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阳光高悬头顶，直射在这片只依稀瞥见莹白城市的荒原。车轮在未长成的工地上，先将黄沙压成泥土，又碾成粉末，最后带出漩涡将粉尘扬向空中，和烈日的光齐心协力编织出一个金黄、朦胧的牢笼。
几座高出屋顶的斜十字塔吊紧挨着裹了一层被灰尘污染的绿网的楼，一只刚硬的大臂像是在屋顶上盘桓的手，钢绳摩擦着滑轮嘶鸣，喋喋不休；塔吊上那盏皎洁的灯接替太阳的班，日日夜夜。
查波稚嫩得像一只小鸡，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冒牌运动服，扛一根六米钢管在屋顶之间还没有浇筑混凝土的剪力墙钢筋笼子之间。他像那个扛住竹竿无法走进城门的寓言故事的主角一样，钢管别在钢筋笼子之间，将他扭得满头大汗。他那双从学校里穿来的白色胶鞋上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扣件螺丝上的油污，像毛笔草率地滑过宣纸。他还没有从大山和中学里挣脱出来，适应这个新的环境。他此时像极了一个战败了的落魄美国大兵，安全帽微微歪向左边，往后仰，帽绳挂在下巴上。
站在外架上的工头看他一时半会儿递不到那根钢管，如鸽子般轻身从一米来高的架子跳到楼板，走到钢管堆那，轻松提起钢管的一头，将钢管在他双手的交替下往外架那边送。等钢管的半截伸到架子里面，他从后面一推，那根六米的钢管便飞到架子里面去了。
“怎么样？”工头嘴角歪着得意地露出一排白牙，那张在太阳里烤过火的小麦面包脸，汗水从两颊成股往下流。“这是巧劲，你不能跟他扳腰。”
他是查波的同乡，查波是从他同学那里得到的号码联系来的。在这遥远的异乡，原本两山的距离也不存在了。
查波也学着他的姿势，用那双单薄的手臂学着工头的模样，钢管在他手中打着高跷，碰在木板和方条之间。只要不去管钢管的起伏，让双手充当一根牵引的绳子将头引到架子上之后，再轻微的推力就足够了。
“休息一下吧，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第一次扛一根钢管在楼层里出不来，都有哭骗它的。”
工头走到东面包了模板的山墙下，坐进模板的阴影中。他把脱下的帽子扔到地板上，安全帽箍的勒痕在他短发上画了一个圆圈。他拿起旁边的红色保温瓶夹在两腿之间，弓着身子用保温瓶的盖子倒冰水。
“躲一下太阳吧。”工头又说。
查波就像坐在台下听老师讲课一样，双眼跟随着工头，用微笑和恍然大悟的姿态礼貌地回应着他。这是查波作为一个听话好学生的习惯。
“你快坐吧，不要像个大姑娘一样。既然来了就来了，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开始的，那时候可没有什么人带着。”
查波找个扣件篓子，面对工头趴着，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
“你的水呢？”工头又问他。
“在那边。”这次，查波不得不回答了。
“还有吗？没有就拿瓶子来我倒点给你。”
“还有的。”
查波带来的那小瓶水早就两口喝完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有老舍的《济南的冬天》的地方，那天空的太阳像是炉子一样，喝进嘴巴的水还没流进喉咙就变成汗水从全身的皮肤渗漏出来，将他那黑色的衣袖紧紧黏在皮肤上，衣服湿漉漉却没有任何被沾湿的凉意，反而形成了保鲜膜一样将皮肤紧紧闷住。
为了不被工头看出没有水，查波走往与楼层相反的方向。他背对着工头，趴在外架的横钢外下看。
楼底下扬起黄尘的过道边上，堆满钢筋和钢管，工人像一朵朵黄色的蘑菇，将那些钢管钢筋如同柴火捆成捆，拴在塔吊黑的大钩上。不久之后的某一天，这些如今裹在绿目网里的高楼会被撕去外衣，被晶亮的玻璃和瓷砖重新装点，组成莹白的城市的一部分，跟对面那座小区一样，那盏盏客厅顶上的水晶吊灯的光会透过那些玻璃，点亮在这片还是荒原的城市边沿。
查波尚停留在这新鲜的世界里，加上为适应全新的身份已经花了许多精力，他暂且忘记了将他引到这里的那条路，和连接着路的那头。
“还没找到？”身后工头的声音将他拉回到楼上。
查波回身去，绕过剪力墙，羞涩地笑着。若是说找着不好，但他又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位还只算半个熟人的照顾。他们中间隔着几道剪力墙的钢筋网，磨蹭着期待工头是个七秒记忆的人。
“那你就用这个喝吧！快点，喝完继续上班。”工头又弓身用盖子倒水，然后端在手里等着他。查波没办法，接过来一口喝掉了。
“不要这么生疏客气，大家在一起打工上班，大男子汉做事要爽爽利利的。晚上就给你也买一个保温瓶吧，这样一天都能喝上凉水。”
