的人儿一样如蜜糖般融化在这春日的暖阳之中。

我一个人来公园总是这样的状态，脚步匆匆，像是路过，又总徘徊不去，想要坐下，又好像无处停脚，所以并不常来。

二、 一勺水

但是很快，暑假开始了。家里小朋友不能长时间的看电视、玩平板，于是我们成了公园的常客，每天打卡，哪怕风里雨里，我们最爱公园里。

小朋友来公园玩，开始只去一个地方，那就是小池塘。

池塘浅水边有许多的小螺丝，有的比指甲还小，也有大颗的福寿螺，小朋友喜欢得要命，是他眼里珍稀的神兽，蹲在水边用树枝一个个捞起来。我告诉他只能带空壳回家，有肉的不行，他就很仔细的寻找空的壳，再小的壳也必须捡走，于是我们每天都不会空手而归。

至于我，成天成天对着这片人造的可怜的池塘，目光下意识的在水面上逡巡，希望看到一星半点的小鱼，可爱的在水面上嬉戏玩耍，然而并没有。因此我常常长时间的注视着水里茂密得像森林的蜈蚣草，它们也很可爱，长得极好，像一朵朵绿色的小花，整整齐齐的漂浮着。

至于其它的，实无可看。池塘太素颜了，先天条件有限，岸边遭遇秃头危机的垂柳，像是某种常年癣疾的水泥驳岸，一眼看穿的咫尺水面，哪怕在某个时候加上夕阳西下或烟雨蒙蒙的特殊滤镜，也未曾让我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我忍不住想，这样的池塘设计出来有什么意义呢？我原本是一个园林设计师，我深知园林里掇山理水，最要紧的就是要以小见大，要有“一峰山太华千寻，一勺水江湖万里”意境，若真的搞一小池水在那里，又毫无意境，那就会贻笑大方，变成货真价实的死水塘子。这一丁点水算什么呢，哪里会有什么江湖万里，关键也不在于水，而在于石的运用，应该...........，我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我突然停住了，我已经是一个失业人士，而且要转行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我为这池塘可惜，意境说不上了，若是再多些水呢？然而从地图上看，它近不接沟渠，远不交江河，毫无地利，唯盼天时。若时雨至，也可略有涨水，若久旱逢，水草枯萎，水都不见。

这么看来，它简直一无是处，一筹莫展，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不不，这话听起来不对劲，怎么好像在说我自己？我寻思，我该不会这么惨吧？我起码有学历，有经验......但以后都用不上了；我当然还年轻......但是马上要奔四了；我现在想从新开始......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所以还是一无是处，一筹莫展，只能听天由命？

我跟着小朋友日日在池塘边巡视着，除了不能去的地方，没有去不到的地方。我的年纪让我不能再共情他那些童年爱好，大多数时候，我像个人偶一样跟在他身后。我已经不惧怕被别人发现我失业人士的身份了，我觉得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苍天在上，这终于令我挺起了胸膛，敢于在工作日晒太阳了。

某一日，我跟在小朋友身后，不知道在看哪里。他突然喊我快看快看，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水里居然有一条老大的鲤鱼，起码有四五斤，在这连小金鱼都没有的池塘中，真是惊人。这鲤鱼也不是常见的观赏鱼，只在鱼翅和尾部有少量红色，其余部分是青灰色的，它优哉游哉的在水面上荡起很大的涟漪，又一甩尾，潜入水草之中，再也不见丝毫踪迹。

哇！我惊讶的对小朋友说，完全没想到呢。原本目之所及，尽是水草，谁能想到，这片水草下竟然藏着很大的鱼，还是野生的鲤鱼。这倒是令我对它有所改观！原来我看到的，并不是它的全部。谁说它一无是处？一筹莫展？只是不为人知罢了！

