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回乡琐记

摘的覆盆子

“清明节”是天地之间一场时间、地点、人物都很明确的约定。但又是一场注定无法双方兑现的约定。

信守这场约定者总在立于地上的人这头。天的那一头主角,永远是在人的梦中出场。

4月3日一大早,我们就从福州赶着回沙县老家去赴这场约定,给在天国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扫墓。

天空阴郁,在这个节气不下雨算是天公作美了。一首“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肠”,将天空的景象和人的心情写尽。只是天空的情景偶有变化,时好时坏,不下雨就是好的表现吧。若雨纷纷地下,像泪水那般滂沱,虽然长情,但可也会加重心情的沉郁。

情景可变,人的心境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就是对逝去亲人那股不舍和思念。年岁越长反而愈加浓烈,尤其到了像我这样的中年孤儿,视“清明节”为春天里的一道伤疤,一年揭一次的伤疤,痛苦而又无法回避。

究其原因,一是这个年龄是自己也做了多年的父母,对“养儿方知父母恩”的理解愈发深刻。二是来自城市的生活压力,已无处可诉说了,只能坚强地咽在肚子里,方知那几位绝对的忠实听者的无比珍贵。

因而,每一次“清明节”回故乡,那个叫“怀念”或者“思念”的东西就一路上滋长蔓延,他们的音容笑貌就不断地在脑中翻腾。

城市快速车道帮我们迅速脱离了城市的钢筋水泥森林。通往老家的高速公路就像一片巨大绿色叶子上的一条细细窄窄的筋络,周边是一望无际的绿意。因此上了高速公路,汽车就像一艘在绿涛中行驶的小舟,一座座山就像一个个凝固的波浪。汽车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一会儿通过隧道疾穿了碧波。

连绵无尽的绿并非死气沉沉、老气横秋的绿,是新的绿,旧的绿,浅的绿,深的绿,相互交织在一起,不仅将绿铺陈得层层峦峦,愈发显得厚重稳固,也生动地诠释出春天的丰盛多姿与生机勃发。给这个悲伤的日子,心灵些许的慰籍。

老家扫墓的传统时间是在农历八月初一至十五之间,之所以我们又改在“清明节”,是受父亲之命的。父亲说,“清明节”有放假,你们不用上班,正好方便,我们家今后也放在“清明节”祭扫。

父亲不仅开明,也言行一致,他在世的那几年自己就立马带头执行。他去世后,我们就遵从他的这个改变。每年这个时候,在他们窄窄的墓碑前,简单地献上一束花,倒上浓浓的酒和香香的“清明茶”。

我们在路上并不孤独,赴此场约者川流不息,也显露出,从山里走向城市的人很多很多。虽然此生因此创造了“他乡”与“故乡”,但同时也实现了许多故乡无法实现的愿望。

上天总是这样对待我们,给你这些的同时,又拿走你的那些,让你既满足,又失落,不断去寻求,不断去平衡,当你失去平衡的时候,又要毫不留情狠狠地惩罚你。

故乡是个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假如把我的眼睛蒙住,不看时间,不看里程,不看山水,凭着嗅觉我也知道何时进入故乡的领域。当你吸到新鲜的空气中带着湿润淡淡的甜味、引得你如久旱遇甘霖般急切地想着吸下一口的时候,那就是故乡无疑了。

空气还是那个空气,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个水,屋还是那间屋。

不同的是,屋里没人了。硕大的蜘蛛网像法院的封条那般,大张旗鼓地贴挂在门上。

干脆不进门了,人去屋空的景象只会使人心情愈发沉重。况且上山扫墓用的锄头、劈刀,一年不用,也不牢靠了。不用它们看去都好好的,一用它们就以脱柄的方式罢工,不如找隔壁大堂哥借。

大堂哥正站在门口操弄着喷药壶,想去给庄稼打虫子。

我边朝他走去,边“大哥、大哥”地喊他,他停下手里的活,瞪大眼睛望着我,问,找谁。瞬时,我的心中酸楚翻涌。不足十米之外,他居然就听不出我的声音,认不出我的人像了。

他年轻时,是何等精明敏捷之人啊!耕田之余,还做得一手好木匠,上梁铺瓦,样样精通。时常帮人家犁田、盖房,工毕,人家酬谢请他吃饭,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身腱子肉,更有一身的胆气和豪气。

但任何人都经不住岁月的增长,细一算,我脑中还意气风发的大堂哥居然也八十多岁了。

凑近到他跟前了才认出我,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羞愧地低着头,忙不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这眼睛真坏了,连小弟都认不到了。端详着我片刻,又说,你也老了,满头白发,人还是那么瘦,身体得保护好。

我说,大哥,你不记得,我今年都五十了。

才说了几句,他就折过身子,说要去喊在山上做活的堂嫂,给我们准备午饭。我把他拉住,父母不在,故乡我也无心多留,还是事毕人走。

问他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做那么多活?他说,小孩们多年在外开“沙县小吃”,适应了城市的生活,都搬进城里住了。老家的田地舍不得抛荒,就和堂嫂耕管着。也不是为生计那种辛劳,当作锻炼,直做到干不动为止。

不仅大堂哥家如此,其他隔壁邻居家的现状也大致相同,年轻一代都进城生活去了,老人因舍不得土地或不适应城里的生活习惯,选择留守。因此,以前“清明节”舂艾叶糍粑、米馃的风俗,因缺了年轻力壮的参与,已经省略了。

