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读者·原创版》2015年第2期)
十月中旬的一天,空气里刚刚开始有一丝凉意。敏感于季节更替的人们换上了薄外套,但仍有一些人固执地穿着短袖,气温还得再降几度才能让他们甘心情愿承认秋天的到来。我决定不再拖延去科尼岛的计划,就坐上地铁,朝着那个位于纽约市布鲁克林区南端的狭长半岛进发。
在人潮涌动的时报广场换乘N或Q线,终点站就是目的地。越往南走,车厢里的人越少,除了在几个靠近居民区的大站喧闹一阵,整个车厢就像是玩累了的孩子,安静下来。坐着的多是臃肿的说讲俄语的中年人,不用说,是朝被叫做“小俄罗斯”的布莱顿海滩去的。他们口中粗重的音节好像在到达对方耳朵之前就在半空硬邦邦地砸下来,摔碎在车厢地板上。再就是双休日带小孩来玩的年轻父母,他们还没有从一周的繁琐工作中恢复过来,对着车窗外楼房街道,神情多少有点呆滞,看着坐在婴儿车里的孩子兴奋地手舞足蹈,互相鼓励似地笑笑。偶尔有一两个短打扮,穿着跑鞋或推着自行车的年轻人七嘴八舌地上车,其他乘客就盯着他们看一阵,对他们的精力充沛投以艳羡。
早上十点的科尼岛还在睡梦里听着徐徐涛声,街上的店铺餐馆都锁着门。十字路口车辆稀少,间或滚过的一两团废报纸像是行踪诡秘的小动物,在风里把昨天的新闻一蹦一跳地带向远处了。摩天轮和过山车在海滩上静止不动,这些产生尖叫和欢笑的大型钢铁娱乐设施此时此刻就像硬纸板折成的手工玩具一样。前一天晚上的灯光、吵闹一半散在海风里,还有一半被游玩的人们带回了家。码头上零星散落着钓鱼的人,他们聊天,打电话,满不在乎的样子。在那些低矮的石墩子上我看到不少贝壳,大大小小,有的碎了一角,有的干脆缺了一半,像是久远文明的残迹,这些扇形城墙内的住客早已遗失了。还有洒落着的鱼的骸骨,圆形的眼窝空空的,干干的,仿佛废弃的矿坑。
我想我是来得太早了。
我在海滩的木板路上走了很多个来回,后来走累了,就在休息区找了一张椅子捧着一本书坐下。大约十分钟后我睡着了,捧着的书没有和上。
科尼岛把我叫醒了。我在迷糊之中花了好一会儿来确认自己还在原地,而不是梦游走到了另一个地方。阳光很刺眼,它虽然失去了八月初的炙烤的威力,但还是足以让人们脱个精光躺在沙滩上。飞驰的过山车上升下落,刷着彩色油漆的车身突然一闪,让人一阵目眩,接着传来一阵叫喊。木板路上人挤着人,路边的餐馆连一个站立的地方也难找, 好像永远都是这么忙碌。有一大家人坐在一间热狗店门口,他们胖瘦有致,宽细不一的身体统一晒成了暗红色,和桌上摆着的香肠没什么两样。就这样突然地,科尼岛像是在庆祝盛大节日一样,热烈、丰富地闹哄开了。成百上千的人聚集在这里,在这个狭长半岛上,他们全体像是一场仪式的祭祀,用啤酒、热狗、泳装和防晒霜把逝去不久的夏天从它逐渐冷却的坟穴里复活了。
在木板路向东延伸的尽头,有几家冷饮店,也许是因为离热闹的人群有些远,门前的红色塑料椅子全都空着。几分钟前木板路上飓风一样的嘈杂声在这里变得像是一两只蜜蜂的嗡鸣,在人脑袋后面暗暗地响着。
如果我没有好奇地朝刷着白油漆的房子里看一眼,我肯定就不会知道在这个过山车呼啸着从半空划过的沙滩上还会有旋转木马的一席之地。它并不像我在别处见过的许多相同设施一样是露天的,而是被四面墙包围着。在木头长椅上坐下,眼前的木马缓缓转动,同样舒缓的,我叫不出名字或者风格的音乐从中间的音箱里飘来,如同一个装着古旧时代秘密的布口袋突然打开,里面的一盏微笑和一声叹息像烟尘一样散在空中。转过身子,透过棕黄色的玻璃,远处的热闹仿佛也平静下来。房子里不断有年轻父母领着小孩进来。穿着花衣服的孩子们被抱上木马,他们踩着镫子,抓着缰绳,脸上是多么简单纯粹的快乐啊。父母站在一边,等自己的孩子转过来就举起手机给他们拍照。
大约下午三点半的时候,进来一对身材胖大的中年夫妇。柜台前的售票员满脸惊异地看着女人——并不是她的孩子要玩,是她自己要玩!售票员皱着眉头仔细权衡,最后犹犹豫豫地打开门,让她进去了。她在转盘上走着,男人坐在我旁边,正把相机从包里取出来。
“宝贝儿,挑一个外圈的,我给你照相!”男人说。
“我该选哪一个呢?这么多马呢。”女人问。
“挑一个你喜欢的!”说完这句话,男人好像突然发现了宝藏一样,他蓄着浓须的脸闪烁着兴奋,“靠右边的那个!就要那个!看见了吗?那头和其他所有的马都不一样!”他激动地说。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的确有一匹马与众不同。它身上披着闪亮的铠甲,奔驰的姿势也比其他马更有神采,在这些木头做成的马匹里,它显现出血肉的质感。我走近观察,它的脖子上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设计者和生产公司的名字。
等到胖大女人有些费劲地上了马,转盘已经开始转动。男人绕着转盘给她拍照,不停地叫她看镜头,他足足转了有七八圈才又回到椅子上,注视着女人。他一直笑着,双腿并在一起,像个期盼惊喜的孩子,有些紧张又无比幸福地注视着女人。
转盘放慢了速度,这时女人对男人说:“宝贝儿,再帮我照一张吧,马上就停了。”
她来到了我们面前,一只手抓着缰绳,身体向侧面倾斜,另一只手悬在空中,男人按下了快门。
忽然,男人转向了我,说:“你看她多美呀!”我愣住了,他眼睛里的泪水像科尼岛的海浪一样涌起来了。
他们离开之后,我又呆了一会儿才起身,准备去海滩北面的地铁站结束我今天的行程。我走出白房子的时候,刚好有两个小孩子跑着进来。小男孩个子稍微高一点,领着小女孩的手,边跑边对她说:“一会儿你乖乖地坐下等我,我去给咱们买两张票,然后咱们就骑木马!”哥哥和妹妹吧,我想。小女孩穿着一件蓝色的短袖,在我刚刚离开的位置上坐下,穿着沙滩鞋的小脚丫前后踢着,耐心地等着。
音乐再次响起来,两个孩子在木马上,一前一后,咯咯地笑起来。 我站着不动,突然想起来萨林杰《麦田里的守望者》的结尾段落。他们转到了我的面前,过去了,然后又转了过来,一圈接着一圈,好像永远不会停止一样。我朝他们招手,他们朝我笑。
我走在晒热了的木板路上,白房子已经消失在身后,热闹的人群正在抓紧时间享受这一天里剩下不多的阳光。
我一个人朝地铁站走去,嘴里不断重复着:“多美呀。”我好像在说那对夫妇,好像在说那两个孩子,又好像在说海滩上的每一个陌生人,又好像在说这一天。也有可能我说的是所有这些人和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