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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雷切尔·斯维尔斯基 RACHEL SWIRSKY
当诺布还是个孩子时,蒋扬妈妈给他讲过一个古老的藏族故事,故事讲的是一群勤劳却愚蠢的猴子,他们住在一片树林里,林边有一口井。一个灰蒙蒙的夜晚,一只老猴子渴醒了,它手蹑脚地从睡梦中的配偶身边爬开,去井边找水喝。在井里,它看到了月亮的倒影。
“月亮掉到我们的井里啦!”它大喊道。
它的叫声吵醒了其他猴子。它们一致认为,住在一个没有月亮的世界里是件可怕的事情。于是,猴子们手拉着手,连成一长串儿,爬到井里,想把月亮捞上来。
可猴子们一潜入水中,月亮的倒影就碎了,只剩下空荡荡的井水,黑乎乎的一片。垂头丧气的猴子们爬出井口,全身湿漉漉的,冻得瑟瑟发抖,却一无所获。真正的月亮好好地挂在天上,朝它们咯咯地笑了起来。
蒋扬妈妈讲过的故事中,诺布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了。他更喜欢其他有关月亮的故事:历史上的,课本里的,还有前美利坚帝国登月宇航员的自传。诺布很小的时候,就对妈妈讲的天气预言师和魔术围巾之类的奇幻故事不感兴趣。蒋扬试图让他看到老故事本身的美,可诺布从来不听。对他来说,月亮才是未来。
在诺布成为一名宇航员即将离开时,蒋扬对他说,“我准备去借个收音机来,这样,你在月球上的每一刻我都能听到。”
诺布笑着说,“妈,没必要这么做。”可蒋扬觉得,他拿起帽子,走出门时的样子似乎是满心欢喜的。
飞船发射的前一天,蒋扬徒步穿过干旱的高原,赶往离她家最近的住户。那家女主人的儿子给了她一台已经几乎绝版的收音机,那是他在垃圾堆里找到并修好的。这个男孩正在自学成为一名机械师,他总缠着诺布问个不停,诺布答应他,如果他申请去上大学,就会给他写封信。通常,蒋扬很喜欢跟别人讲她儿子的事迹,可那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
男孩儿一遍遍地告诉她如何使用这台收音机。“你知道怎么弄么?知道该按哪个键么?”
蒋扬不领他的情,打断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原来有过一个收音机。”可那男孩儿还在继续烦人地唠叨着。他对蒋扬的印象一直和大多数人的一样,认为她甚至从小时候起,就从没见识过任何高科技。这只是因为蒋扬更偏爱过去而不是未来的生活方式。
傍晚,蒋扬怀揣收音机,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透过地平线,喷薄出红橙相映的光芒。回到家后,她边剥豌豆,边听收音机。女播音员的嗓音流畅且富有韵律;蒋扬觉得,听她的节目轻松极了,哪怕她是在不断重复播报同样的内容以填满节目时间。“由于得到埃及政府的支持,青海太空探险队今天首次登月,领导此次登月任务的宇航员卡尔玛·桑格茉受训于墨尔本……此次探险有望发现2029年差点撞上地球的小行星的残骸。”
每次在收音机里听到儿子的名字,蒋扬都会异常激动。“地质学家索帕·诺布称,国际社会已给予青海太多的援助,青海是时候回馈世界了。他表示,青海人民一定会不屈不挠地朝着未来努力奋斗……”
