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秋水长天,雁阵惊寒,高梁红了。
远近大大小小的山头经霜以后变成了五彩斑斓的“五花山”。任你是多么高明的画家也描绘不出这么绚丽的色彩。
庄稼成熟了。火红火红的高梁,低着头的、弯弯的、长长的谷穗象一条条肥硕的狼尾巴,迫不及待的挣破外衣露出健康肌肤的玉米,还有结的密密实实的鼓棱棱的豆荚。
秋天把她的丰满和成熟完完全全地展示给为她辛勤劳作了一年的人们。
但是,面对丰收的景象,种田人心中却充满了苦涩。
因为这些土地上的果实将不属于他们所有,绝大部份都得被迫交给日本人。而且他们赖以活命养家的这块土地也将被迫交给日本人。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将不知怎样才能继续活下去。
自从日本人来到这里,这里便充斥着贫穷和饥饿。
有人说:“日本人给东北人带来了经济上的繁荣,如果是日本人统治到现在,东北会和日本一样,人民生活的会更好。”
这是罔顾历史事实的胡说。
日本人来到东北可不是为了建设东三省来了,它们是来掠夺的。
日本往东北移民初期便有五十多万人,这些人到东北可以强行征用土地。说是征用其实就是明抢,每亩地只给五角钱,而当时的牛肉是七角钱一斤。
强征“出荷粮”一百斤大豆只给十七块钱,而市场上的一百斤大豆要卖到二百块钱。种水稻的必须全部上缴,一粒大米也不准私自留下,吃什么呀?吃返销的玉米和高梁,谁敢偷吃大米便是“国食犯”要坐监狱,严重一点儿要杀头的。
当时流通的大洋钱,每块大洋含七钱多纯银,当时国际上纯银的价格是每克0.5美元。七钱多換算成克就是三十五克还多,拿到国际市场值十七、八美元,而日本人统治下的伪满洲国只要一张纸就抢掠了价值十七.八美元的大洋。
当时的东北是富的变穷,穷的更穷。一家人合盖一条破棉被,几个人合穿一条裤子,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衣不蔽体是常有的事,而且有据可查,千真万确,没有一点儿夸张。
得书这些日子心里一直不平静。
得欣一家走了,不知怎样。
得民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得方和大儿子贞瑞出远门作生意到现在杳无音信。
地里的庄稼成熟了,收不回来。老爹急得满嘴大燎炮。家里的人包括大女儿梅子甚至十来岁的二女儿区子都下地干活儿了。
他自己还整日奔波寻找得民下落。他曾亲自到得民出事儿的地方去过并仔仔细细地看过事发现场,一点儿蛛丝蚂迹也没留下。
可他就是不死心。他坚信得民一定还活着,抗联的人连伪军都不杀,怎么会单单把得民杀了?而且得民又是一个百精百灵的人。所以得书一直在寻找得民的下落,一点儿消息也不轻易放过。
今天有人说东大地死了个人,好象是得民。明天又有人说“西北天”又有人被杀了,穿戴象得民。得书都要去看看,但都不是得民。
老母亲和得民媳妇整天泪水不干。得书只好不住寬慰她们,但自己心里也没底,不知得民到底是怎样了。
自己家里一堆事儿处理不完,那边镇里𨚫来人催过好几次了,让他去开会。高疯子已经亲自来过两次了,说如果再不去,就让龟尾太君亲自来请。话里话外充满威胁的意思。
龟尾近日也是焦头烂额。
上边催收军粮,还要修飞机场,军需物资被劫,日兵被杀没有头绪。几次出去讨伐都损兵折将,不是汽车被烧物资被抢,就是被抗联打了伏击。上边一直责骂他无能愚蠢。气得他只想骂人杀人。可光是骂人杀人又解决不了问题。
前两天他召集两次各屯各排的屯、排长的会议都没有开成。
第一次没来几个人,有的来看看之后。说要去撒尿,借尿道跑了。
第二次是谁也不吭声,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白白耽误了半天功夫。
后来高疯子出了个主意说“人无头不行,乌无头不飞”。这些人都看着王得书呢!只要把他弄来,他张了嘴,这些人就好办了。
龟尾打发高疯子去找了得书两次,得书没搭理他:你他妈的说绑我就绑我,说把我示众就把我示众,现在又让我为你们效劳,帮你们逼粮催租,干那缺德的事,你自己怎么不去?