工地的外架工加上查波，一共七个人。其他人今天在另外两栋楼。他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多少沾亲带故。其中两对夫妇都在四十岁以上，跟查波的父母相当。另一个跟工头差不多年纪，是他的妹夫。而介绍查波来的就是跟他一个班的同学，他是工头的侄儿。所有人几乎都是两两配合，上架子扭螺丝的属于大工，递材料的是副工。
工头年轻，差不多三十岁左右。说话干净利落，走路带风，双脚像是有磁铁弹簧般，穿梭在钢管织成的外架笼子里，从来不会慢吞吞地爬或走。
工地的宿舍跟学校差不多大，四张也是涂着蓝色的三角铁二层床分布在四个角落，过道上放着用工地材料自制的桌子。两对夫妻都住在一层，床铺用床单作帘子挡住。
宿舍离工地不远，靠近笔直的围墙。两排两层的泡沫房子相对，可以清晰看见对面。中间是和学校一样的整排水龙头，垃圾桶里满是垃圾，黑色的苍蝇嗡嗡地盘桓。
上班时间占据生活的大半，下班后，大多数的生活也都在那间屋子里。一把落地扇从屋子最里往门外鼓动着空气，将风吹过围着那张桌子吃饭的赤裸上身的男人们。
工头喜欢看车，他梦寐以求能有一辆轿车，能够在济南这座城市边沿的工地自由穿梭。他拿着考驾照时下载的看车软件，只会简单地写一个车字来搜索出不同的车的照片，然后拍着刚吃饱的肚子在几张床之间游走，指给工友高兴地说又降价了。
别的工友都跟他不同，二锅头的瓶子见底之后，他们更喜欢谈论的是远在贵州山里的读书孩子。
每到周五的晚上，两对夫妻会分别坐在掖起帘子的床上，将电话凑在彼此耳朵中间，和电话那头通话。
“你要听话，只有听话我才给你寄钱。”父亲用威胁。然后母亲陪着小心，将说到底的话捡起来，小心拆开解释给孩子听。他们多会裹上工地的辛酸，用自己的辛苦让孩子经受良心的谴责，继而控制住孩子的行动。最终的目的也不过是希望孩子考上一个好的学校。
查波睡在二层床上，面对灰白色的泡沫铁皮墙，他一遍遍数着铁皮压出的一条条向下延伸的痕迹，眼泪顺着眼角，穿过鼻梁，温热地流到耳朵里，最后将凉席变得黏糊糊的。
查波的手机关机了。在大地南方的父母心里，查波现在应该正赶着夜路回家，等到九点半父亲母亲下班后，也会给他打电话。
劳累是一剂实用的安眠药，查波很快就睡去了。
梦里他又回到放了晚自习的教室，几乎所有同学都回去睡觉了，只留下他自己一个，不停地背英语单词。他也会梦到自己站在钢管的笼子里，扣件从手中滑落，他慌忙伸手去够，自己就从那空中往下坠落。在双脚蹬动的响声里醒来。呼呼的风扇还在摇头。透过宿舍最里面那扇半米见方的窗户外面，工地上塔吊那盏白色的灯像月亮一样，加班的木工锤子敲着模板，咚咚咚地编织成这夜里梦境的一部分。
查波学会撒谎，是从他初三自己在家过年开始的。
那年补课打乱了他们计划提早去广东和老家过年的机会，临近过年时，父母还是没能在返乡潮中抢到票，作为对他的弥补，父亲让早些时间就回来的人给了他 1500 块钱过年。年边最后一次赶集，他揣着那笔巨款跟在拥挤的人群中，挤上挤下，一直到人潮渐渐散场，他也没能思考好怎么过那个年。最后只得背着两箱方便面在邻居的羡慕声里回了家。
起先一切都还好，他信心满满地从长满霉的碗柜里收拾出所有家具，满满当当地堆在水龙头下，用已经腐朽的竹扫帚扫去楼板上沾在蛛网下垂的灰尘，打算学着小时候父亲的模样，把堂屋的角角落落都扫一遍。临了再用剩下的半包洗衣粉将那些碗都泡在水中。
最后只洗了烧水的茶壶。夜里用它来煮了碗泡面。后来泡在水中的碗筷一直放在进门的地方，再没有动过。查波和父母在电话里说明天就去买只公鸡。父亲笑他不会宰，他说直接用斧头剁了头就行，不怕。父母都发出了爽朗开心的笑声，说他们也要吃大公鸡。
历来的春节都带着一种可怕的狂欢气氛，寒冷的皑皑白雪覆盖着大地，人们裹上厚实的衣服，将脖子和双手缩进衣服里。雾将圆滚滚的身姿舞动成欢乐的音符。查波住在那开窗对着村子入口的房间，躲在被窝里听着窗外的热闹渐渐长成鞭炮的狂欢，方便面桶堆叠成柱，靠在窗边的墙角。
电话响了，他站起身来，活动身子，将自己的声音伪装成很忙的模样才去接通，然后用力将话冲出喉咙，假装出阳光快乐的声音，临摹出一幅不存在的热闹说给父母。结束后，饿了就热水泡一桶面，不饿后又回到床上。睡不着时，他就翻开去年过年时从广东带来的四本二手玄幻故事书。功课却迟迟落下了。
冬天的黑夜被无限拉长，白天又总在睡梦中，连同他满满当当计划要做完的复习资料也一并沉睡。
开春后，阳光回到大地上，热闹散场了。他才开始习惯一些这样的生活，想着哪一天将那盆碗筷洗了。但开学的日子也来临了。
每周的电话里父亲依旧严厉，用那根摸不着看不见的电话线和厉声厉气遥控着他，问询他有没有回家，追问着轻易就能用谎言覆盖的功课情况，母亲则在电话外轻声细语地说：儿啊，要好好学。我们这样拿命苦，都是为了你。要好好考。
查波总在空无一人的学校宿舍里假装在家，或是刚从家里那被方便面桶的腐臭覆盖的床上起来，满口答应。
那时，春风刚过，山中翠绿中还能搜索到一些花团的影子。
查波的那所中学坐落在两座连接天际的高山中间。一条大河从远处的山沟里游来，到临近学校坐落的小山下时拐出优美的弧线，绕着山包右拐，从狭缝中流去远方。