我突然有些振奋。都说贫子衣中珠，如今我谁都求不着，还是得翻遍自家家底，看看自己能做什么，最重要的是想做什么！

说起来，我年少的时候喜欢看小说，现在也喜欢看，也不知看了多少，看来看去，把眼睛都看坏了，还不知悔改。为了我的眼睛着想，我尝试过不断下决心：不能再看了，真的不能再看了，绝对不能再看了，然而统统没用。我对这一恶习深恶痛绝，痛定思痛，然屡教不改！到最后我只好称它为痼疾之癖，治之不了，不了了之！

忽一日，我对所读小说，总有些意犹未尽之感，又一时找不到更好看的，不由突发奇想，不如我自己也来写一本如何？这个念头一起，就再也下不去了，之后我日思夜想，左思右想，胡思乱想，想了又想。说出来都让人笑话，整个人都快走火入魔，小说也没憋出来，但是我爱看小说这个痼疾，却不药而愈了。

真的，我再也不会拿起书放不下，闭上眼尽是书了。再好看的小说，我读了几章，便自觉的放下，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心无旁骛专注其中了。我想写我自己的书，我心中的小说。

但基于我之前的尝试，我发现写小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故而只是想想罢了。我哪里会想到我后来会失业，会面临重新择业的困境？如果不想做保洁阿姨或快递大妈，我真的能重新拿起笔，写出我心中的故事么？

事到临头空叹息，到底该如何抉择，我又陷入两难！只好又去公园里转转！

池塘依旧，水波不兴。

三、一组雕像

去得多了，小公园就像一处飞地，这里时光缓慢流逝，轻风拂过树叶，小鸟落在树梢，花朵自开自落，一切都有无法言说的从容。

小朋友除了喜欢在水边捞螺丝，还喜欢看池塘边的一组雕塑。

这是一组四人三马的群体雕塑，都背着茶砖，展现的是茶马古道上，马帮长途跋涉时，短暂休息的一个场景。

这些人马栩栩如生，小朋友好奇得很，他问我：他们会动吗？我摇摇头。于是他终于敢走近并触摸这些雕像了。

人物雕像他不敢多看，但是马的雕像，每个角落都不可能放过。他先是绕着马转来转去，又从马肚子底下钻来钻去，最后在马身上摸来摸去，还要我抱起来去看高高的马背上是什么样。他的手指扣过马的眼睛，扯过马的尾巴，捏过马的耳朵，还用脚踢过马的脚，整个人兴奋中带着恐惧，恐惧中又带着胜利，我想他仍然是把这些马当成真的，只是不会动罢了。

这组雕塑是公园里最受小朋友喜爱的打卡点，因为它设计了一个很巧的拍照姿势。第一组的雕像，是一个年轻人和一匹小马，年轻人或许还在实习期，只背了少量的茶砖。他头戴斗笠，衣衫敞开，下马盘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脸上有些疲惫和无聊，微微仰头望向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双手自然的搭在腿上，一小摞茶砖堆在他身旁。他身后站着一匹可爱的小马，神高气扬的，马背上架着马鞍。

年轻人盘坐的姿势，让小朋友们可以很轻易的爬到他腿上，再转过身子，好像被揽到怀中，雕像与孩子有了互动，再加上后面的漂亮小马，一张景区打卡照就完成了。

后面的三人两马，则完全不同。三个老手看起来十分干练，头包白布，身穿短褂，脚穿草鞋，扎着绑腿。每个人背上都背着高高的茶砖，棍子杵在屁股后面支撑着茶砖，以卸开背上的重量，然后再微微直起身子，稍稍叉开腿，就地休息。两匹大马，背上满载着箱笼和茶砖，其中一匹或许有些饿了，叉开四条长腿，矮下身子，伸长脖子，去够地上的青草。

长途跋涉，稍事休息，如果此时一阵凉风吹来，清风送爽，热气顿消，再长长的吐上一口气，该是何等舒畅。

茶马古道，历史悠久，路途艰险，人背马驮，光是听说就能想象到其中的艰辛。我从小在农村长大，也干过许多农活。老家在川东丘陵地区，山重水复，出门就是爬坡上坎。当然与茶马古道远远不能相比，只说说我个人的童年记忆。那时人小，也想为大人分担一些农活。

