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听闻前世,银雨曾为锦川回眸了三百次。锦川未曾注意过她。
今生亦怀揣着这份执念,化作江陵绿水边的一叶扁舟,风雨也奈何不了它。只待锦川来。
一日,一位名唤风黎的女子来到舟上,在此定居,开起了小店。从此便与这一叶舟相依为命。
风黎这姑娘,原是外地的青楼女子。以弹琴卖唱为生,倒也洁身自好,读过些许诗书,便对外界憧憬不已,省吃俭用攒了几两钱,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逃离了那烟花之地。
那一日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
记得那年恰逢乱世,邻国军队四处杀戮,家乡一片生灵涂炭。正值豆蔻年华的风黎醒来时,身旁躺着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的爹娘,周围狼烟四起。
“小姑娘,可会才艺?”“会古琴。”“跟我走吧,我能救你性命。”
就这样被那位头戴斗笠的男子卖入了青楼,至今,风黎记忆中依稀有他俊朗的脸庞,大概未到弱冠之年,眉眼间尽是温柔。
02.
风铃摇曳在房顶的角落,用银杏叶做成的小画与门外的秋景相互映照,暗黄的烛灯以温柔的姿态为小店增添着暖意。来客们皆夸风黎的舟上店铺布置精美。
暮色西沉,风黎手执画笔坐在窗边描绘着即将被夜色浸透的江陵湖水。
好似是微风吹动了竹帘一般的动静,锦川就这么悄无声息踏进了舟里。此店的店主定是位柔情似水的姑娘吧,锦川心想,不然怎连百合花上的挂坠都如此惹人怜惜。
心无旁骛执笔作画的风黎就这样进入了锦川的视眼。他怔住了片刻,这侧脸轮廓的美好扇形,令他突然想到了“赏心悦目”这个词。
锦川不由自主走近她,又鬼使神差地赞叹了一句:“画跟人一样清丽。”风黎好似受到了惊吓,猛的抬起头来望着眼前人,神情中还余留着作画时的专心。
仿佛有一片洁白的羽毛在锦川心里飘落了,轻盈又美妙。
“呃,对不起,实在是冒犯了。本想来此小憩片刻,见姑娘在认真作画便不忍心打搅,却未曾想到一时胡言乱语起来。”锦川慌乱解释道。
“不碍事,我这就给客官沏茶。”
“我看姑娘,甚是面善,想必是有缘人。”
“我也觉得好似见过公子,却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正所谓,‘相逢何必曾相识’。姑娘可以唤我锦川。”
“锦川公子好,我名叫风黎。”
“风黎,真好听。”
“多谢。”
两个人相顾无言。片刻后,锦川道:“虽说现如今天下太平,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姑娘孤身一人在此,我思来想去还是担心姑娘的安全啊。”
“风黎在此谋生也不只一日两日了,对周边情况了然于心,也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有劳公子费心了。”风黎淡定自若道。
“话虽如此,可谁又能预料到危险会以何种方式降临。我来此地不久,恰好在前方约摸百米处找到了居所,若姑娘不介意,可到我的居所过夜。”
“这...这过夜怎可随随便便就去,这可使不得。”风黎有些震惊,这简直太无礼了。
“我想姑娘误会了,我的居所比较大,有几间客房都是空的。我并非轻浮之人。”锦川有些不知所措。
“公子以后若愿意常来小憩,风黎很是荣幸,过夜之事当真是不敢打扰,多谢公子好意。”
“也好。”锦川不再挣扎。
03.