虽然大堂哥的耳朵和眼睛功能减弱了,但还能上山下田,喝酒抽烟。这让我欣慰了些。

大堂哥说我母亲的墓地林深草密,山路陡峭,要带我们去。意思是他要在前面帮我们把路劈开了,让我们好走。在他眼里,我们永远都是小的。我们把他摁住了。但在后面还是帮我们增添一个意外收获,重温了儿时的快乐。

母亲的墓地是父亲选的,就在家对面,父亲的意思我们一开门可看见她,她亦可时刻望见我们。虽然距离不远,但因山上树林茂密,杂草丛生,开出的路没过几个月就荒废了。坡度又特别大,非常难爬,每次上到墓地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再锄草便筋疲力尽,其他地方就别想去了。

母亲因为意外先于父亲十六年去世。意外突降母亲头上,给我们家带来极大的创伤,那刻,犹如和平时期安宁的家挨了一颗莫名其妙地飞来的炸弹炸中似的,既料想不到,更无法接受,奶奶和父亲日日以泪洗面,严重损害了他们的健康,缩短了他们的寿命。

那年正好实施农村殡葬改革,母亲是全村第一位执行火化政策的。但生前按照老家风俗,她已备有棺材,所以是把骨灰放在棺材里安葬的。

在失去母亲的那十六年里,父亲完全是靠责任活着的,他觉得一边每年“清明节”时要给母亲扫墓,一边还要替母亲守护着我们。因此,原来只做农活没做家务活的父亲,学会了煮饭、煮菜、酿酒等,不仅为照顾好日常自己,更为“清明节”时能煮好三牲祭品和供上好酒给母亲。

父母感情之深,在农村是模范。记得小时候,村里夫妻打架非常普遍,甚至战火燃到男女家族之间。父亲在外面很强悍,不仅身高力大,脾气也非常暴烈,且做事雷厉风行,公道正直,所以受人敬畏。但父亲从没动过母亲一个指头,两人偶尔的吵嘴也只是为劳动方式方法的分歧而引发的,最终都是父亲让步。

通过大人的传述,我们才知道,父母亲的感情如此牢固,是因为自由恋爱结合的,这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农村极为罕见了。

父亲包容母亲,母亲也信任父亲。村里一男子30多岁时暴病去世,丢下孤儿寡母,无能力种地,又孤立无助。父亲看不过去,顾不上闲言碎语,起早贪黑地帮他们家做农活,直到他们家的老大挑起重担为止。母亲没有丝毫埋怨和怀疑,坚定地支持父亲善举。

起初,奶奶也曾想为父亲包办婚姻,因爷爷去世早,家中贫穷,说一家,被人嫌弃一次。一拖再拖,居然父亲25岁了还没成家,这个年纪在当时的农村,已很难找到老婆了。

母亲住在村头,父亲去劳动的时候,经常要经过母亲家门前,相遇多了,彼此心中慢慢都有了对方。

父亲看中母亲的是勤俭朴实。母亲看中父亲的是正直果敢。没想到两人相濡以沫四十余载,突遭横祸天人相隔了。

父亲去世后,照理可把他们合葬在一起。但父亲生前交代,母亲一辈子善良谨慎,却突遭此横祸,可怜地受到惊吓,不可开坟墓再去惊扰她,就让他们在天堂里相聚再成为夫妻吧。

因此,我们就按照父亲的交代,将父亲的骨灰安放在他自选自建的小祠堂里。此离母亲的墓地距离,只有母亲在世时,煮好饭,站在门前可喊父亲回家吃饭那么远。

在祠堂前的田埂上,妻子发现一丛绿油油的草蔓之中,露出一粒粒小红果,如红翡翠般,艳丽夺目。那是野生浆果覆盆子,多汁甘甜。一般是在清明过后,五一节之前大结果。今年因为气温高,所以提早结果成熟了。

覆盆子我们称之为“啵”“红啵”或者“野草莓”。小时候,覆盆子成熟之刻,就是我们快乐之时。一放学就冲向田间地头、河岸山坡,各自占领一块覆盆子地盘,然后灵巧地避开藤蔓的勾刺,摘下覆盆子吃。那时虽然田间地头种满了庄稼,但覆盆子却特别多。不像现在,庄稼少种了,而田间地头却只长那些不知名的杂草。

我们边摘边吃,一天到晚,肚皮都是圆滚滚的。因覆盆子水分多,吃多了尿就多,我们就比谁尿得高、尿得远。于是,清丽的阳光下,一道道白色的水线,从一个个小小的胸前射出,划出一道道弧线后,急急地飘落回大地。

几缕阳光几缕春风过后,将所有的证据灭失了。方才争得面红耳赤而得的骄傲,变成空口无凭,谁也不服谁。然后接着一轮又一轮的来争这个高低。没有钱而有快乐的岁月里,覆盆子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妻子取道将那几粒覆盆子小心翼翼地摘下,舍不得吃,想留给孩子吃。毕竟像这种野生美味,有钱也不容易买到。

祭拜完父亲,此行告尾声。大堂哥和大堂嫂在家门口等着我们。看到妻子手中捧着那几粒草莓,他们嘿嘿地笑了,说,爱吃这个,带你去摘,我们知道那里有很多。

真的?妻子惊奇地问。

约莫半小时后,他们回来。妻子手上五斤容量的水桶,居然堆满了覆盆子。一粒粒红彤彤的样子,让人想吃又舍不得吃。即便不吃,红艳鲜美的样子看看也满足了,如同一剂安慰心灵的良药,瞬即将心中的悲伤化去了不少。

我们将这桶覆盆子小心地放在前排空调效果最好的位置上。启动汽车,观后视镜里的大堂哥夫妻俩,脸愈发的小,背愈发的弯,不停地给我们挥手。

我不忍回头,狠心地加大油门朝前冲去。

老家门前的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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