儿子离开的第三天夜里,蒋扬坐在窗旁刺绣。突然,播音员惊慌地失声叫了出来,蒋扬也吓得绣漏了一针,“刚刚收到来自北京方面的急报。埃及与澳大利亚两国爆发武装冲突。澳大利亚政府威胁称,将在开罗引爆一枚集束炸弹。埃及方面发布声明回应称,他们不会任由炸弹伤及数百万无辜民众……”
收音机里传出嗡嗡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播音员的话筒旁交谈。蒋扬弯腰贴近收音机听着。
“埃及扬言将在全球范围内拦截信号传输,以阻止爆炸信号的传播。他们给澳大利亚政府10分钟的回应时间。如果澳方不退让,全球通讯网络可能要瘫痪好几周。等等,我得到通知,我们可能无法继续播报——”
播音员的声音慢慢减弱,最终,收音机里只剩下电流声。蒋扬用力拍打着收音机。
“不!”她叫道。“你们不能切断新号!回来继续播啊。”
她又拍了几下收音机。
“继续直播啊。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跟你讲,你快回来播啊。”
老式的扬声器里涌出一阵阵空洞的静电噪音,仿佛寒冬里的沙尘暴,持续而嘈杂。
诺布从月球表面进入加压驾驶舱,舱内充斥着隆隆的静电噪音,犹如远处的风暴。探险队队长桑格茉对着老式异频雷达收发机的话筒声嘶力竭地喊着,试图想和外界取得联系,可几个小时过去了,仍是徒劳无功,她的嗓音也变得像静电噪音一样嘶哑粗糙了。
主控板两旁的三角窗前,俯视即是凹凸不平的月球表面。透过窗户,他可以看到探险队的其他成员正在陨石坑附近收集样本。诺布脱下太空服,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运气如何?”诺布问道。
桑格茉转过脸来,似乎她刚才一直没有注意到诺布的存在,回答道,“我正在尝试与开罗和西宁取得联系。也许一会儿就能陆续收到它们的回应了。”
诺布瞟了一眼燃油量表。“我们还能撑多久……”
“在氧气耗尽之前?还能再撑一天吧,或许还不到一天。”
“我妈说她会通过收音机全程收听我们的行程实况。她肯定担心死了。”诺布捏了捏后颈,想放松放松他纠结在一起的肌肉。“如果我们要盲目地返航,那我就需要立马开始计算重返数据。这可能要碰碰运气,不过也有可能行得通。”
诺布原以为桑格茉会像以往一样打断他的话,然后又是一通有关统计数据与时间线的实用主义分析,可这回,她缓缓地张开嘴,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似乎不愿意将已到嘴边的话说出口。她最终决定还是闭上嘴,扭过头,向阴影处望去。诺布心中的弦绷得更紧了。
“怎么回事儿?”他问道。
她低着头,回应道:“还记得你做过的有关自动防故障装置的简报么?”
“那些美国人安在飞船里的防止蓄意破坏的程序安全装置?”诺布问道。
“他们在把飞船卖给我们时,难道没将它们拆除么?”
桑格茉叹了口气,“本来是应该拆除的。”
她轻轻打开保护罩,里面是感知飞船与地球相对位置的精密设备。仪表已经停在一个完全不合理的读数上,丝毫没有变动的迹象。她不敢直视诺布凝视她的眼神。
“那么,你想表达什么意思呢?”他质问道。“我们被困在这儿了?”
“如果飞船不能确认建立无线电联系,引擎是没法儿重启的,”桑格茉回答道。“即使我们能算出返航数据……飞船也动不了。”
诺布感到有些晕眩,连忙抓住嵌入船壁上的一个把手。“我们会死在这儿?连尝试返航的机会都没有?”
