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间,一望无垠的麦海,像一位盘发待产的女人,丰满中带着羞涩焦虑的表情。
庞大的收割机正从田地深处缓缓的向地头儿走来,还高调的唱着“哗啦啦”的歌谣。前面贪婪的吞食麦杆,后面无私的把麦粒吐在表姐夫开的三轮车上。
想起三十多年前,表姐站在别人家的打麦场里满面泪水的情景,心中依然酸楚。
那一年,是表姐出嫁的第二个年头,那一年她生了个白胖的孩子,那一年她的公婆给她分了家。那一年我十三岁。
五月,一坡金色的麦海,头一天还泛着绿黄色的光晕,经一天一夜的干热风却变得焦头烂额起来。进入五月,父亲忙的不亦乐乎,要糙场,要把杈耙扫帚牛笼头重新修正,要磨好面粉,买好草帽,提回啤酒,不用说镰刀更是磨的“明晃晃”的。
那天下午,母亲对我说:这两天都割麦里,你去你表姐家帮她抱几天孩子……,说着把她给表姐准备的两张镰刀和一兜鸡蛋递到我手里。
表姐夫家住在一个小镇上,十几里的路程。夕阳西下,我披着金光走进了表姐家。表姐看到我的到来,喜出望外,眼神瞬间多了几份力量和温暖。
吃过晚饭,表姐边刷锅洗碗,边准备第二天早上的食物,嘴里还不停的问姐夫:锅里的馒头该拾出来了吧?镰刀磨好了没有?架子车轮子上油没?姐夫一声又一声的“嗯嗯”着。月光下,院里粗大的桐树洒下斑斓的影子,小男孩在我怀里啃着小手“咿咿呀呀”的学说话。
次日,天刚蒙蒙亮,我就被表姐叫起来吃饭,六点多,在“吃杯茶”的叫声中,表姐她们就开镰了!“刺啦,刺啦”的割麦声,在早晨空旷的田野里格外清脆。表姐苗条身材,乌黑的长发,配红色衬衣在麦海里飘逸耀眼,像一副油画。看起来瘦弱娇气的表姐和姐夫一样,弓着腰,在麦地里忽隐忽现,一会功夫,便割到了地中央,麦杆子在她们身后一铺一铺的躺在地上,好像在安抚受伤的麦茬。我抱着孩子,坐在路边的树荫下,看着路上来往的男人,女人,往田间走去的喜悦表情,好像都是鼓足了劲,迎接丰收的日子。
白天割麦,傍晚拉麦,一连三天,我抱着十个月的小男孩和她们早出晚归,又热又累,使我疲惫不堪,甚至有些厌烦。此时,既心疼表姐,又想回家。表姐麻利,急活,几天下来,累的便头不是头脚不是脚了,白皙的皮肤晒成了一块红布。脾气柔到一脚踩不死个蚂蚁的姐夫,倒是不急不焦,乐呵呵的,时不时还说个笑话。
三天的麦杆子在路边的小场里堆积如山,这时间最怕下雨,但怕处有鬼。中午,天空便乌云密布,“轰隆,轰隆”的雷声,使赶马车的,骑自行车的,南来的北往的,个个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路飞跑。雷声把人们从地里震到场里,场里喧嚣起来。
刚分家的表姐夫,没有牛马,也没有拖拉机,只有一脸的不知所措。周围的场里,对牛马的吆五喝六声,拖拉机的“突突”声,催人起场的喊叫声,让表姐心慌焦虑起来,自己家没牛马又没拖拉机,怎么办?怎么办?看着这一场的堆积如山的麦杆子,表姐一筹莫展。她让姐夫去看看他父亲的马能不能让撵一场?不大一会,姐夫“”嘟囔”着脸回来了,什么都没说。
表姐又让姐夫再去其他场里问问,看看能不能顾个车。腼腆的姐夫很难为情,站哪一动不动,脸一耻一红,说话也吞吞吐吐,不时翻眼看下表姐,又低下头,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脸的羞涩。乌云把表姐的心笼罩住了,雷声又给她炸开,我好似看到她隐隐作痛的心,孩子好像也看到了,“嗷嗷”的哭个不停,我替表姐焦急的想哭。
远远环视,四处寻觅,每个场里都在忙碌着。无奈的表姐,一咬牙,往东走去,便一个一个场里的挨住问,看看能不能找个拖拉机或者马车给自己撵个场,一次次询问,一次次失望。
