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小姐和S超人

高一开学,新的学校,新的同学,新的老师,一切都是崭新的,正如清瘦的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说的“一切都是新的开始,大家经历了中考兜兜转转又重新站在一个同等的起跑点。”

真的是同等的起跑点吗?

当然不是。初中三年的沉淀,谁的肚子里有多少墨水,都在中考成绩单上一一显现,在身经百战的各科老师面前,我们就像是皇帝的新衣中穿着新衣的皇帝。所有的赞美或者宽慰如同一串接一串的糖衣炮弹,反正愚蠢的不是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太过鲜血淋漓地戳破和和美美的表象。

“刚刚好”其实是一种很委屈的状态,想要追求更好却有心无力,但又不甘心越来越平凡。

我撑着下巴,看着讲台上唾沫横飞的老练的班主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普通高中的重点班大概充斥了这样一种“刚刚好”的氛围,每天压抑得令人窒息。

在班主任一阵漫长的开场白后,终于进入到正题――竞选班委。

所谓竞选不过是凭借经验和成绩,来被安排到适合的职位里。

而我靠着踩了狗屎的语文成绩,成了语文课代表。

“这里有三张文学社的报名表,你拿去找有兴趣的同学填一填,中午放到我办公桌上。”

语文课结束后,瘦瘦小小却透着一股子精明的语文老师递过三张报名表给我。

“好。”

我拿着报名表,壮着胆子在讲台上不轻不响地问“谁要去文学社,来我这里填报名表。”

“喂!你把它还给我”

“你听不听那个谁的歌?”

“快点写作业!”

“……”

在炸开锅的教室里,我的声音一下子就没入鼎沸的人声。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听到,但也不想再作重复,只能悻悻地拿着表走回座位。

我喜欢写作文。可我却很不太喜欢文学社。对于我来说文学社就像一台转换器――把爱好转变成一种负担。

打着“做得更好”的旗号,机械地运用各种修辞手法使文章出彩,时间久了信手拈来的各种技巧手法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赞赏,可是寄托的感情却越来越淡。

我以为不会有人会想报名,起码,不会主动报名。

可是噩梦小姐是个特例。

“嘿!语文课代表,那个我想报名去文学社!”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教室里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个人,我正准备把三张报名表原封不动地交上去,就听到一个有些着急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尤为响亮。

“你要去?”我朝音源看去,是一个平时很沉默的女生。

“对,报名表可以给我一张吗?”

当时还不是噩梦小姐的噩梦小姐看着我目光炯炯,黝黑的脸颊因为兴奋泛着两团粉红。

我把表格递过去,然后等着她填好递回给我。

“QQ这一栏怎么没填?”我问。

噩梦小姐尴尬地笑笑说“我还没有QQ”

“哦,那没关系”我收好报名表,准备交到老师那里

噩梦小姐寡言少语,却格外喜欢看书和写文章,整一个高一在我眼里,她就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

只是这个林黛玉晒得有点黑。

高一文理分班考,如同一把干柴丢进火势旺盛的火炬里,“刚刚好”的状态愈渐浓烈,烧得噼啪作响。

大多数人不情愿就此平凡,所以拼命挣扎,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高二重新分配宿舍,在两次调换后我被分到噩梦小姐的对床。

噩梦小姐很好脾气。总是很照顾我,什么都愿意借,也很少抱怨宿舍的吵闹。

我真心喜欢这样的噩梦小姐。

终于在一条血路后进入重点文科班,不免松一口气,仿佛我跨过的不是高一到高二的分班考试而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因为个子太高,我被安排到倒数第二排的座位,后面坐着两个肤色完全不同的男生,宛如黑白双煞。

高二一路安逸,在不好不坏的成绩和一群要好的朋友中,每天和噩梦小姐一起看看书,聊聊天,我几乎沉溺在这样不用过度努力,平静得毫无波澜的生活里。

终于,高三大张旗鼓地打破了在我眼里停滞不前的时间的假象。

曾经多安逸,现在就多拼命。

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高三暑假补课的小测里,拿到一份惨不忍睹的成绩单后。

我开始拼命熬夜,当然还有噩梦小姐。我熬夜刷题,她依旧熬夜看书。

“你还熬夜看书,还念不念书了?”大半夜被数学题折磨得快虚脱的我,一抬头就看见津津有味看书的噩梦小姐。

没想到噩梦小姐很委屈地看着我说“我念不进去了。”

我念不进去了。

在千万考生大军都在快马加鞭地奔驰在高考的这条路上时,她突然停住了。我不知道这对她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噩梦小姐在模拟考试中从前十名一路下滑到后十名,每一次考试结束,班主任找她谈话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有时候我会想,噩梦小姐会不会希望班主任就此放弃她,但随即又很害怕,如果噩梦小姐真的被放弃了,会不会自甘堕落,一蹶不振?