“的确是这样,如果无线电联系一直无法建立的话。”
诺布勃然大怒,这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他一拳捶在墙上,碰到了上面的金属部件,手痛极了。接着,他感到头痛欲裂,真想冲着桑格茉大吼大叫,拉住她的肩膀告诉她,她是错的,她在撒谎。可盛怒之下,头脑中理智的一面提醒了他自己,这不是桑格茉的错。这是那些美国人的错,埃及人的错,还有澳大利亚人的错。可这会儿他们都不在这儿。
诺布走到窗边,俯视窗外的月球表面。他寻思着,飞船外的同伴们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会不会也和他一样,有一种晴天霹雳的感觉。他们总说诺布是个天真的家伙,是个乐天派。桑格茉很可能会说,她早就怀疑那些美国人不会遵守合约,是不可信的。其实问题在于诺布自己,他总是对一切太有信心。
探险队里的每位成员都曾热切地想要实现登月的梦想。但他们中没人想到,寒冷荒凉的月球表面会成为自己的葬身之地。
“我应该告诉其他人,”桑格茉轻声说道。
诺布背对着她,回应道,“我会继续关注话筒这边的情况。”
“谢谢你。”他听到桑格茉穿上太空服时发出的响声。“对了,”她更小声地补充道,“你不是想对火山熔岩样本进行化验么?这倒是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呢。”
诺布这才意识到,她是想让自己对她笑笑,让她知道自己没有怪她,这样她肩上的重担才能减轻些。可他已经没有精力去安慰她了。桑格茉戴上头盔,太空服内的双脚空洞地踩在登陆的金属阶梯上,可诺布仍旧一言不发。
诺布转身走向主控板。嘈杂的静电干扰声把他的骨头都镇麻了。他低头凝视着三角窗外的同伴们;他们抬头看了看正向他们走近的格桑茉,手里仍在忙着完成各项任务。他想象着他们愣在原地,就像被困在琥珀中的苍蝇似的,好久缓不过神的样子。他对着失灵的话筒大喊起来,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话筒那边已经不再是西宁总部了。
“妈妈!妈妈,是你么?你能听到我么?听我说!远离风暴!不要尝试来找我。你在听我说么?我被困在这儿了。可我不想你也被困在这儿。妈妈,千万别来找我!你要继续活下去。”
在嘈杂的噪声中,诺布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的声音。犹如沙尘暴般的静电干完全将他吞没了。
蒋扬只爱两样东西:她的儿子和老故事。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决定找一群猴子帮她营救被困在月亮上的诺布。
蒋扬花了五天五夜的时间,不眠不休,在火炉旁烹制出美味的食物。她眉间滴下的汗水调配出浓汤的咸鲜,她低沉的啜泣声唤醒了香料浓郁的风味,她灼伤的指尖将赤焰的温度揉搓入雪白的面团。
烹制完丰盛的大餐,蒋扬拖着疲惫的双腿,步履蹒跚地将食物从炉子上端到门口。面皮汤、蒸饺和酥油茶的香气很快就在高原上寒冷清新的空气中飘散开来。刺眼的阳光下,微风掀起一阵尘土,接着又慢慢平息下来。高原上仍是一片沉寂。
蒋扬瘫倒在地上。她疲倦的双眼像迷进了沙子一样感到刺痛。一只好奇的鸟儿展开它黑色的翅膀俯冲下来,想要一探究竟。蒋扬连忙将它赶走。突然,远方传来一阵欢快的啾啾声,吸引了她的注意。一群毛色金黄的猴子穿过宽阔的高地,向她这边走来。它们一个拉着一个,连成一串儿,鼻子翘得高高的,在空气中嗅着什么。蒋扬一下子来了劲头。
她拍着巴掌,拿起几个蒸饺,伸着手唤道,“来吃吧!来,快来!我就是做给你们吃的!”
猴子们从蒋扬手中夺过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它们生怕要是动作慢点,这等好运就没了似的。蒋扬看着它们,两眼发光,看见它们吃光了就再给一些。她就像老故事里宫中的仆人一样,小心翼翼,举止优雅。
所有的食物都吃完了,猴子们便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配偶之间无所事事地互相梳理着彼此光滑的皮毛。其他的就挺着肚子躺在地上,享受着冬日里微弱的暖阳。蒋扬穿过猴群,轻轻拍着它们柔软的白胡子。她数着猴子的数量:一,二,三……这里竟然聚集了四百七十只猴子。
“朋友们,谢谢你们能来,”蒋扬对猴子们说道。“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猴子们齐刷刷地盯着蒋扬,一副很满意的样子,仿佛在问:我们能帮些什么?