初三的教学楼历来处在教学楼最高的四楼，在那个焦躁的中考季，到处是低头俯身在书堆里的学生，他们在紧张中挤在走廊上，远眺那条狭长的峡谷和山尖上的太阳，并未主动接受这紧张的生活。人们在心底数好了剩下的日子，将生命的鼓点加速敲响，让已经怦怦跳动的心更加血脉喷张，为老师，为父母。
在临近体育考试的那个周一凌晨，查波将所有的衣物塞进从县城带来的冒牌 Kappa 背包里，抱着背包坐在学校大门前的涵洞石墩上。黑暗中还未苏醒的学校大门只有一个高大的黑框，和那些同样只有黑影的铁栅栏门一起紧闭着。他终究没有再次推开那扇铁门。他坐上从黑暗中开来的中巴车，在发动机的喋喋不休里，迷迷糊糊、朦朦胧胧地去了完全和珠江背道而驰、有趵突泉和老舍笔下冬天的济南。
直到进入这座机器轰鸣、尘土飞扬的工地，他仍没有从他编织的谎言里走出来。
早晨如往常一样醒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依旧会恍惚觉得自己还是在学校。住宿区大门边那间小卖部从天亮就挤满了人。人们在四个口味的方便面之间艰难寻得心仪的口味，放到水池的边沿上往里倒完调料，然后等在三个不间断的大热水壶前倒满水。除了准备早餐，几乎每个人都手提着一个保温瓶，将小卖部冰箱里的冰水倒在里面。
包工头给查波买的那个保温瓶，他小心地放在了床下。只是换了一瓶大瓶的冰水。
“我忘记了。”工头问他时，他那样说。不等工头再说别的事情，他一手端着蘑菇小鸡面，走出了那道写着“高高兴兴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来”的半圆拱门。
查波小心翼翼地抗拒着与这里相关的很多东西，就像在学校里时，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和那些坏学生的距离，不去沾染同样被坏学生标榜的那些行为。即使是地处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他依旧存有另一片可能的天空。他虽然要硬着头皮住在这里，但侥幸地认为自己能够完全独善其身。
今天等着上班的人声在院子里，混在雨声中。
“上不了班了。”工头站在门里，雨声从门外钻进来。所有人很高兴，早早穿好出门的那身衣服坐在床上，口中虽然说些没有这一日工资的惋惜的话，两对夫妻又积极地讨论去隔壁莘庄购买衣服和日用品的事情。
出了工地大门，一条被碾压得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出去，接上叫经十路的柏油大道。这条大道横穿整个济南市，连接市中心的济南博物馆和城市边缘的许多村庄。出去路口往左最近是莘庄。往右则是渐渐繁华起来的白森森的建筑边缘，最近的楼群里可以看见一盏盏灯点在楼面上。
村庄的店铺和乡下的集市差不多，亲切温馨的小间卖衣服的铺子，它们在白天关着灯，衣服鞋子裤子一应俱全，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洁白灯光。售货的老板系着腰包，热情地笑着和来者讨价还价。
查波缩在他们后面，一路上他都在搓自己的脸颊，黑乎乎的东西在指尖上形成一条一条的腌臜。那不是灰尘堆积，也不是从钢管上落下的铁锈。那是被阳光烤透之后的老皮死去、褪去后，长出来的就是烤糊了的小麦面包的颜色。
那是查波第一次在白天走出工地。此后，当他从工友的床上照到镜子，也看见那条在下巴上蠕动的白虫子之后，除了夜里的散步，就没再出去过了。
他逐渐意识到，似乎再没有回去的可能。但在电话里还是延续着他的谎言，直到夜幕远处嘶吼的塔吊暴露了这一切。电话那头的父亲破天荒地没有对他怒吼。
“儿啊，你还能回去吗？”母亲带着哭腔问他，“你要是回去，我这就给你打路费。不会有哪个会怪你的。你爸爸也不会怪你的。”
“回不去了。”那座塔吊的臂膀像一根黑色的钢筋指着灰色的天空。那盏加班的灯还在等它的主人吃完晚饭。
父亲轻易败下阵来，他感到意外。他准备的那些说辞，也都消沉在那天夜里。儿子固执地硬着头往前，将为他刻画的那片生活放在了梦里。
“你长大了要干嘛？”从很小的时候，父亲问他。
“读书！”
查波每次这般回答时，父母都特别开心。母亲每次都会重复他一周岁抓阄的情景。
“你一把握着毛笔。把你爷爷高兴得老说，‘我们查家终于要出大官啦！’“”
夜色公平地染黑每一张脸，正如正午的阳光不放过任何一个裸露在外的皮肤。五官消失在黑色中，只模糊看到大概轮廓，连同那底色也一并模糊掉。人躲在面具底下，躲在永远不会塌陷的岩洞里。躲在岩洞的安全感之下，查波小心翼翼地张望着洞口的世界。
跨进这个他从没有思量的世界里，他丢掉了从小酝酿的那些念想，同时也丢掉了自己。那个反复在梦里重现的地方渐渐被裹上美轮美奂的光晕，他正在背对着那里，越走越远。
那应该是一个周五的傍晚，下班吃完饭，他随着出门的人群，穿过夜色朦胧的工地，走出工地那座高大的蓝色铁门。刚下班的拉泥卡车在临门的水池里来来回回冲洗。走过一段坑坑洼洼被压坏的马路，就是那条连接南北的地方。很多车亮着灯，呼呼飞驰而过，留下猩红的尾灯。