我看着挂着同款“熊猫眼”的噩梦小姐,说不出话来。

“要不要去吃宵夜?”教室熄灯后,我借着教学楼外路灯的微光收拾好书包,黑暗中找到噩梦小姐。

“好啊!”噩梦小姐黑得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一双黑眸倒映着窗外白炽的灯光,一闪一闪的。

“哇!婆婆的土豆真的越来越好吃了!”

“是啊!”

墨蓝的夜色里携着大团大团的薄雾,不远处广场明亮的蓝紫色灯光在湿润的空气中晕染开来,变成虚化模糊的一片。我和噩梦小姐各自捧着一盒土豆走在红绿交错的跑道边上,偶尔几个夜跑者经过带起一阵携着粘腻汗味和潮热混合的风。

“我的成绩真的是越来越差了。”噩梦小姐吞下嘴里的土豆,四十五度仰望天空说。

不想做虚伪而毫无意义的安慰,我只能以揭示者的身份敲醒她说:“知道成绩不好就好好努力,这样每天熬夜看书算什么?”

“我知道”噩梦小姐叹了口气,“我会重新开始努力的,我这几天有好好想过这件事”

我很欣慰地看着噩梦小姐,又塞了一块土豆到嘴里。

“我有一个秘密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噩梦小姐顿了顿,继续说“可我想告诉你。”

我从土豆香喷喷的热气里抬起头看着她“什么?”

“我喜欢S”

噩梦小姐目视前方,操场上的灯照进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如同深海里一株闪烁的海花。

我惊讶地吃了一块土豆“为什么?”

“高一的时候,我做过一个梦,一个噩梦。

我梦到我在一条很长的路上走,一直走一直走,可是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很害怕可是没办法停下来。像穿着红舞鞋跳舞的小女孩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她继续说。

“然后路终于走到尽头,可是那是个悬崖,下面是翻滚的熔浆,我就这么直直地没有犹豫地向前走,我特别害怕,真的很害怕,我甚至感觉到熔浆的温度了,结果他就出现了,把我救了回来。”

“就这样?”我咬着竹签问。

“恩,就这样。”她点点头,自嘲地笑笑“是不是特别莫名其妙?”

“你这根本就是英雄救美……哦,不,救黑姑娘的俗套到不行的童话故事嘛。”我吃掉最后一块土豆,觉得软乎乎的土豆像是黏在了喉咙里,用力吞了下去后,看着有些脸红的噩梦小姐。

“不许说我黑!你才黑!”噩梦小姐冲我做了个鬼脸,我嗤之以鼻。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不过我真的就是因为这个梦才喜欢他的。”

“你确定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才喜欢他的吗?”超人同学活脱一副小白脸,一对顾盼生辉的桃花眼加上好听的嗓音,如果不是因为青春期爆发在脸上的青春痘,估计来“提亲”的女生前赴后继。

“我也不知道。”噩梦小姐低下头,踢着跑道上的小石子。

“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噩梦小姐一脸疑惑得看着突然“神经病”发的我。

“我……我在想他和我后桌是一对黑白双煞,到你这里还是黑白双煞……”

噩梦小姐笑着跑过来打我。

“你高一不是和他前后桌吗?怎么一点进度都没有?”我问。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话本来就不多,所以都没怎么和他讲话。”

“你不是话不多,你是太闷骚了。”我拍拍她的肩,“你有没有想过和他说?”