蒋扬跪了下来,在肩上围上一条披巾,可廉价的北美织布在高原的严寒面前,几乎不起一点作用。
“我有个儿子,他叫诺布,”她开口说道。“他是名宇航员,就是飞到太空里的人。长久以来,青海人民一直想要进入太空。他们想向世人表明,青海有资格成为一个独立国,在美利坚帝国与原中华民国拼得你死我活之时,青海仍保留了自己的价值。”
“我们向埃及贷款,购买了一艘美国时代的老飞船,用火车把它运到了首府西宁。两万人聚集在一起观摩它。我的儿子能参与这样一项伟大的任务,简直荣幸极了!
“埃及和澳大利亚又发生冲突了,那都是富国之间的问题,不干青海的事儿。可那些超级大国什么时候才能关心下他们会不会伤及无辜?他们之间的冲突把我儿子困在了月亮上。
“最后,过了两个星期,埃及和澳大利亚签订了停战协议,不再发射干扰信号。我想,我们终于可以救回我儿子了!可接着,总理在电台上发表了讲话。他说,政府负担不起发射一架援救飞船的经费,我们应该以我儿子以及其他船员作出的牺牲为荣。他还说他们已经在月亮上窒息而死了。哼!我知道他们没死。总理只是怕花钱。比起他的人民,他更在意金钱。
“我去寺庙里求助。和尚们却告诉我不用担心。他们说,诺布死后,会转世投胎,这样他就可以返乡了。对一个悲痛欲绝的母亲来说,这算是什么安慰啊?
“于是,我坐火车去西宁电视台,指望着他们能帮我跟总理讲讲理。可他们派了个年龄只有我一半,穿着超短裙的年轻女人来接待我。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你能来找我们,我们非常高兴。我们将就此事件为晚间新闻拍摄一个十分钟的短片。’拍摄进行了半个小时,然后他们就给了我一把钱把我送了回来。
“没人关心我儿子。
“我本以为自己会难过得死掉。我坐在黑暗中,什么都不想干,盯着收音机,回想起杀死我儿子的静电干扰,那噪音愤怒而嘈杂。我向窗外望去,看到天上的月亮,这才意识到,我是多么愚蠢啊!现在,人们已经不喜欢听故事了。甚至诺布小时候都不愿听我讲故事。可我不会忘了你们。”
蒋扬的唇间洋溢起满足的微笑。
“我们要再搭一条通往月亮上的梯子。可这次,我们要去真正的月亮上。你们会帮我么?”
一只高大的母猴子向蒋扬这边爬过来,拉住蒋扬的手,母猴子的眼睛上方有一撮金棕色的毛。随后,猴子们便开始吱吱地叫了起来。它们聚到蒋扬周围,在她身上忙活起来,黑乎乎的短指头拉扯着蒋扬的衣服,在她身上头发上摸来摸去。
蒋扬任由它们将她拉到猴群的中央。她朝着月亮举起双手。“我知道你们会帮我的。谢谢你们。我们会一起把我儿子救回来的,对吧?”