他照常沿着人行道慢慢悠悠走。前面几个中年男人将背心脱下捏在手中，当一块抹布一样在身子周围晃动，扫开蚊子。
四五个刚从学校放假回家的青年骑着自行车出现在不远处那个开阔的路口，他们的欢笑盖过汽车的呼声，车灯从身后照亮那身校服，将年轻阳光的模样拉得老长。查波躲在暗处，一直看着他们摇晃的身影渐渐模糊，只留下一个光点在查波的眼前摇晃。
他几乎就要忘记了。那裹在黢黑影子下的自己，或许在另一个空间，另一种可能下，自己也是那群人，跟他们一样拥有喧闹快乐的权利。
他转身回到空荡的宿舍，没有开灯。夜像一块巨大的幕布遮盖掉城市的上空，一切。只留下一点灰白的光从半米的窗户里透进来。
他还是会做梦，渐渐习惯工作的劳累之后，夜里噩梦蹬腿的时候变少了，再次从二楼砰砰的踩踏声中醒来，睁开眼睛时，总被沮丧包裹着。他一周休息一天，一天都躺在床上睡觉。连饭也不会起来吃。
有时候醒来，总能听到门外喝完酒的人借着酒劲发着一些火，声音高高落在两栋泡沫板房中间。工友们出门散步留给他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他们回来时，再将放在床脚的二锅头一口喝完，沉沉睡去了。
查波的工作态度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他学着工头那种姿态，不管能不能，都要先跑动起来。用夫妻老爷子的话说就是不把力气当力气，别人跑一趟的时间他能扛着双倍跑上两趟。站在高空的架子上往下看时，手和腿的肌肉还是会因为紧张而握不紧站不直，但时间是很好的疗药。很多时候都是工头和他组队，他们自己给自己备料，查波有更多的时间站在架子上。下班时，他在平地上举立杆，从三米开始，单凭双手立起六米，再到举起来一些。
撒谎是一张面具。为了不让工友安慰他，他给自己的整个白天都蒙上那张面具。
“苦难无法避免，但磨难可以选择。”这来自村上春树那本《当我谈跑步时，我应该谈些什么》。做成 app 的形式，出现在他那部 WP 系统的诺基亚手机里。村上春树的语言静水流深，那自由而克制的生活模样渗透进他的世界，在白天高楼四周的荒原上长出青翠的植被，砸开一条只属于他的河流，响着叮咚的水流声，穿过无数个沉沉睡去的黑夜。
他还不知道自己应该长成的模样。但肯定不是现在这般模样。
早晨，查波穿着透汗的短袖和有紧实后袋的牛仔裤。他站在柜台前，迟疑在四个口味的方便面选择，排着队在等待热水。他给工头买个他的那个红色保温瓶里灌满冰水，崭新的木塞子在热水的浸泡下有一股浓烈的木香味。安全带扛在肩上，铁扣在步子里叮叮当当交响。他们迎着还躲在楼体后面的太阳。工头依旧有用不完的精力，捧着方便面朝远处尚在晨曦的宁静中的楼群嘶吼，像公鸡的第一声打鸣引来好几声附和。
完全克服工作的恐惧之后，机械的工作里总要有些想头。
他也想要跑步。站在向上生长的钢管笼子里，这个念头从无数个念头里生长出来。他没有很快行动，任由着这个念头重复包裹在每一个扭螺丝的动作里，淹没在无数的念头中，又从无数念头中露出头。他想象自己穿过那条有呼呼车流声传来的经十路，逆着迎面而来的车往莘庄的方向奔跑，在那座高架桥的地方再往左拐，从太阳升起的那边绕到市区的方向回来。
他暗自从网上买了运动鞋、运动裤和运动背心，装在从学校带来的冒牌书包里。
一天下班，洗完澡后，他换上了令他满意的那身衣服。背心将整个肩膀都露了出来，他又在外面套了一件短袖。
他迎着大院里开着门吃饭的人们，迎着太阳落去的方向的一点灰白，朝着工地外走去。走出好远些，再不会出现工地上的人之后，他带上耳机，播放着村上春树推荐的歌，迎着对来的车灯跑出去。鼓动的风迎面吹来，呼呼声从耳机的缝隙混进优美的歌声中。
路程最后会穿过东面那片已经长大成人的住宅区，那些褪去塔吊和绿目网保护的笔直楼里，每家客厅的灯光点缀在楼宇间，每一盏灯里都有人在生活。那崭新的黑黝黝的柏油马路沿着种满垂柳的小河边延伸，坚实的齐腰围栏和花坛隔出一条规规矩矩的跑道，和出工地的那条路平行，最后与经十路相接。
跑步确实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情。双脚重复着交叉往前奔去，目之所及的风景和人都裹着一种令人遐想的奇妙钻入脑海，带着欢快的味道。那些奇思妙想跟架子上时几乎不会持续很久，就会被新的替代，但似乎是换了底料，不是苦。他不再想起那被悲观完全包裹着的密不透风的生活，未来的无望都被优美的垂柳替代，并肩的老人沿着小河漫步，驻足在路边让他超过。他停下脚步，看向那两双慈祥的眼睛，笑着微微鞠躬后，才又起步。
为了遇见那些人和风景，查波给自己定好了时间，吃完饭，洗完澡，八点二十准时出现在起跑的地方。
他遇到过好几次漫步的两个老伴，他们并肩而行，手牵手，各自拄着拐杖，沿着河边灰白的围栏，走走停停。再相遇时，查波早早地越过花坛，跑在马路上，也还是会小停一下，看向两个老人，微微笑一下表示感谢。两个老人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清晰可见。他们笑着看查波离开。有时候他们会在对面，隔着很宽的马路，目光与查波的内心交汇。