大雁成群结队携着伴侣飞过江陵湖,四季宠辱不惊的面庞也变得张扬了起来。纵是到了风雪交加的季节,银雨化作的这叶舟,也安如磐石。
锦川时常到风黎店里转悠,时而分享美文佳句,时而感叹世事无常,时而讴歌天地风月,时而颂扬大好河山。一来二去,两人便逐渐熟络了起来。
那日风黎突然心血来潮道:“其实有件事我特别想跟你说”。
“何事?”锦川好奇道。
“你的容貌特别像十三岁之时,在家乡乱世里救了我性命的那名男子,当时他把我卖到了青楼。”回眸一笑。
锦川吃惊道:“原来我们是那个时候见过啊!当时我年方十六,亲人死于战乱之中,独自一人不知何去何从,钱袋空空,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卖了你。”
“天呐!没想到真的是你,所以我们当时是互相救了彼此的性命!这太不可思议了。”风黎难以置信道。
“天赐良缘,大抵如此。”锦川望向风黎,再迟钝的人恐怕也看得出他眼里溢满的爱意。
一时不知如何回应,风黎羞红着脸为锦川把茶斟满。“大雪欲来,我且去烧一壶酒。”转身便逃走。
簌簌落下的雪使这墨染的黑夜不再死气沉沉,“我觉得这雪和这夜色是天生一对。”锦川酌一口酒说道。
“我看你是喝酒上头了。”风黎微微一笑。
“是你穿这大红色袄子的模样让我‘上头’了。”锦川坏笑着。风黎哑然失笑。
片刻沉寂之后,锦川终于道:“风黎,跟了我吧。”
这舟突然剧烈晃动。毫无防备的,风黎摔倒在地。锦川连忙将其扶起,舟还在晃,他便顺势将她揽入怀中。
“灯,别让这油灯倒了!”风黎心急如焚。
“灯太多了,风黎,我们先下船吧。”锦川安慰道。
话音刚落,这舟又恢复了平静。
风黎不禁蹙眉:“真是魔怔了,这舟向来坚不可摧,今日竟突然晃动。”
“兴许是风雪太大。”锦川语气淡然。
似乎彼此都没有注意到,他已经拥住了她良久。
04.
大雪描白了每一处风景,路上的行人也面露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是被这一尘不染的世界所感化了。
这样的季节里,风黎和锦川的爱情亦如涓涓细流,看似平淡,却清澈又令人向往。偶尔泛起的涟漪,也给这温情添了一丝浪漫。
只是这一叶舟,自打风黎和锦川定情的那日起,便再没安分过。
“真是玄乎极了,即使是风平浪静的日子,它也晃个不停,最近客人都越来越少了。”风黎叹道,她为这事几乎茶饭不思。
锦川神情依旧平静:“要不请个道士来一看究竟?”
“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了。”风黎无奈道。
次日,一位手持奇形怪状的拐杖,稀疏的胡须开始泛白的老道士来到这舟上,细细打量了每一个角落,若有所思地说道:“贫道明白了,这舟恐怕是不愿忘却前世的经历,于是便不得再次为人,只能幻化为舟,却也因着对前世的记忆太过于执着,所以通人性,是为灵舟。”
风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道长可有何办法让它停止晃动?”
“我猜,它晃动的原因无非是看到了什么触及它前世执念的事了,至于是什么事,贫道也无从知晓。唯有一个办法,就是作法让这舟化为人身,方可解决。”道长语重心长道。
风黎茫然的望向了锦川,他转过身深思熟虑了片刻,说道:“我认为可以按道长说的做,今后你若想继续开店,就在我的居所大院里开吧。”
“好,道长,您作法吧。”风黎深吸了一口气。
只见那道士似有章法地挥动着拐杖,须臾,那舟就变作一个活脱脱的娇俏少女,出现在了三人的眼前。
杏眼,巧鼻,樱唇,白里透红的脸颊还带有些许婴儿肥的少女开怀大笑着,仿佛被禁锢许久之后,终于获得了解脱。三人怔怔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若无他事,贫道就先去了。”道士说道。
“好的,多谢道长。”风黎回应道。
稍不留神,这少女便蹦跳着到了锦川跟前,热情地说道:“我叫银雨,可以唤你锦川吗?”
“嗯,可以,银雨。”锦川面不改色说道。
05.