从黎明到黄昏,蒋扬和猴子们不停地演练着,如何搭成一条直入云霄的长梯。每天一大早,他们就出门了,即使严冬里刺骨的寒风也无法将他们阻拦。有一次,一阵狂风将最瘦小的猴子刮走了,把它带到了半个高原之外的地方。小猴子的妈妈赶了一整夜的路,才把他找回来。
日落之后,蒋扬就会把猴子们带回家中,用丰盛的饭菜和热乎乎的酥油茶招待它们。吃完之后,猴子们就会爬到她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抓抓。作为回报,她给它们讲古老的藏族故事,故事里有预测天气的先知,还有莲花生大士的魔法披巾。猴子们在蒋扬舒缓的嗓音中,沉沉地睡去。蒋扬也和它们一起,躺在地板上,拥着它们温暖的毛发进入了梦乡。
一个寒风刺骨的清晨,蒋扬醒来时,突然有一种使命感。“我们今天就该行动了。”她边说边催促猴子们出门,可外面冷极了。
个头最大的那只公猴子稳稳地扎在地面上。它的配偶,那只第二大的母猴子爬到它的肩膀上。母猴子伸手拉起了它的一个儿子,那是猴群里第三大的猴子。以此类推,越来越小的猴子爬到了大猴子们的身上。
当天梯搭得够长的时候,最上面的那只猴子已经可以碰到空中经过飞机的机身了,远处原来一阵轰鸣声。蒋扬转过身去。一阵沙尘暴向猴子们席卷而来,地平线上,涌起一大片黄褐色的云烟,沙尘飞扬,隆隆作响。
“快!快!”蒋扬向猴子们喊道。又有两只猴子飞快地跑了过来,它们用爪子挡住迷眼的沙尘。幸好猴子们已经演练过很多次,即使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情况下,它们也知道该怎么做。
蒋扬吐出一大口沙子。沙粒迷住了她的双眼。她已经再也看不到猴子们了,只能听到它们吱吱的叫声。最小的那只猴子一直紧贴在她的胸前。最后,终于轮到它了。它跳到地上,拉着蒋扬的手,把她带到自己身后。她听到小猴子的脚趾踩在大猴子们的皮毛上发出的声响,它一直往上爬呀,爬呀,爬呀。
现在,轮到蒋扬了。她踩在最大的猴子的肩上,开始往上爬。她脚下的猴子换了一只又一只,每当蒋扬踩到它们身上时,它们便忍不住哼哼起来。一阵阵沙浪打在她的背上,摩擦着她的皮肤。狂风如静电干扰般在她耳边呼啸着。
她在一只年轻而强壮的公猴子肩上停了下来,用披巾抱住嘴,以便能够呼吸。可沙子还是肆无忌惮地钻进她的嘴里,连舌头下面都能感到沙粒粗糙的质感。
天梯似乎没有尽头。起初,她还在算自己爬过了多少只猴子,可很快就记不清了。她感到手脚麻木,忍受着漫天狂沙的折磨,沙粒微小却锋利无比。她再也听不到猴子们的叫声,耳边只有沙尘暴无情的咆哮声。终于,蒋扬爬到了最高处,站在小猴子单薄的小肩膀上,再没有爪子拉她继续往上爬了。在高处,沙尘暴已经变成了远处低沉的轰响。蒋扬睁开双眼,清了清睫毛上黏住的沙粒。她被漆黑一片的天幕笼罩着,那天色比书写在丝绸上的浓墨还要深邃。其间高悬一轮明月,巨大,白亮,沟壑清晰可见。
蒋扬低头望去。猴子们搭成的天梯犹如一条向地平线延伸的铁轨,越来越细,最终陡然消失在狂舞的黄沙中。
蒋扬对最小的猴子笑了笑,叫道:“我们成功啦!”小猴子也兴奋得吱吱叫起来。她揉了揉小家伙的毛发。
蒋扬伸展双臂,抱住了月亮的表面,那样子就像要拉起一个巨大的木桶。她的双脚如倒立一般,在头上摇摆着。整个世界仿佛都颠倒了过来。她双脚轻轻着地,站了起来,顿时感到血液涌向头顶,接着,脚踝像被压在双腿上一样僵住了。一下子,猴子们就从她脚下跑到了天空中。
“太谢谢你们了!”她对它们招手致谢。
最小的那只抬起它黑色的小爪子也朝她挥了几下。
“你们等着我哈!”蒋扬喊道。“我会和儿子一起回来的。”
小猴子凝视着蒋扬,眼神庄重,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在它身后,猴子们搭成的天梯如长长的草茎一般在风中轻轻摇摆着。
蒋扬转过身来,眺望广阔的月球表面。她在环形山间跳起来,喊道:“诺布!我来救你啦!你在哪儿啊?”