查波很喜欢沿着那条河边的围栏奔跑，没人的时候，他用手搭在围栏上，闭上眼睛，感受踏出去的每一步。起先很害怕，一两步就无法控制地睁开双眼。渐渐地他只要看一眼，就能跑出去很远。他为这些小进步感到很开心。
后来有一天，他在河边遇到一个夜骑的女孩。女孩起先是在对面的车道，他们似乎是相互对视了几秒的时间，然后交错而过。不一会之后，女孩改道跟在他后面，跟他相隔着花坛并肩奔跑。女孩超过他，披肩长发随着风摇摆。查波紧步而行，女孩放慢了些速度。查波超过了她些许后，也放慢了速度，如此交错。一直到小区的门口，查波最终也没敢停下，他一直往前，等出去很远之后，才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放慢脚步回头看。女孩斜着自行车停在路肩上，没有看他。他再往前，没有往工地的方向，而是跟着往市中心的车流跑了好长一段距离。
后来他见过好些长发飘飘的人，都觉得是她。
跑步能将他从宿舍的闷热和喧闹中挣脱出来，给劳累的一天来上一场极致的自由之光，他带着积极的思维想象着一切，然后再很快忘记它们。
跑步的代价并不多，最为致命的便是大腿不堪其重。他的脚踝关节和大腿肌肉频频发痛。工友们也对他的行踪感到好奇，好几次问他，他只是笑笑，什么也没有说。从宿舍穿过工地、走出大门的过程中，他无数次自问自己这些行为的必要性，因为他几乎看不出这其中的意义，但最终还是坚持战胜了怀疑。他觉得自己想看见工地之外的人，又或者，是想被工地之外的人看见。他给那张晒得黢黑的脸找了很多可能被喜欢的理由，最终都逃不过在心里升腾起来的厌恶。他并非厌恶那被涂山金黄的皮肤，而是厌恶落在这里的自己。他讨厌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在白天走上人多的大街，并且，他绝望地看不到任何可以努力的方向。他找不到任何一个支点，支撑他、给他勇气穿着那身安全扣叮当作响的衣服从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面前走过，更不可能让那张太阳下的脸完全暴露在明亮中。只是，他也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因着某种需求，如偷盗一般地只在夜里行走。
他急促地呼吸着，身上的汗水将背心紧紧贴在皮肤上。就像每天早上的方便面，因自己的口味缺货，而被迫接受另一样是天壤之别。
劳动相互调换属于常事，老板工头之间因进度而要求调配相应的人员，大抵只算是休息一日，换个地方，第二天继续爬上没有什么区别的架子上，拧相同的螺丝，栽同样高的六米杆子。
所以在工头提议让查波去外地帮忙时，他没有任何异议。他坐上来接他的面包车，从工地大门出去，往右拐向市区的方向。
面包车在川流不息的市中心停下，拉开车门，隔着一米来宽的路肩，便是工地六米来高的蓝色大铁门。他像犯人走入监狱，仰头看着被绿目网包裹的高楼，身后车声呼啸而过。长长的工地围墙和人行道上的一排桂花树平行延伸，几个年轻人举着伞走在树和围墙之间，朝这边走来。他慌忙拉上车门，提着行李快步跑到铁门后。
“高吧？”司机问他。
“高。”
“这里方便，出门就是闹市，吃什么都有，旁边还是大学城。”司机用钥匙指着前面那条街道。可以看见几家装潢明亮的餐馆，即使是白天，天花板上也亮着明晃晃的排灯。
“好的。”查波回答。
大门边用消防栓做的水龙头汩汩冒出白色的水花。男人们肩扛毛巾，只穿着三角裤在水龙头下洗澡。靠近楼里的水龙头是妇女穿着沾上油污的衣服，将菜盆放在泡沫砖堆起来的台子上洗菜。
走进楼里，司机先打开手机电筒，寻着楼梯的入口往里走。查波提着箱子，也跟着掏出手机。
走下楼梯，像是走进一个装满被冰冻过的臭气罐子里。冰凉顺着双脚慢慢往上爬，当鼻子没过地下室的那一刻，那带着不知名臭味的气体像根冰针钻进喉咙，在喉结的地方短暂停滞之后直冲肺部。
“这里没有别的住宿区，大家都住在地下室里。”司机的电筒晃过楼梯的转角。
地下室里一片黑暗，只见远处那塔吊的基坑里透进来一些光亮和被光照得白花花的水帘，哗哗地击打在地面上，声音在地下室回荡。
楼梯到底，由几块泡沫砖垫脚。几座由模板钉起来的四四方方的盒子交错在梁柱之间，他们走到最靠近楼梯的房子跟前，解开绑门的铁丝，把门往外拉开。
“你就先暂时住在这里。”司机在门框上摸索，打开了电灯，然后转身把查波的行李箱提进屋子里。
“明早会有人来叫你，就先这样吧。”
“好，麻烦你了。”查波说。
小屋似乎有人住过。最里的床头还有放锅的台子，以及一张桌子，全都用泡沫砖支撑，上方铺了一张沾着些混凝土的模板。
查波坐在床上。他看着这一切，只担心怎么吃饭。首先必须要穿过那条街道，去到那会将身体每处都暴露在光亮里的餐馆里。更何况中午的那顿饭他不可能换一次衣服。其实换衣服也不是不能，只是这让同行的人怎么看他呢？