听到后半句,她敛起了笑脸,远处的蓝紫色雾团融进她深褐色的瞳孔里折射出淡淡的落寞“我从来没想过告诉他,这个故事,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故事。我希望你也不要说。”

“好,我会替你保密。”

“我想换作是任何人,他都会去救的。”操场上的探明灯熄灭得悄无声息,夜色的暗潮猝不及防地涌来,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因为,我不是特别的。”

夏蝉声声,裹着热气以及青春荷尔蒙的风划破夜空的宁静,花坛边落了一地的紫藤萝花瓣,而旁边的长廊上依旧缠绕着紫藤萝茁壮的藤干,一簇一簇的藤萝花拥挤地盛开,扎成一堆,清婉而夺目。

没有人再会去欣赏凋落的花瓣。

我同噩梦小姐的长谈以一句“我不是特别的”告终。

回到寝室,我依旧熬夜刷题而噩梦小姐很早就上床睡觉了,算是在作一场无声的告别。

累死我了。

终于写完一张数学卷子,我看着指向两点的闹钟,伸了伸懒腰。沉寂的夜晚,一切都进入了睡眠,我清楚得听到活动时“咔咔”作响的骨骼的声音。

对床的噩梦小姐发出“啧啧”的声响,我收拾好卷子,凑过去看了一眼明显睡死了的噩梦小姐,偷偷地笑了两声。

我想这样沉默又平凡的噩梦小姐一定也很渴望特别,而这特别只属于一个人,一个完全不可能的人。

突然特别心疼她。

所有的故事只属于她一个人。故事里,超人也只是她一个人的超人,毕竟他救的是她不是别人。

“喂,英语作业借我抄一下。”“超人”同学戳了戳我的后背,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真不懂噩梦小姐的品味。梦到谁不好,偏偏是他。

“不借,你怎么老不写英语?”

“那么小气哦~英语太难了,不想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英语不好。”

我无奈地叹口气把作业递给他。

“嘿嘿,谢啦!”

我回过头发现噩梦小姐站在我旁边“怎么了?”

“你忘了?交英语作业啊。”噩梦小姐扬了扬手上的一沓作业本。

“哦!”我看着噩梦小姐,一脸坏笑“我的借给S了,你去他那里拿吧。”

“呃”噩梦小姐越过我,看向埋头苦抄的“超人”。

“交作业了”我敲敲“超人”的桌面。

“啊?”他抬起头,看向噩梦小姐,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再等等我!很快就好了!”

“好。”噩梦小姐笑着点点头,直直地看着“超人”。

我想噩梦小姐当时之所以很高兴地接受小组长这个职位,大概就是因为“超人”吧。

这样小小的联系,是让那个梦更丰满唯一途径吧。

“S,你下午要去街上那边吗?”我转过身问。

“恩,去那里吃东西。”作为一名娇生惯养的小白脸,“超人”同学经常不辞辛苦地跑到学校外面吃饭。

“帮我寄个快递,行不?”

“可以。”

“超人”同学虽然是有点娇气但是讲义气这点是没得挑的就像他天赋异禀的数学一样让人生出好感。

“寄好了。”“超人”同学递过一张单子给我“这个是快递单。”

“好的,谢谢。”

我看了一眼快递单,上面写着“超人”同学的名字和电话。

市一模考试如同台风过境,我一直觉得大型考试结束后直到出成绩前的那段时间是最美好的,可以在时间的夹缝中偷个懒。

“你要不要S的号码?”我拉着噩梦小姐站在灯火通明的走廊里。

“你有他的号码吗?”

“恩,上次他帮我寄快递,快递单上有。”我故意朝她挤挤眼睛,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

噩梦小姐抿了抿嘴,教学楼整齐排列的灯光映在她的瞳孔里,雾化成一团“我不要,我想以后我们也不会再有联系了。”

我看着沉默的噩梦小姐,体内的不安分因子跃跃欲动。

“要不我现在用楼下的公用电话打给他?我很好奇他的反应。”

噩梦小姐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任由我拉着她跑到一楼的公用电话前“我要打了。”

拿出口袋里的快递单“xxxxxxxxxxx”

“嘟”地一声后,林俊杰富有特点的歌声从听筒里穿出来。

噩梦小姐凑近了电话听筒。

“喂――”是超人同学的声音。

“喂?是谁啊?”

我和噩梦小姐都不敢吭声,静静地听着电话里的声音。

“嘟――”

果然,不出十秒,超人同学就毫不客气地挂断电话。

“这样他会不会发现?”噩梦小姐问。

“不会”我大手一挥,把快递单塞回口袋里“明天我们再打一个。”

我感觉到自己笑得格外奸诈。

第二天我很早起床到教室里自习,超人同学提着早餐从班级后门走进来。

“早”

“早”

我有点心虚地问“你昨天有没有碰到什么奇怪的事?”