她路过了原美利坚帝国登月的残迹,红白蓝相间的星条旗标志已经变得模糊。再远处,屹立着南非的战争机器,虽然有些年头了,但仍完好无缺。多面透镜仍旧凝视着地球上古老的敌人。失灵的舷窗机器人散落在地面上,卷起它们的机器腿,活像死掉的蜘蛛。
蒋扬注意到儿子的飞船。它矗立在地平线上,像一根巨型的银针,飞船尖端红漆褪色的一圈被腐蚀得锈迹斑斑。“诺布?”蒋扬大喊道,可并没得到任何回应。
飞船前有一座湖面大小的环形山。环形山周围有三个身穿太空服的身影,他们似乎被冻住了。一位女性太空人朝一块岩石弯下腰去,眯着眼睛观察一架仪器。在她身旁,一位男性太空人坐在另一块岩石上,低头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另一个在往飞船方向跳跃,动作定格在半空中。
“大家好?”蒋扬跟他们打起招呼。“我是诺布的妈妈。没事儿了。我来接你们回家啦。”
他们仍纹丝不动,就像是摄影师抓拍的正在跳舞的舞者。蒋扬继续往前走,她爬上了通向飞船里的钢丝舷梯。
蒋扬匍匐钻过了狭窄的通道,终于来到了一个可以站起身来的房间。诺布站在一台巨型机器前,那台机器足足有三个大个子肩并肩站着那么宽。他的嘴大张着,定格为呐喊状,脸颊上还挂着汗珠。
蒋扬立刻上前抱住诺布穿着太空服的腰。“诺布!我知道你没有死!”
诺布的身体猛地扭了过来,好像被困在泥泞中的马车突然被拉出来似的。他跳了回去,满脸震惊。“妈?你在这儿干什么?”他拍打着主控板上的计量表。“我们已经没剩下多少氧气了。”接着,他讲话筒扯到嘴边。“开罗,呼叫开罗!西宁,西宁是否收到?”
“别跟他们讲了,”蒋扬说道。“我就是来救你们的。”
“桑格茉在哪儿?多杰在哪儿呢?”
“嘘!他们在外面。我们回家的时候再叫醒他们。明白了吧?”她指了指三角窗外诺布冻僵的同伴们。“我要是告诉你我为了找你都经历了些什么,你是绝对不会信的。总理已经拒绝派遣任何救援人员来这儿了!”
诺布摇着头,像是刚从一个漫长的梦中醒来。“我不……记得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的无线电失灵了。”
“现在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无线电失灵前,我们接收到一个信号……我有点记不清……头好痛,然后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我记得当时在想你,希望你能继续好好活下去……”
“我的确活得很好啊,你没看到么?我来找你了。和尚们和电视台里的人都不肯帮我,我就找来了一群猴子,爬上它们搭成的天梯来找你啦,就像老故事里讲的那样。我会把你们都带回家的。”
诺布摇了摇头。“不。”
蒋扬走到窗边。“我希望猴子们能承受我们这么多人的重量。那姑娘长得挺壮的,不是么?”她龇着牙咯咯地笑了起来。
“妈,这很重要。我正在努力回忆。变速器……”
“澳大利亚已经宣战了,”蒋扬继续说道。“他们威胁要引爆集束炸弹。”
“——集束炸弹,”诺布接过母亲的话。“澳大利亚绝不会做这种事。这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他们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在埃及还没出兵新西兰之前,他们就准备用短射程武器报复么?不,只能用导弹。这不过是个幌子。埃及人心知肚明。桑格茉已经与大使取得了联系,求他们能推迟给出回应的时间,直到我们返航。埃及大使表示他们无能为力,这会让人以为他们在示弱。他们向我们提供贷款,让我们进行太空探险,他们还说,进入现代世界对青海来说尤为重要,可只要他们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就立刻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了。”