背上一个背篓，重担在身，行至力竭，又恰好无处可歇。背篓压得人心慌，背条深深的勒进肉里，感觉快要勒进骨头，无人帮忙，想放下又不能，想扔掉亦不能，两个肩膀扭来扭去，亦不能让疼痛减轻分毫，一时间，斗大的汗水颗颗直掉。此时此刻，重担压得人呼吸困难，难以忍受，若想要直起身，大口呼吸着走是不能的，惟有再弯下腰，弯得再低一点，让整个背部负重，才能稍稍缓解两个肩膀的疼痛，但是呼吸会更加憋屈，此时需要小心调整呼吸，同时调整步伐，如老牛拉车那样，一小步一小步，不要想还有多远，只管一点点挪动，等到终于背回家的时候，身上衣裳已经被汗水打湿了好几身。

农活的辛苦，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但也磨炼出我忍受苦难的能力和坚持不懈的韧性。在农村长大，农活那是劳力，在城市工作十年，却是劳心。我很难说清楚到底哪个更苦，或者生活本来就很苦，命运本来就很苦。如今我失业了，没有工作了，既不劳力也不劳心了，但身上的担子却不减分毫，好像无论怎样，都无法直起腰走路，奇哉怪哉！

我想，或许是因为人生的旅途还没有结束，一切都无法放下。人生有看得见的路，也有看不见的路，看不见的路，该怎么走呢？

四、一株花一株树

一年很快过去了，新的一年又来到。

初春的时候，公园里有两棵山茶开花了，原本也不觉有异，山茶，小区里有，马路上也有，到处都在开放。

然而公园里这两株开得特别茂盛，不过一人高的小灌木，枝繁叶茂，繁花朵朵，花朵开满了整棵灌木球。

小朋友很快扑了过去，我也踮着脚跟在后面，十分小心脚下的草坪。

等走进了才发现，岂止外面长满了花朵，在树枝深处，不见天日的犄角旮旯里同样开满了花朵，朵朵朱红，百褶千层，千娇百媚，与长在外面的不差分毫。

不会吧，不会吧，我嘴里喊着，外面开满了也就算了，为何这里面，不见阳光，不见雨露，竟然也开满了。若是没人发现，岂不白开了一回？

我心疼这些不见天日而又坚强绽放的花朵，想往外挪一挪，给它调整些空隙，然而手一碰，整朵花就掉在了我的手上。我一惊，吓得赶紧缩回手，又心虚的东张西望，还好，远处并无向我跑来的人影。可是，我并没想摘它啊，这可如何是好？再一看，花朵被夹在枝叶缝隙之间，没有掉下来。我松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树下有成朵成朵的花，并非花瓣独自零落，而是整朵脱落在地。

怎么会这样？许久之后，我无意中在手机上看到，原来山茶的花谢就是如此，在最美的时候，整朵落下，毫不留恋枝头。白山茶的花语是“你怎敢轻视我的爱”？

好家伙，这可是真正的“有颜任性”，说开就开，哪怕绽放在犄角旮旯，说落就落，哪怕是盛世美颜倾城倾国。明明春日将近，明明人来人往，它怎么能毫不吝惜自己的美丽，又毫不留恋这尘世的繁华，而独自自开自落？

与山茶花相比，我这个人则完全相反。我深怕优秀无人看见，付出没有回报。我深怕得意时没有掌声，离去时只剩末路，我深怕在人海中被人埋没，就此寂寂无名。然而怕有什么用呢，怕就不会天涯沦落、枫桥夜泊了么？人潮涌动，大浪淘沙，我已经被留在沙滩上，只能对酒当歌。