其实高疯子不是不干,他是不敢干也干不了。
他是个臭名远扬的家伙,远近几十里只要一提起高疯子无不恨之入骨。有多少人想弄死他。无奈他有钱有权又有枪,人们敢怒不敢言。他走到哪儿,人们都离得远远的避之唯恐不及,他要是个屁,人们早把它放了。
九月初九重阳节那天早上,得书饭还没吃完,高疯子领着龟尾和几个鬼子兵便来到得书家。连门也没敲,推开门便进了院子。
隔着玻璃窗得书看他们背着枪挎着刀,气势汹汹,来意不善。心里琢磨着,恐怕是凶多吉少。
他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神,出门拦住了这伙人。“早上刚起炕,门前乌鸦乱叫,就知道今天有事,什么事让你龟尾少佐亲自出马?”
龟尾嘟囔了几句,金翻译官接过话头:“龟尾先生说你是个人物,高团长二次都沒能请动你,他要亲自来请你。”
“什么事呀?”
“去了你就知道了!”
“龟尾少佐,有什么事你现在就说,地里的活都干不过来呢,等我忙过秋收再去。”
“现在的,快快地!”龟尾有点儿急。
高疯子一旁接过话来,“你要是沒功夫去,那就只有劳动你家老夫人了!”
“高疯子!你敢惊扰我老母亲我和你拼命!”得书厉声道。
高疯子不吱声了。
得书心里明白,不去不行了!这几天老母亲因为家里的事心里窝了点儿火,身体-直不舒服,这会儿还没起来呢!得书怕惊动母亲。
“好!你们先走,我马上就去。”
“不行!立刻就走!”
得书转身嘱咐妻子:“妈醒来后你告诉她,我要出趟远门,兴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让她别担心。家里的事儿就靠你了,地里的活有爹和贞祥张罗就行了。我要是回不来你就领着孩子们过吧!别记掛我了!”
得书媳妇是位忠厚老实的农村妇女,不识字,什么事都习惯听丈夫的。听了丈夫的话她心里明白这是在托付后事,她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无助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出了院子,鬼子兵牵过几匹马,让得书也骑上马,向镇外驰去。
得书心里直嘀咕,这是要干什么去呢?往常开会是镇公所,今儿个怎么往镇外走?算了!看来今儿得豁出去了!爱怎地怎地吧!大不了一条命呗!
一顿饭时间就到了地方。得书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不是二道沟吗?听说日本鬼子经常在这儿杀人。小时候常来这里采山菜、摘野果,自从这儿成了杀人场,再也没有人到这儿来了。
得书觉得背后发凉,怎么?要杀我?那也用不着龟尾亲自出马,派两个人把我抓来不就行了!这是要干什么呢?
上山的路特別窄,一行人下了马,步行沿沟底向山上走去。得书被几个鬼子夹在队伍中间。
道路两旁是密密的树林,遮天盖日的,就是白天也不见天日。地上是满地的腐叶,又潮又湿,一脚踩上去便踩出水来。一阵阵秋风夹杂着湿气吹过,带来了又腥又臭的气味,让人感到透骨的阴冷。阵阵林涛象无数屈死的冤魂在呐喊,“冤啊……冤啊……”
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一个小小的空地,地上的野草被足迹踏平,但那些浸透了鲜血的肥沃的土地却使得那野草不屈而顽强的向横的方面疯长,完全覆盖了地面。看不到被血浸润的黑土。只能闻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还有种令人不寒而慄的恐怖气氛。
场地四周山坡上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场地边上是二十多个中国人。
得书认得这些人,他们是茧场镇及四周村屯的屯长、排长们。
见到得书,他们都吃了一惊,随即坦然:去阴司三间有得书作伴,一路上不会寂寞了。
得书用目光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脚下不停。
高疯子分开人群,让龟尾和得书来到场地中间。
场地中间脸朝外跪着三个人,都五花大绑地低着头。得书看不出他们都是谁,刚想转身问问龟尾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那龟尾脸色狰狞二话不说,抽出腰间战刀,向旁边冷水桶里蘸了蘸,然后先用刀背往跪着的一个人脖子上比量了一下,那人本能地将脖子一梗,龟尾立刻反手就是一刀。
“扑通”“咕咚”尸倒头落。
“卟”一腔热血喷溅在草地上,身体却还在抖动。
那头颅疼的大睁眼晴,嘴巴痛苦地啃着地上的青草和泥土。
得书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太残暴了!太兽性了!太血腥了!