在最东边邻村一个偏远的场里,一辆正天昏地暗地转着圈的拖拉机进入表姐的眼睑,她抱着孩子毫不犹豫拔腿走了过去,我在后面也紧跟过去。
场很宽阔,场周围的树荫下,坐着五六个男男女女,一个黑红脸膛的男人坐在深红的手扶拖拉机上,眼睛直盯前方一圈一圈的疯转,跟在后面的大石磙,发出“执拗,执拗”的得意声,让人生厌。司机完全没注意站在场边的我们,依然目视前方,一圈一圈的转着。麦秆经过石磙不停的压榨,有圆变扁,麦粒从麦穗里被逼了出来,我好像听到麦穗分娩中的苦疼,又好像听到麦粒诞生后的窃喜。一会,被转得晕头转向的司机从车上跳了下来,招呼家人赶快翻场。把撵扁的麦杆排着翻一遍,然后再撵,农民的使命就是把穗子的精华压榨干净。
黑红脸膛的司机,高大魁伟,不威自严,嘴对着茶桶“咕咚,咕咚”一阵狂饮,喉结也一鼓一鼓的,然后仰起脸“嘘”了几口气,耸耸肩,揉揉眼睛,带上墨镜,又跳上了拖拉机。
表姐几次抬起脚,朝着车的方向跨出两步又退了回来,嘴里搭讪的话欲言又止。当司机坐上车就要启动的时候,抱着孩子的表姐,终于鼓足勇气冲到车旁……。
表姐一脸的羞涩,让本来晒红的脸更加泛红,声音颤抖的、急切的给黑红脸膛的男人说:你们撵了给我们撵一个场吧?大哥!要多少钱给多少钱,我们割三天的麦都在场里堆着,天要下雨得全部泡汤。表姐的语气中带着肯求。戴着墨镜的男人不假思索的摇着头说:今儿顾不上,顾不上……。然后启动拖拉机把表姐丢在了身后。
表姐站着一动没动,此时不知道何去何从,汗水和着泪水顺着脸颊汹涌澎湃的流了下来,那无声的哭泣,扎碎了人心。
转了一圈的黑红脸膛男人的车,突然停在了我们身旁,他去掉墨镜,打量着表姐说:你是几队的?谁家的人?你们的场在哪?表姐顾不上擦泪,手忙往西指去,吞吐着说出她老公公的名字。黑脸膛男人沉思了一下说:你们赶快回去摊场,等我这一遍撵好,就过去给你们撵。他看着一脸疑惑的表姐又说道:你放心吧!今天谁家都不撵了,一定给你们家撵一场。
这时表姐转忧为喜,一只胳膊从眼前掠过,把孩子塞给我,飞身往场里跑去,老远就大叫姐夫的名字,子墨,子墨,赶快把场摊好,一会车都过来了……。姐夫也欣喜的连声说,好!好!好!娟子,你歇歇,你歇歇,我自己一会都摊好了。表姐那里肯歇,又小跑去了小卖部。回来时一手拿着啤酒,一手拿着变蛋,还有两盒许昌烟。二三十分钟后,车开了过来,黑红脸膛司机直接把车开进场里,大石磙在后面跟着“执拗,执拗”的转了起来,这“执拗”声,这会像唱歌一样好听。该翻场时,姐夫拿着啤酒跑过去,黑红脸膛司机连忙摆手说:不喝,不喝,赶快翻场。他跳下车,伸手握起大杈,刚强有力,诚恳而严肃。他离开时,已临近傍晚,表姐给他准备的工钱,啤酒,变蛋,香烟,他只收了六块钱和一瓶啤酒。
如今想来,那时大多农村人的淳朴善良和正直,变成了永远的乡愁。
晚上九点多,表姐家的麦堆终于在下雨前的黑夜里拢了起来。回家的路上,困得我走着路都想做梦。到家时,左邻右舍们的灯都息了,只有姐夫父母养的那只大黄狗,还机灵的在大门口蹲着。黑夜里的雨声,雷声,脚步声,让黄狗警惕的“呜呜”了几声。疲惫的表姐,把睡熟的孩子放在床上,换下淋湿的衣服,简单的洗漱一下,慌忙烧了荷苞蛋。那晚的荷包蛋,那放过白糖的荷包蛋,我却喝出涩涩的苦味和酸楚。
后来,迎来赴南方打工的热潮,表姐夫也外出打工去了。随着经济条件的提高,表姐夫给家里添置了各种的农具和联合收割机。农闲姐夫去打工,农忙时节回来收庄稼,后来的姐夫梨耙耕种收样样在行。如今收麦这点事,表姐在也不发愁了。
近年,国家有了土地流转政策,她和姐夫商量着承包了二百多亩土地。
早上还一片麦海的田野,半天工夫就一半茬了。优雅的表姐,依旧穿一件红色衣裙,坐在地头的白色宝马车里,露出一脸成熟的幸福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