除山茶外，早前还有一种开花的树，树高又大，开白色的花，很香。之前一直不知道名字，后来仔细查了，才知道叫深山含笑。

这名字真好啊，深山里含笑而立的美人。遇见它的时候，是一个在公园里散步的晚上。不需走近，只远远的一阵香风送来，就令人怦然心动，不由自主的四处寻找。

公园的夜晚，路灯不是很亮，白色的花在夜色中有些隐形。然而怎么可能找不到呢？如此之香，没有人会错过，哪怕掉落在地的花瓣，捡起来一闻，也还是清香扑鼻。

人们纷纷在树下驻足，一边赞叹它的花香，一边猜测它的名字，就像在谈论某位美人，某首名诗，某段佳话！

我更甚，我在树下像一位真正的好色之徒一样转来转去，绕着美人不肯离去。啊，每一次花香袭来，我对她的情诗瞬间写满了心间，每一次轻嗅花香，我就为她沉醉不愿醒来。

漫长的夜晚过去，白天我又早早赶到公园，只为一睹她真正的风采。但事实上，她白天的样子并没有夜晚那么惊艳，反倒十分平凡。若不是因为花香，我真有点不敢认了，它平凡的就像千万棵树中的一棵，千万个人中的我。

明明花香是绝世的美人，但她非要穿着大花袄、绿胶鞋，坐在拖拉机上。等花期一过，整棵树已朴实无华，泯然众人矣。

我不由为山茶叹息，为含笑叹息，为何美不常驻，香不隽永？然而未等我想出答案，时光已匆匆流逝，很快桃花开了、樱花开了、海棠开了，后来连石榴都开了。都很美，又都很快谢去，而如今栀子又要绽放了。

后来，我读书的时候读到一句“莫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我一时有些明悟，是啊，我们欣赏花红，沉醉花香，岂知短短几天的风华背后，是它们一年的积蓄忍受，缓慢生长！想要好花常开，好景常在，那是将容易得，当做等闲看了，是不知人间疾苦，轻狂不羁的顽徒罢了，换你自己去试试？

我忍不住笑自己，一年过去了，还提不起笔，还说什么自己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和韧性，其实不过是怕前路漫漫，而又急于站上顶峰罢了！我一边相信路是人走出来的，一边又迟迟迈不开脚步，我一边惊叹那些精品佳作，一边又惶恐自己是朽木庸才，我一边为突然的灵感沾沾自喜，一边又为漫长的修改心力交瘁。

莫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莫将开头难，便作断头言。

五、那些人

我越来越喜欢去公园逛了。绕着广场，去那些小路上散步，弯着腰塌着背，背着手拖着脚，关键是不疾不徐。说起来可笑，前三十多年从未有此放松的时候，我心里总是很着急很焦虑，像一张绷紧的弓，不敢有丝毫放松，倘若某一刻没有看书，心里就会惶恐岂不是要被别人超了过去。

争当人先，唯恐落后。就像哈利波特登上霍格沃茨的列车一样，我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样，但是我庆幸这一刻我没有被甩下。就这样，我从农村走出去，考上高中，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我乘坐了一趟一直向前的列车，而不是像我的玩伴那样，中途去了别处！

我曾经以为我会一直向前，但是我终究还是下车了。下车后，我的眼前没有铁轨，没有公路，甚至没有路标。我莫名其妙的来到了一处老园子，里面常来常往的大部分都是老年人，唱歌、下棋、跳舞、打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最初十分抗拒，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这样上午下午的蹉跎，要白白浪费多少金子，我简直心痛得无以复加。可是我又能如何呢？我失业了，找不到工作，无处可去，无可奈何，无力回天。我当年靠着内卷，营造乘风破浪的假象，后来工作越来越难做，我卷不动了，被拍在沙滩上。事实证明，唯有举重若轻才是人生和事业的真正攻略。

我只好跟着一群老年人共享这处园子，观察他们，默想自己，日复一日，冬去春来！

公园里上午比较冷清，最热闹的时候，要属下午三点过后。三点至五点，是音乐会时间，七点至九点，则是广场舞时间。至于北侧的乒乓球台，从下午开始，一直都有人，毕竟只有五张台子，僧多粥少，十分火爆。