他见过许多人的死,但这种血腥场面他还是头一次经历。他的身体颤抖着,说不清是害怕气愤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龟尾又用刀蘸了蘸水,刚要再举刀。
“住手!”
“住手!”“住手!”………。
得书听见的不仅是一个人的声音,没错!是大伙一起在喊!
人们也豁上了,不就是死吗!?燕赵人的血性让他们发出了最后的吼声。
茧场一带的居民大都是河北山东一带逃荒或者是移民过来的。骨子里还有那种燕赵的侠义之风和宁死不辱的刚烈之气。
龟尾反而迟疑了一下,他看看所有人的脸色,缓缓把战刀插入刀鞘:“你们的,什么的干活?”
一旁的金翻译赶紧上前凑到他耳旁说了一番话。
龟尾想了想,然后挥了挥手:“镇里的,警备队的开路!”
高疯子还拽着龟尾的衣袖,“龟尾太君,这就算完了?这也太便宜他们了!”
龟尾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扯回衣袖转身走了。
大家伙七手八脚地给其他两人松了绑,扶着他俩一起下了山。
鬼子押着这些人回到日本警备队,又让他们参观刑讯室。
“老虎凳”、“披蔴戴孝”、“灌凉水”、“蛇盘身”、“蒙面人”……。那些受刑的人无不鲜血淋漓,惨叫长号。
看得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看完刑讯室才把他们弄到会议室开会。
镇长张绍民宣布会议內容主要有二个:一是皇军急需军粮一千石,限十日內交齐。二是修飞机场出劳务,入冬前必须修好简易飞机场。
希望各屯、排长,忠心耿耿为大日本皇军出力,不得消极怠工或是阳奉阴违,更不许领头抗拒,违者重罚甚至杀头。
得书这才明白,日本人是拿杀头和刑罚来吓唬这帮人。目的是让这些人为他们出力,不敢再生反抗和怠惰之心。
接着张绍民便把征粮数字摊派到各屯各排,再让各屯各排的屯长和排长落实到各户。又给各屯各排摊派修飞机场的劳工数,然后让各屯各排的人表态明确完成任务的时间。
会场里没有一个人说话。
有的低头不语,有的左顾右盼,有的一袋烟接一袋烟的抽,屋里烟气弥漫,一片死寂。
高疯子站起身:“怎么?一个个都哑巴了?屁也不放一个?倒是说话呀!”
没人接碴。
高疯子急了:“王得书!你说!这任务能完成不?”
得书没理他,见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了自己,他“吧嗒”了几口烟袋,把烟袋锅子往脚下磕了磕,不紧不慢地说道:“完不成!”
“嗯?你的良心坏了坏了的!”龟尾站了起来,把手放到腰间刀把儿上。
得书根本没看他,脸上很从容。
“第一,去年的陈粮吃完了,今年的庄稼还没收完。缴粮是缴新粮还是陈粮?交新粮现收现交来不及。再说就算缴新粮,水份太大,不等收齐就全发霉了,缴霉粮上去,龟尾先生你敢吗?如果交陈粮,现在有几家还有存粮?你就是把人全杀了,粮食还是没有!第二,出劳工的事。现在正在秋收,征用地上的粮食还没收,那可是几百亩地啊!怎么处理?全烧了?老百姓吃什么?如果全烧掉了,你还怎么征粮?”
说完话,得书又装了一袋烟点上火,接着“吧嗒”。
会场立时活跃起来,人们交头接耳。
“对呀!你总得讲理呀!”
“还能等到这时节?有不少人家早就掰青棒子度日了,上哪找陈粮?”