江陵湖畔的杨柳初染新绿,日益柔和的微风捎来了春的讯息。正如银雨这时常语笑嫣然的活泼少女一般,万物也都生机勃勃了起来。
“银雨,你且去把今日的账目算清楚。”风黎温柔说道。
“姐姐,我已经算好了。”银雨露齿笑着说道。
“嗯,你不过才跟我三月不到,做事竟已如此得心应手,真是乖巧的姑娘。”
“姐姐当初看我孤身一人便把我留在身边,您的恩情银雨无以为报,只能尽己所能帮姐姐打点生意。”
“你这么说就见外了,你为舟时,风风雨雨与我为伴,而今你为人,你我依然可相伴如昔,这是难能可贵的情分啊。”
“嗯,姐姐与我这情分珍贵无比。”言罢,银雨无以言表的心酸就快要溢出,但还是极力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匆匆离去。
黑色是无情的,它涂满了四周,直到瞥见墙壁上颜色略浅的树影,银雨才感觉稍获救赎。
“让我再次拥有生命的是她,好心好意收留我的是她,成日和我最爱的男子如胶似漆的,亦是她。她曾有几日不停地追问我,前世我那"执念"是何事,我一直敷衍以对。他们在旁人眼里,纵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唯有我知道,锦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时候,亦是充满了无法掩藏的温柔,在同我说话的言语间,透着从未有过的轻松。倘若我稍加努力,有没有机会让我心心念念的他终属于我,这无法预知。我只知道,每当我有一丁点背叛风黎姐姐的想法,'恩将仇报'四个字就会使我发疯。”
那一晚,银雨借着微弱的月光执笔书写着自己的心事。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总让人无法猜透,造化弄人,大抵如此。
“嗯?银雨,原来真的是你啊,我在远处就望见有个人影在这。”锦川从后院走来,步伐轻缓。
银雨听闻锦川来了,立马把写字的纸揉作一团,神色慌张的起身应和:“哈哈,失眠了,出来欣赏月色。”
眼前的男子眉头舒展,爽朗一笑:“真巧呢,我也是。”银雨的执念兴许就是男子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面容。
“不瞒你说,我觉得奇妙得很,每次见你总感到格外亲切。若说我和风黎是一见如故,那确有其事,而我对你却也有这种感觉,但我们又确实素未谋面。我在想这会不会和你前世那执念有关。”锦川轻笑着又道。
“您多虑了,在命运面前,执念是再渺小不过的。再深的执念,也抵不过缘分的作弄。我困了,就先去休息了。”银雨说罢便要走。
“你且把我的话当作玩笑吧。”锦川会心一笑。
06.
夕阳的余晖描摹着世间景象,行色匆匆的路人周身如同被度上了一层光,漫天飞舞的风沙在落日的背景下尘舞。缭乱又极美。
城池的一角,大红盖头下的风黎满面含春,遐想着嫁作人妇以后的生活。
锦川揭开新娘的红盖头,握住风黎的手说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风黎低头浅笑,神情羞涩,并未言语。
与此同时,洞房外守候的银雨望着满天艳色的晚霞,莫名有种悲壮之感。前世,她第一次见他时,他已为人夫;今生,她亲眼目睹他成为人夫。她还隐约记得,初见他时,与他有过短暂的眼神交流,从此,“锦川”这个名字成了她生生世世的使命。“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银雨自言自语起来。
“银雨,你也不小了,我寻思着帮你说个人家。”午后,风黎边磨墨边说道。
“千万别,我只愿一生守在姐姐身边,最不愿的便是跟了他人。”银雨赶忙回应。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她心想。
日益放肆的风沙席卷了江陵城,百姓成日坐立不安,战争又要开始了。和平的岁月,转瞬即逝。
“我此次前去参军,不知前路如何,若一去不回,也无能为力。”锦川郑重的说道。他认为这是身为男儿的尊严。
风黎几乎泪眼婆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银雨,多多保重。风黎,等我归来。”锦川言罢,便扬长而去。
年复一年,四季的颜色周而复始地变化着,人生百态在风黎和银雨的眼里也变得枯燥乏味。“今年,他依旧杳无音信。”风黎望着窗外发呆。
“明年他定会回来的。”银雨重复着每年都会说的话。
年轮一圈又一圈增长。下一世,银雨愿再试最后一次。尽管路的尽头也许只有凄然,但她也愿为那与君相伴的可能性而倾尽所有,即使它微乎其微。
这尘世间为爱痴狂的故事,可真是叫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