那些音乐会，有好几处。也分单人和多人。最好的位置是坝坝广场上黄角树下，黄角树圆形树池位居水上，前后都是大广场，是极好的表演台。且该树下盛夏阴凉，秋冬暖阳，如此风水宝地当然被早早锁定（周末除外）。据我目测，该处表演团平均年龄在60-70岁，以独唱为主，表演水平很高，是公园里最大的背景音乐。

还有西边入口，也有一处表演团，目测平均年龄得在70开外，一个个鹤发童颜，乐器有很多，谱架一摆，天啊，这是我能免费听的吗？

这些团队表演往往位于公园的开阔处，而独唱者则隐藏在树林深处。一个人对着手机，开着视频，光听声音，就十分投入！

我心理总是暗暗的佩服他们。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梦想要站上领奖台，发一些实至名归的获奖感言，。然而除此之外，你要让我独自走到舞台中间，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唱点啥说点啥，那我是打死也不敢上去的，我迈不开腿儿，张不开嘴儿。

除了音乐天团，还有象棋方队和扑克方队，也在这个时候聚拢在公园，一般都在地下车库的出口处。象棋方队在公园南侧入口，利用入口通道一侧的五个树池，带上自家小凳子小桌子，整整齐齐围坐了好几桌人，开整。有老人家带孙子的，小孩就在旁边树下自个玩去，这叫放牛式放娃。

打扑克的则集中在不远处的小亭子里，旁边就是地下车库的出口。也是专备的小桌子小凳子，都是成套的，这些家伙什平时就放在地下车库的出口处，那上面搭有顶棚，仿古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在公园里溜圈，我看到大家都在各自的圈子里，怡然自得。每个圈子的声音不同，排场也不同，然而无论优美，无论嘈杂，都汇成公园里热热闹闹的背景声。

我有时想我以后也会像他们一样吗？但是，我并不会什么乐器，象棋也不会，打牌倒是会，但没多大兴趣，乒乓球也一样，这么看来，这些圈子虽然平凡，但未必没有门槛，而我恐怕入不了圈了。

不过我又一想，晚上不是还有坝坝舞么，这里也在跳，那里也在舞，无论是动感强音，还是民族风，随时都可以跟着跳起来，我不可能被落下的，等我老了，我还可以加入这些舞林天团的。想到这些，我又稍微放心了。

说来好笑，我不过才过35，就已经在想55岁之后的事情了。明明前两年还在熬夜加班，但转瞬间，已往事如烟了。这不由得不让人感慨命运的无常。我听说命书上有种说法，一轮大运管十年，从我毕业入行到离职，正好十年，难道说已经到了换运的时候，之前的一切都不得不搁置，要迎接人生新的旅程了吗？

好吧，我十分期待新的旅程，虽然这是一趟徒步的冒险之旅。

六、最后

相处久了，原本面目普通的公园，也望之可亲，即之却温了。它是杨柳岸晓风残月，是明月下三更时分，是池塘边惊鸿照影，是灯影里往事如烟。

我日日在此徘徊，读着它，就像在读自己的人生剧本。对于这个剧本，我起初当然是不满意的，它为什么不是高配、顶配、豪配？我曾经也埋怨过我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把我带到了人间？然而等我人生过半，我才恍然，并非是他们要我来的，而是我自己要来的，他们比我还要无奈呢！我没有按照他们的希望出生，没有按照他们的期望成长，最终也没有一直陪伴在他们身边。

我的人生剧本一早就写好了，是我自己写的，可是我却不知道。

时至今日，我终于发现公园的美，它还有许多宝藏，却从不告诉我在哪里，非要等到我穷途末路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还好，这些宝藏一直在那里，我一直拥有它们，就像拥有生命，拥有命运。

2024.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