“没有啊”他夹起一个小包子,塞进嘴巴里,腮帮子被撑得鼓鼓的。

“哦”我暗自庆幸地转回头。

就知道他不会发现。

悠扬的茉莉花钢琴曲宣告晚自习的结束,我拉着噩梦小姐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他没发现。”

“哈哈哈,你真的挺了解他的”

“他就知道吃喝玩乐,对这种事才不会上心”

“你……”噩梦小姐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恩?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快点走吧”

“好啊”满肚子坏水的我和偏离“正轨”的噩梦小姐乐得开花。

“滴滴滴――”

公用电话按键发出清脆的响声。

“喂?”是S。

“嘟――”

果然符合S的傲娇属性,这回仅仅五秒就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S的愚钝让我失去了从中作乐的兴趣。

有令人满意的反应的恶作剧才能让人有成就感,而S真的太无趣了。

“明天我不想打了,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噩梦小姐点点头,赞同我的想法。只不过她是因为担心S会在某一天突然发现。

事实上,S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现那场无厘头的恶作剧,也没有发现恶作剧背后一段很长很长的故事。

高三毕业的晚会上,S很热情地和每个关系要好的同学合照,却没有噩梦小姐。

那个为他延迟上交作业,提醒他写作业,在他参加运动会为他加油最卖力的噩梦小姐。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笑容灿烂的S,突然想起离校前一天和噩梦小姐度过的最后一晚――

“我们终于要毕业了!”我一只手提着婆婆的炸土豆,一只手提着门口小摊爷爷的烤冷面。

“是啊。”噩梦小姐边吃豆腐汤边回应我。

一声欢呼从教学楼里爆发出来,继而漫天的碎纸片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从六楼的窗口飘落下来,像一场雪,一场等了三年的雪。

我站在学校大门口,望着黑暗中笔直矗立的教学楼,一半融进夜色,另一半在惨白的灯光的照射下显现出生锈的排水管以及印着水流的生锈痕迹的发黄瓷砖,我记不清它站在那里有多久了,它以沉默包容了少年时期里一切不顾后果的冲动。

“走吧”我听见噩梦小姐含糊不清的声音。

“烤冷面的味道真的是太好了!以后吃不到我真的很心痛啊!”我很难过地享受热气腾腾的烤冷面。

“以后有机会再过来学校吃吧”噩梦小姐安慰我。

“终于要毕业了,我才刚和门口的阿公混个脸熟就要走了……”

我越说越感伤,一股子酸酸的感觉从心里飘起来。

“不要太难过了,他们都还在这里,都在原地。”噩梦小姐拍拍我的背。

“我们再逛一次操场吧”噩梦小姐朝我笑笑。

“要毕业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犹如时光倒流,我戳着碗里的土豆安静地听着噩梦小姐的独白。

“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噩梦小姐侧过头看着我,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你可以坦然自若地和他讲话,可以问他数学题,可以毫无顾忌地和他开玩笑,可以给他讲小说里的情节,可以那么幸运地在他前面坐了两年。

我羡慕你好多的‘可以’”

噩梦小姐的眼睛里蓄满泪水,轻轻颤抖不停打转反射着照明灯冷漠的白光。

“因为我都‘不可以’”

对于噩梦小姐突如其来的决堤,我有些手足无措地拍着她单薄的背“没事的没事的。”

“梦还是要醒的”

我不知道她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对那个一直执着于S的自己说。

没有谁的梦能够敌过时间。

我退出相册界面,点击相机,然后跑到噩梦小姐旁边“我们来合照一张。”

“咔――”

照片里的噩梦小姐笑得依旧明朗,脸颊在酒精的作用下晕开了淡淡的粉红色,像第一次她向我要报名表的样子,单纯又质朴。

我和S合了影,又和噩梦小姐合了影,能不能算他们两个间接合了一张影?

我自问自,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走出酒店,广场上人来人往,不远处温暖的灯光点缀着热闹喧嚣的城市。

对于城市以至于世界,没有谁是特别的,也没有谁在意一场无声息故事的落幕。

毕竟,无边苍穹下,最不缺的就是故事。

我站在台阶下,看到鼓起勇气的噩梦小姐终于走到她的超人面前,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说了一句“再见”

明昧交错的水晶灯照亮她最温柔的笑脸。

再见了,S超人。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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