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令人老”五字读来,唇齿生香,清丽质朴的字句间,有深情、有哲思,有千愁万绪交缠中的疏落,令人情难自禁而心旌摇曳。
屈原《九歌·少司命》有言“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十九首读罢,方解其中真意--那是宇宙间渺小如尘埃的人蓦地发觉在时间流逝与空间阻隔面前自己毫无办法,由此而生发出漂泊无依的孤独与绵绵不尽的忧伤。读十九首,叫人眼中有泪意却无力可落泪,许是这忧伤的基调太过沉重而变得淡漠不着痕了吧。
“岁暮一何速”
时节流转无止息,又是一年秋来到。劲风席卷萋萋芳草而过,徒留满地枯黄零落,鸷鸟苦涩地啼叫,蟋蟀伤心地哀鸣,人生于这庞大的时光当中如同狂风卷起的粒粒尘埃,不过暂时寄居而已。又或者是一名远行之客,终有一天要回归。回到哪里?且看这邙山墓地两旁的白杨树,长风摇荡着杨枝,万叶翻动,时而一片苍翠时而满目银白,萧萧的声响化成一首首挽歌回荡不绝。“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死”是永久的归处,“生”是片刻的无常。
所以恐惧,怕极了这时光的倏忽而逝。
《驱车上东门》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我害怕荣盛的时限已过,却还未来得及建功立业。“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我不为钱财所奴役,更不追求服药长生,若这副躯壳注定要归为尘土与虚无,那必得做出士人追慕的“三不朽”之事,以证人世走过的这一遭。人们熟知张爱玲有名言“出名要趁早”,便断章取义,甚至有人将其置于消费时代的背景下大加鞭挞,却鲜有人知还有后半句“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张所担心的,是其身处时代的衰朽。“盛衰各有时”,万物皆不离其宗。个体的脚步与时代的车轮争相竞逐,白日尚短而长夜漫漫,“何不秉烛夜游”以延长有效生命的时间,尽早“立身”。
《回车驾言迈》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我害怕原本就极其短暂的人生被烦忧所困扰,心灵孤绝,无人能懂。我害怕生活中处处自我约束,让本该鲜活的生命浸透苦涩。“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若能得一“知音”,必是人生首当其冲的一大幸事!“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多么希望我这琴音中不可言明的情愫亦能正中你的心扉,淋湿你的青衫,那么我定愿与你化作双鸿鹄翱翔于天际,愿与你同为双飞燕共筑我们的爱巢。人世之苦催促着我们“为乐当及时”--饮美酒、披华服、共赏佳音,驱车策马游戏于宛洛之间……
《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与君生别离”
我与你天各一方,相距万余里。我多么想只身出走去见你,奈何这道路崎岖坎坷又漫漫无尽头,我的脚步所能及之处与之相比微茫得可笑,于是,我只能在此处思念你。
明月高悬夜空,月光如水洒满我的床沿,深夜里思念如潮水般向我涌来,似欲将我淹没。这种折磨让人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我只得随手披了件衣服出门走走。夜,凉得噬人肌骨,奈何我满腔的思念之苦无人可诉说。也罢,还是回房吧,清泪几行落在衣襟,徒留斑驳。
《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想你,所以怀疑你是不是遇见新欢就把我给忘了,“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想你,所以夜夜梦见我们昔日情意缠绵的样子,你温柔地对我说“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想你,所以亲手裁了一床合欢被,在你送我的罗绮上一针一线地织着成双对的鸳鸯,絮进被中的丝绵是我绵绵不尽的相思,缝边的丝缕打成解不开的线结一如我们夫妻情意深长的同心结;想你,所以这空闺独守的寂寞深夜真是难熬,“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但你一定也是想我的吧?不然你怎么会托人给我送来书信,满纸相思,我把它收藏在怀袖中,三年过去了,依然字字清晰,一如我只增不减的相思之情……
《孟冬寒气至》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
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思君令人老”
在等待的时日里,人心的惶恐日复一日地加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我们看到了相思迟暮之感改变了正常的生命周期,感受到了时人对时间与空间的恐惧交相叠加,一种处于怅然若失的个体价值得不到认可的虚无感通过与时空间隔的对峙被放大。“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青春光艳的容颜被无情的时光空耗该多么令人扼腕叹息啊!杜拉斯在《情人》中写到,“似乎有人对我说过,当你正经历一生中最年轻、最受赞美的年华时,这段时光的突然推进有时会使你感到吃惊。”个体心态与现世时空之间的纠缠说不清也道不明。
刘勰盛赞《古诗十九首》“实五言冠冕也”,除却其脱胎乐府演唱开“清丽居宗”五言形式之先河,以及上承“风”之传统“兴象玲珑,意致深婉”以外,更因其鸣响建安时期“人的自觉”“文的自觉”的前奏,抒发着东汉年间时人真切动人的生命意识而被推为“千古至文者”。
归根到底,十九首能够“清音独远”,便在于“能言人同有之情”。这情,是人类历经千年依旧面临的无解难题--我们发明了飞机火车,但我们的相思不减;我们利用发达的医学延长了人的寿命,但“死亡”依旧是一个终极命题。我们与十九首在时空上相隔千年,在心灵上却毫无间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