查波还没有好的法子。他几次想跨出大门，每次都被门口经过的人影挡了回来。他们脸上洋溢着区别于这个夏天的笑意，张望着门里，然后消失在另一片门后。这个时候，查波都尽快转身，不让他们看清自己的脸。
其实没有人能记得每个人。回到地下室那张模板床上，查波这样觉得。他打开密码箱，拿出被褥铺上，将塑料袋装好的安全带、扳手、帽子和上班衣服放在台子的一边。他还带着从网上买来的四本马尔科姆·格拉德维尔的书：《异类》《逆转》《大开眼界》和《引爆点》，忘记了都是从哪本电子书里得来的。文字跟他读过的故事书不一样，眼睛浏览过文字，但都很难组成一句能让他理解的话。但在这间屋子里，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出来了。久而久之，他终于可以出了大门就开始跑步，不用再假装走出去很远了。
“耶和华却对撒母耳说。
不要看他的外貌和他身材高大。
我不拣选他。
因为耶和华不像人看人。
人是看外貌。
耶和华是看内心。”
这是《逆转》里扉页的一段话，写在「弱者如何反败为胜」之后。书本开头讲述了牧童歌利亚打败巨人的故事。
查波合上书本，他没有给自己犹豫的时间，低头径直走了出去，往右拐，顺着桂花树的树荫，小心跟着前面的人。他高抬着头假装看向前面楼房的顶端。楼房里的窗户玻璃里有耀眼的太阳的影子。他闭着眼想像沿着围栏奔跑时，将自己推到令他恐惧的黑暗边沿，再推到更加黑暗的地方。他暂且忘记自己来的贫瘠的大山，忘记晒黑的脸和手臂，也忘了站在更高处审视自己的这身衣服。耳边汹涌的车声和无数的人将他淹没。但是，他还是要往前。
他第一次走进亮堂雄伟的建筑物之下，抬头看去，高楼的脉络清晰果断，层层窗台整齐地堆砌到楼顶。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走在深谷狭缝中的蚂蚁，完全感觉不到之前在长途汽车上看到的灯火辉煌。那些建筑是比贵州大山更加咄咄逼人，他陡峭不留余地，冷峻没有任何情感，藐视着查波从这头走到那头，威压着他。查波不敢回头，一直走出去很远。直到城市渐渐开始变矮了些，接着在没有透亮玻璃的拉面馆，要了跟上次工头去吃的回锅肉盖饭。这个时候，一天没有吃饭的肚子才开始有了饿的感觉。
从边缘往深处探时，就像站在渐渐高起来的楼上，不知不觉间就克服了很多恐惧。
这里确实没有想象的那么绝望。放眼望去，重重叠叠的楼顶参差不齐，在那些楼之间，也渐渐有了供人呼吸的平地。不远处高中红色的彩色上，每到十点就会响起悦耳的铃声，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同学整齐排列做操。
夜里很宁静，隔壁模板盒子的声音很小，几乎被地板角落里飞舞的蚊子声音盖去。他趴在床上翻那些书，书页淡淡的香盖过了地下室的味道，与那蚊香的烟雾的味道组合在一起。
他总梦到那座四层的教学楼缩在满是星斗的山中，他独自坐在教室里复习。他在梦里不停记八年级的单词。其中的紧张一点不减，无数次重复着。
下班后，吃饭和散步替代了跑步。他从来没去过工地门前的那排馆子。他害怕离开每天生活的那块地方，即使有些人会见第二次，但或许因为天黑的缘故，并不能将他和白天的自己联系在一起。
一个人的生活有好有坏。好的是有足够长的时间独处，痛苦的同时，也终于能面对自己的内心，渐渐那些嘈杂成为一种悦耳的进行曲，伴随着夜幕。每天他都试着从人群中越走越远，并时时想起自己的自卑，虽无法完全克服，把白日当成夜晚一样昂首挺胸，但他也敢在中午跨出大门，从小贩手中买冰激凌了。
他还是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但他深刻地知道自己害怕什么样的生活。
查波依旧是一周一休。
在休息的那天，早上在头顶沉闷的固体传导声中醒来，在灯光里静静等待时间流逝的间隙，看一些小说。《一个人的朝圣》中，哈罗德出门将写好的回信装进信封，沿着大街找邮箱。
哈罗德也打算出门去见好多年没见的朋友。查波则害怕他那个没有见过的“朋友”。
时间在等待中尤其漫长，楼顶上时常传来清晰的震动，机器的声音从楼梯口那里传来，掩盖在小声嗡嗡的蚊子飞旋中。
他还是走出门去，踏进那六月毒辣的阳光中，朝着早在楼顶探清了的方向，低头混在那些撑伞的人群中。他不去看任何人，似乎这样也就不会被任何人看到。如果你是某一个和他擦肩而过的人，你会看到这个像猴子一样小个子的男孩，鬼鬼祟祟越过经十路的水桥头。太阳高挂在头顶上。在他手臂袖口处，一圈未被晒黑的皮肤若隐若现。那个炭黑小子闪避的眼神里，却不失每一个少年应有的纯真模样。
大学坐落在闹市中间，四车道的柏油马路上始终挤满了车。查波躲在桥头齐腰的围栏里，将手臂缩在身前，背对着身后路过的年轻男女。左前方是学校大门，好多人从旁边的门里出来，车流短暂停在大门前等着抬杆，再驶出宽阔的马路向右拐。阳光照在头顶，但对查波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伤害。他趴在那里，或许一个小时，也或许更久。将那些进出门的人的模样刻在心里。
