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第一次,算命瞎子在一个故事里醒来。
他用手挠挠脸颊,是暖的。他的手是写字的手,拨琴弦的手,正像他的喉咙本是要为了大帐篷里的君王唱歌的喉咙一样。隔壁街上的学童给他编过好多故事,其中一个里,他跪在绣金地毯旁边的地上,大腿抖个不停,默默背诵着等会儿要唱的赞歌,于是帐篷外传来了马蹄声,马缰勒紧声,还有马鞭刺剌剌落到无数个跪着的仆役肩上的声音:君王要回来了。此刻他又想起了这个半途中断的故事,不为别的,只为他现在正跪着,耳边的风声又像极了荒漠上的风声。
他在故事里,或者在别的什么里,总之不是他昨天睡前摸到、嗅到的地方。之所以这么确信恐怕只是出于某种直觉,毕竟他眼眶空空,外头到底变成什么样也弄不清楚。他又动了动手指,用右手捏捏僵硬的左手,这时一种奇妙的直觉再次涌来;他像预见准了一样,在声音响起的当儿朝它的来处看去——他看不见,那是个小孩,耳根下最柔软的那块皮肤生着角。“你怎么了,眼睛还是坏的吗?”小孩远远地站着,问他。凭回声,算命瞎子推测这个房间大而空旷,柱子之间一些金属球做的帘子遮住了无数的甬道。
“是的。”瞎子谦逊的回答,“难道你见过它好的时候?”
“有可能,我记不清,”小孩难过地说,忽然转成了一种歌唱般的声调,因为两个披着长长的缎子的礼官进来了,一前一后捧着调好了弦的琴,“陛下要你过去啦!”他向礼官磕了个头(傲慢的礼官连眼睛都不眨一眨),把瞎子从毡毯上拉起来,领着他,无视两边那无数条甬道,走向与礼官来路相反的方向。瞎子感到拂面的帘子上的香气变了几次,空气变得温暖,也许他们来到了王座附近,也许还远远地隔着好几排大臣,总之,各种各样的低语充斥着这个新的空间。他又跪下了,小孩已经远远跑开。礼官把琴放在他面前,他尽量迅速地卷起袖子,捏了捏手指,这时有个威严的声音说:
“真是一双乐师的手啊。”
真的么?瞎子哑然,拨动了琴弦。他要唱的歌远比他身处的故事更源远流长,当真,那是关于一座时不时回到原地的城市的歌,里面有各种复杂的诗节和转韵,但凡城市从原址上消失一次,就又新起一节。先天失明后他便一直住在地神庙里,为来往的香客和旅人算命,几乎已经忘记了还有这样与生俱来的歌。如今重新开口,反觉意外熟稔。他首先歌唱君王拥有的奇异奴婢:耳下生角的,双颊流红的,高大的和斜眼的,要多惊人就有多惊人;然后是披挂上阵时的英姿,胸甲上女神的小像,以及战事本身——
——“站稳了,你!”君王对他身边的御夫说,向他的死敌投出了矛。
瞎子感到矛尖即将刺穿的血管正在他肩头汹涌,他一激灵,险些挑断最右边的弦。幸好,所有人似乎都认为那是个故意的颤音,金座上的君王也没有投来任何东西。倒是酒已经为贵客们斟上了,瞎子闻到那气息,自己也如微醺般额角发烫;他继续的唱了下去。
可是,空气在变烫。他为人掷过许多签的手上,皱窝和疮痂原像铜子上的绿锈一样多,这时开始不断掉落。现在他的手当真是弹琴的手了,正如他也唱着跪在君王死敌的帐篷里唱过的歌那样。绷紧的弦一次次蓄势待发,因为即兴的虚构而变了模样:现在君王和大臣都消失了,火从柱子间打翻的炭盆那里燃起,把孤独的瞎子包围在最中央。礼官临消失前还没忘记摘下帘子上的小金球,那些没被摘下的则落满了地面,像眼珠子一样滴溜溜滚动。他哑掉的声音把膝盖牢牢凝结在地上,膑骨已冻僵。渐渐的,地神庙蒲团上的那些日子离他远去,虽然也没有新的接上来,弥补空缺——或者说火算某种替补?
“这是个多么令人满足的世界啊。”
琴弦、小孩和耳朵下的角不曾听他说出任何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