“非要现在讲这些么?”蒋扬打断了他的话。
“桑格茉把耳机给了多杰。因为他恳求道:‘我家里还有儿子。他们需要我这个父亲。’可耳机仍不起作用,桑格茉又把它拿了回来。她说:‘我们要尽快结束任务,立即返航。几小时后,我们将会进入近地轨道。那时,你再发你的信号也不迟。你根本不知道,这对青海意味着什么。为了向世界证明,我们同样也是伟大的民族,我们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我们要向他们证明,我们也有能力登月。’”
“够了,”蒋扬再次打断了他。“你从来不想听故事,可如今故事救了你的命,不是么?”蒋扬抓住诺布的手,把他拉到舱门旁。诺布挣脱开来。
“不,妈妈。你不懂。我的氧气快要耗尽了。你只是我的幻觉而已。”
“你说这个赶来救你的女人是你的幻觉?孩子!我准备了整整一厨房的汤面和蒸饺,好不容易引来了猴群。新的世界抛弃了你,可老故事仍然守着你。”
“我该去找别人了,”诺布说道。
蒋扬看着他穿上太空服。“你不需要穿这个。”
“不管这是不是我的幻觉,但不穿上太空服,我是绝对不会踏出舱门的。”诺布回答道。他拉下头盔上的透明防护罩,跳出了房间。
蒋扬跟在他身后。诺布的同伴们还一动不动地站环形山那边。诺布一个一个查看了他们,在他们僵硬的脸前挥动着戴着手套的手。最终,他转向母亲,向她探出双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真实存在的东西。
“一直以来,我都想在离开人世前,再次体验一次生命中最令我兴奋地时刻,就是夺得西宁—青海湖自行车赛冠军的那一刻。在海拔3000米的高原上飞车驰骋十公里,那种完全放空的感觉。还有被选入太空探险队,飞船发射的那一刻!可当桑格茉告诉我们开罗传来的消息时,我的脑海里全都是你,妈妈,还有你曾经给我讲过的老故事,猴子们连成串儿,跳到井里捞月亮的故事。”
诺布停了下来。头盔里的表情变得有些难以琢磨。
“我一定是太爱你了。”
“就像我爱着你一样,”蒋扬回应道。
那一刻,他们身边的世界开始解冻。诺布的同事们缓缓向前移动,如慢镜头回放一般。诺布的太空服里,传出了无线电噪音,那是澳大利亚拦截信号的静电干扰声。蒋扬感到有些害怕。
“你听到了么?”诺布问道。
“别管这个!”蒋扬喊道。“快来!我们该去天梯那边了,要不猴子们就撑不住了!”
蒋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可她却一步也跑不动。失灵的舷窗机器人还在那里,可猴子们却不见了踪影。惊慌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甚至无法呼吸。她抓住自己的脖子,快要窒息了。“地球跑到哪里去了?”
“妈,你还没明白么?这儿根本没有空气。古老的传说不是真的。”
“我们必须要回家!”
诺布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可能了,妈妈。你和我,我们都是傻瓜。我们相信的一切都是假的。对我们来说,过去和未来都不存在了。我记得,小时候我在想,要是青海能够登月,我们的国家就会像其他那些国家一样,变得富足、迷人。不再有贫穷;街道上不再有饥饿的孩子;不用再为其他人发动的战争缴税;不会再有一代又一代瘸着腿返乡的年轻士兵。我们将跨越那道鸿沟,当我们登月成功之时,我们会和所有人一样,拥有美好的未来。”
诺布跺起脚来,月球上的尘土在他四周缓缓升腾起来。“我从小到大所有的想法——它们全都是错的。我试图从井水中抓住未来,可那不过是个倒影而已。月亮还是高悬在夜空中,暗自发笑。可我们却在这儿,像是落汤鸡。”
静电干扰如沙尘暴一般,在他们耳边咆哮着。
“不,”蒋扬说道。
诺布轻抚着她的脸庞,厚厚的凯夫拉太空服在她的面颊上质感有些粗糙。
“妈妈,你还不明白么?我们已经掉进井里,再也无法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