天黑下来，他转身朝大门走去。快要拐弯进门时，他还是后悔了。假装无事一样，穿过那条宽阔的路，沿着围着人行道一直走。在下一个路口右拐进那条校园侧边的路，钻进那条有很多小吃店的胡同。
胡同里也是无数的年轻人。他们轻摇贴着医院广告的塑扇，穿梭在过道，坐在棕红色的橱窗里，吃饭、喝奶茶、说笑、打闹。灯光将他们黑色的头发照得根根分明，衣服的料子光滑细腻，跟他们光滑的皮肤一样精心涂了粉底。
每个周二，查波都来这里。他像闭着眼睛踩在跑道上。
哈罗德在路上遇到好些人，他的腿完全好了。他有好多追随者，但这和书名的《一个人的朝圣》不符，查波这样觉得。也和书皮上金黄色的阳光下孤独的身影不符。
“指甲缝里塞着泥土的感觉真好。
重新养育一些东西的感觉，真好。”
《一个人的朝圣》最后这句话很奇怪。怎么会有人觉得泥土好呢？但写在书本上的每一个字，都是能在骨头上铮铮作响的。他觉得自己排斥泥土和灰尘是不对的，只是从来没有人将他的认识从他的脑海里揪出来放在他眼前。
合上书本，查波几乎忘了书本里写了什么。那些文字只是一股流淌的水，流经只有初中文化的脑子。完全不如提着剑战胜坏人的记忆更深刻。只是那书香先浑浊的空气一步钻入他的鼻息，抵御着黑夜中嗡嗡蠕动的孤独。仅此而已。他察觉不到，正是那个如他一样懦弱的名叫哈罗德的老头，将他推进这座城市，推进那铁红色的学校大门。
查波走出保护他的那座围栏，继续朝着学校大门那边走去。他信步往前，双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像是被几根线从上吊着的木偶，正在被推着往那道拥挤的铁门里去。一辆灰色轿车停在伸缩门前，大门的横梁下，已经可以看见红楼里的窗玻璃。他的视线落在正从门里出来的男孩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上。他羡慕那张自信、拥有似笑非笑的善意的脸。再往右边看见保安室里的脸时，他的眼神又开始躲了。
“你好，你找谁？”拿着遥控开门的中年男人完全靠在椅子里，悠悠荡荡。
查波停下来，低头看见窗台缝里的灰尘。
“嗯……”
他想表现得自在些，但他的努力惊动了牵着他那双手的线，胡乱之间在原地炸开了。他想转身跑走，但挪不动步。
“我们这里没什么事不让进的噢！”中年人越过他看向大门，抬起遥控按了关。
“我想进去一下……”他小声地说。
“做什么呢？”
他忘记是怎么退场的，是不是表现得礼貌。回去的路变得尤其漫长。那句做什么像一块石头落进心底。他坐到一个小公园树荫下的椅子上，眼前是名在宽地上跳舞的中年人，音乐与年轻人的吶喊混在篮球场里。小孩子穿梭在大人之间，卖气球的女人换了站姿，将牵着气球的手晃动，气球在路灯下飞舞。斜对面的椅子上，两位年轻的情侣搭着肩，有说有笑。
都是生活，没有人像他。每个人都自由自在。他想成为任何一个别人，像他们拥有天生的勇气，站在光亮里，自在地说笑。
查波回到原来的工地，还是跑步。然后看一本叫《陆犯焉识》的电子书。书里说，在那片草原上，一条无形的线像透明的玻璃，挡住每一个试图离开草原的人。
查波开始在白天出门，在经十路的公交车上坐在最后排，去往市中心，然后在那座大学门口徘徊，等天黑了再回去。他用漫长的时间一步步接近这个地方，寻找着结构里的破绽。
他站在那些未长大的高楼顶端，想象自己长大撕去绿目网的模样，在心里跟保安那句“去做什么”交锋。
过了秋天，济南的冬天一夜之间就来了。但并不如老舍描写的那般温柔。凛冽的寒风从耳边吹过，像夏天的阳光落在钢管上的炽热一样，落在钢管上时，留下一层刺骨的冰凉透进手套。他们开始去拆除被自己织起来的钢管笼子。先是裹满灰尘的绿目网从天空中飘落，留下黄色的钢管骨架裹在楼外面，接着螺丝一颗接一颗扭松，塔吊成捆将钢管送到地上。
房子俊俏的模样从顶上开始被剥开，像四四方方矩形的香蕉。它们似乎开始有了体面的模样。
查波坐在公交车的后座。嘴边那条白色的毛毛虫变浅了。凛冽的风落在窗户玻璃上，形成一层雾凇。人们都裹上厚衣服，戴上帽子。
“你好，我想进去看看。”他趴在窗台前，那座铁扇依旧放在原来的位置上，风扇换成了黄色的电火炉。
“你是？”保安看着身前的火炉，没有起身的念头。
“我是外面的，想去看看……我不会乱做什么，我可以押一些东西……”他看着保安，努力地将嘴咧开些。
“你有身份证吗？”
查波掏出身份证递给他。
“登记一下就行。”
他接过方格册子和笔。窗台比桌面高出了许多，他只得转身蹲在外面的过道上，将册子垫在膝盖上，一笔一划写。周围路过的人的鞋子五花八门，写字的手已经生了，歪歪扭扭怎么也不听话。保安大叔喊他可以进保安室里写，他谢绝了。写的那一行信息几次错，感到很挫败。
“放着就可以了。”保安大叔只是瞟了一眼，“写清楚电话了吗？”
“写清楚的。”
“好，出去的时候也要走这道门。”保安看着火炉，光映在他脸上，像阳光。