“你怎么也不能不讲道理呀!”
“要粮没有,就剩这条命了!要就拿去吧!”
“反正这年月活着也是没意思!砍了头也痛快,省得活受罪!”
“都给我住嘴!怎么皇军向你们要点儿粮食,让你们出点儿力就象死了爹妈似的那么难受?”高疯子瞪着眼珠子向大家吼道。
“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到各村各家去看看!庄户人家过的什么日子?”
“别说那些穷人,就是在座的各位家中还有存粮的有几户?”
“让我们去催粮倒行,可是人家没有粮你催什么?催命啊!”
高疯子气得把帽子往桌子上一摔:“皇军对你们太仁慈了,刚才多杀几个你们一个个就都老实了!”转身面对龟尾,“太君,这些人都是贱骨头,多杀几个看他们老实不?”
龟尾这时反而很冷静,他不时地和身旁的翻译官小声地说着什么。高疯子的话他根本就没听。他把目光转向了得书:“王桑,你的说!”
金翻译官对得书说,“龟尾先生问你,你有什么主意?”
得书问龟尾:“去年的出荷粮已征完了,今年征粮的时间还没到,你征的是哪一年的粮食?”
龟尾听懂了这句话。“今年的干活。”
“这么说是征粮的时间提前了?”
“哈意。”
“我有一个办法:你贴出告示,说明今年征粮提前了,交陈粮可顶替今年征粮的数。这样一来家有陈粮的就会把陈粮交上来,但数量肯定不够。”得书磕磕烟灰又不紧不忙的装上一袋点着,“缺的肯定还是个大数目。”
龟尾看得书慢腾腾的样子,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伸出一只手把得书肚子里的话一把掏出来。可又怕得罪得书,弄不好得书不给他出主意,完不成任务,会受上级处罚,勉强耐住性子听得书把话说完。
直到吐出一口烟雾,得书才说出一句:“这可就全看高团长对皇军是不是忠诚,是不是拥护了!”
高疯子不知得书在他身上要打什么主意,接了句,“我对皇军绝对忠诚!用得着你说?”
“真的?”
“当然是真的,苍天作证!”
得书笑了,“那这事就好办了!”他转头对龟尾说,“三天之内,茧场全镇存的陈粮全部会交上来。不足的部份,龟尾先生,你就找高团长,他一定会想办法给你补齐。”
高疯子跳了起来。“𡈼得书!你他妈的给我挖坑让我跳!我上哪儿弄那么多粮食?”
会场立刻热闹了起来!
“龟尾太君,他家开着米店呢!”
“你去他家粮仓看看,没有一千石存粮,五百石肯定不少。”
“龟尾太君,他自己说过,太子河的水流干,他家的钱也不会干。”
“他家天天杀猪宰羊,客人不断,你就算招待皇军几顿饭呗!”
“几百石粮小意思,凭你对皇军的忠诚,没二话。”
“这不正是你为皇军贡献力量的时候么?咱可不能怂了。”
……。……。
“我*你们大伙儿的祖宗!”高疯子跳着脚骂,“你们全都和抗联穿一条裤子,我他妈杀了你们!”一边说着,一边掏枪。
“八格牙路!”龟尾“唰”地抽出腰刀,架在高疯子脖子上。
高疯子立刻象洩气的皮球,一下子没了那股张狂劲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低着头喘着粗气。
“王桑,你的说。”龟尾收向战刀,面朝得书,催他快说。
“高团长,你怎么象条疯狗?我话还没说完呢!咱们不是让你拿,是暂借,借!听明白没?”
高疯子看看龟尾,看看得书。他知道这个坑他不跳也得跳了。说得好听,“借”。完事之后你让我自己十几个村子挨家挨户去要账?那不是瓢底画帐吗?他知道自己吃了哑巴亏了。
“就这么定下来呗!龟尾先生,三天后各屯各排上交陈粮,不足的部份谁交的数目不够就写张欠条,交给高团长,秋收完事再还呗!”
得书转头看看张绍民,看着大伙儿。
“同意不?”
“同意!”异口同声。连龟尾也笑眯眯地,“王桑,你的大大的良民!”
于是,会议便圆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