铜红色建筑构成的学校，古朴的砖墙里镶嵌着透亮的玻璃门和不锈钢门禁，好多门都需要刷卡。四层建筑掩映在青翠的树林中，午后静谧在冷空气中。地上沥青路透着黝黑的颗粒，和一块块镶嵌成路肩的水泥板沟通，组成了这座偌大的园子。
他硬着头皮走上教学楼的台阶，走廊一直伸到远处，两边高高的窗台里飘出来老师上课的声音。他心里惴惴不安地接收着偷来的声音，抱着手中那个没有写下一笔的本子，定定地站在门边的柱子旁。他想将那扇门推开，不管上的是什么课，就是想要坐在教室里。从一条门缝里，他可以看见那位中年老师面色慈祥，双手撑在讲桌上，身子前倾，标准的话、和善的脸朝着下面的学生。那似乎是一场高等数学课，说的都是他听不懂的。他觉得自己应该往里走一些，但是整个过道上空无一人，他害怕自己的到来和偷窥打扰到那些没有关门的教室。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没有下课铃，那些同他一般大的青年纷纷推开教室门，挤在走廊里。老师的位置离门更远了，站在另一面窗的位置，一手端着水杯，白雾在他嘴边缭绕，像抽烟吐出的雾。
没有人注意查波站在门边，少年们相互在走廊上推搡。查波又鼓起勇气往前站一些，半个身子堵在门边，他频繁闪避从里面出来的学生，只希望得到老师的注意。
学生们抓着这短暂的空隙尽情喧闹。青春像是一场盛大、有说有笑的宴会，人们依旧对那短暂的几分钟无比珍视，就像是一场大雨之后终于自由时，推开门踩着还没有完全消失的雨滴就跑出去。
查波终究失去了敲门的机会。人群各自回笼了。走廊重新空荡、安静，两边教室的喧闹也渐渐熄灭，只留下一盏明亮的灯，透过厚实的墙壁，微光从那窗户、门缝中飘出。
那个冬天，他们拆完了一整栋楼的外架。那栋楼立在堆满模板钢管的凌乱上，终于有了些大人的轮廓。如果要用一张巨大的面具盖住地面，那楼就只差亮起来的灯就足够体面了。他们过完将耳朵吹出冻疮的冬天，积雪在阳光里像玻璃一样晶莹剔透。过年的爆竹烟花只在天边亮起，他和工头守着空荡荡的工地，那土豆红烧肉一直没有吃腻。
春天，凌乱的模板和钢管运出工地，新的一群绿化工人进来了。更多的楼开始褪壳，直到最后塔吊的骨架也消失了。
等开学，查波又去了学校。
站在教室的门口，他在进出的人群中去够门。
咚咚~不够响。他缩回手让同学走出去，又重新敲了一遍。
个子稍矮的老师斜挎着扩音器，把麦克风从头发上滑挂在脖子上。
“同学，你找谁？”话筒还是将部分声音收到音响里，老师用手蒙住麦，摩擦出呼呼的声音。
“我想上您的课……但……我是校外的……”那声“同学”给了他很多勇气。他急忙补充，希望用自己的真诚，像打动保安一样，打动老师。
“好呀，欢迎你。”老师注视着他的眼睛。
查波没想到这么轻易，这几天心里酝酿的那些保证在心里炸开，错愕地站在原地。
“班长……”老师拿开盖着麦的手，顺便把麦凑到嘴边，“你去别的教室搬一张桌子来，我们有新同学。同学，你先进来！”
查波看见几个男生欢呼着从后门蹦蹦跳跳地出去，听到门外有桌子摩擦地板的声音，他们似乎争抢着一张桌子，打在一块儿，然后两人大笑着抬桌子跑近，挤进大门时还在将桌子扯来扯去，最后放在最里一排的最后面。后面一个同学将凳子顶着进门，然后就坐在门边。
“班长把你的位置换给这位同学吧！”老师站在讲台上，用喇叭说，“把你的书也让给同学，让你发扬一下我们班的精神。”老师轻轻笑的声音在音响里发出轻微的呼呼声。
“不用的……”查波原本站在那张桌子前，有些为难，但他实在太过紧张，还是半推半就地又走到班长的桌子前。他将头埋进打开的书本里，假装沉浸在书页中。实则他一个字也看不见。双腿不由自主地抖动，他觉得手应该做点什么，于是下垂敲着凳子。
漫长等待里，教室里的同学依旧吵闹。查波捧着那本书，目光笼罩在书页上，一个字也看不见。
“好了，大家安静……”老师的声音又从麦克风里传来。查波松了一口气，他微微抬起头，看见老师正看着他，又慌忙避开。
“同学你好，你可以自我介绍一下吗？”老师用温柔的声音询问。
不管大学还是初中，查波都应该站起来。
他硬着头皮抬起头，身子像 Z 字一样慢慢伸直。凳子的边沿卡住膝弯，他不敢用力，只得微屈膝盖站直上身。
“后面的同学，你把桌子往后挪一点，新加的桌子太挤啦！”
查波听到后桌挪动，卡在膝弯的凳子渐渐松开。
他先朝老师深深鞠一躬，怕脚挪到凳子，又将上身畸形地朝右边扭，向大多数同学也鞠了一躬。
“谢谢……”他有些哽咽，几乎是用鼻音发出来的，“谢谢……”
教室里很安静，前面的同学扭过头来看他。似乎是等了很久，有人带头拍手，掌声密集地响起来。
“我是……”
“我叫查波……我来自校外，是……”他想着措辞，“在工地上班……”
他没用使用准备好的面具。
“好。”老师打破了宁静，“大家再给他点掌声。你很勇敢，你会越来越勇敢的。我们很荣幸地欢迎你。”老师说。
“谢谢！”没有戴面具，他感到很轻松。
那时，查波并不懂老师说的这些，但他完全听清楚了，连同那节课上老师讲解的《喧哗与骚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