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病了好些天了,又是头痛,又是咳嗽,吃了好几天的去痛片,病情仍不见好转。一大早,天还没亮他又开始咳嗽,震耳欲聋,把躺在身边的卓嘎又一次吵醒了。
听到丈夫似乎要把肺都要咳出来了,卓嘎急忙起床,披着她的袍子,准备给丈夫倒一碗热茶。提起水壶才发现里面是空的。
“瞧我这记性,昨晚忙着挤牛奶,都忘了把保温壶灌满。”卓嘎喃喃自语,从枕头旁抽出一根长长的腰带系在她的袍子上。昨晚她给五十多头母牛挤奶,忙到半夜才睡。要不是前几日自己执意让丈夫送女儿去县上的寄宿学校上学,自己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你还是睡会儿吧,天都还没亮呢!”丈夫看见卓嘎准备起身,从皮袄里露出脑袋关切地说道。
“我把茶热一下。”卓嘎走到土灶前蹲下身子,跪在一个用牛皮制成的坐垫上,弯下腰掏着灶里燃尽的牛粪灰。坐垫里塞的满满的干草都被压的像石头一样僵硬。 “早点儿起床也好,乘着牛群还没有放出去,再挤一遍奶。”
“你不嫌自己累这样没日没夜地挤奶,也给小牛留点儿吃啊。”丈夫把脸转过来,看着卓嘎生火。他紧紧地把自己的身体捂在皮袄里,生怕这凌晨的冷风把自己吹着了让他继续咳嗽。
“早上再挤一遍,少说也能挤出几斤酥油呢。最近酥油涨价了,一斤都快25块钱了!” 卓嘎盘算着自己多几点儿牛奶,就有钱给女儿寄点儿生活费了。丈夫这样病着,儿子一个人去挖虫草,每天也只能挖到几根。
生完火,卓嘎提着奶桶,钻出牛毛帐篷,顶着凌晨冷飕飕的空气,朝黑压压的一群牦牛走去。看着一群与母牛分开拴在帐篷另一侧的小牛犊子,卓嘎给每一头母牛挤奶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只挤了一个乳头,剩下的三个留给小牛吃。小牛若是长得不够健壮,冬天来临的时候,下几场雪,就熬不过去了。
帐篷顶飘着袅袅炊烟,土灶上的茶壶里响着茶煮沸的声音。卓嘎回到帐篷里,奢侈地舀了一大瓢刚刚挤来的牛奶倒进茶壶里,平息了这沸腾的一壶茶。她给丈夫倒了一碗热茶端到床头。“我一会儿去找晋美大叔借点儿钱,我们去县上的医院里看看你的病。”
卓嘎看着丈夫一天天憔悴,万能的去痛片也治不好他的病,关切地提议他去看病。
“上次从他那儿借的钱还没还呢。怎么好意思又去找他借。”丈夫接过卓嘎递给他的茶,喝了一口。“晋美的儿子不是在贩卖牦牛嘛,把那头老母牛卖给他好了。反正也产不了几年的奶了。” 丈夫闪烁着眼睛,自己说出的话让他不敢直视妻子。
“可是我听别人说他把牛转卖给了屠宰场呢。”卓嘎瞪大了眼睛看着丈夫,不敢相信虔诚的丈夫尽然会想出这样的馊主意。几年前牧场上也兴宰牛,过年过节,牧民都会宰一头壮牛吃,牧人的家里本来是不缺肉吃的。平时需要急用钱,他们也会宰一两头牛,到集市上把肉卖给务农的人,换了钱可以从农民手里买糌粑和面粉。可是近几年草原上的牧人渐渐意识到自己在不断杀生作孽,慢慢摒弃了宰牛的习惯,有些虔诚的牧人甚至开始吃素了。他们乘着法会,去寺庙念经的时候干脆到堪布面前承诺自己再不食肉。
草原牧人敬重素食者,他们能够为了不杀生,长期克制自己对肉食的欲望,这种毅力不是人人都有的,就比如卓嘎一家,全家人都不敢去戒肉,他们怕哪天自己克制不住,一不小心就吃了一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操所有的牧人都慢慢学着不杀生,卓嘎一家也学着让自己更加的虔诚,已经三年了,他们都没有宰杀过一头牛,也没有卖过一头到屠宰场。作为藏人,卓嘎和他的丈夫都非常自豪,觉得自己非常对得起自己的信仰。
丈夫见卓嘎制止自己卖牛给晋美的儿子,可手头上也实在是没有钱去看病了,便看着卓嘎道:“你们这些女人就知道捕风捉影,别人说他在卖你就信。难道你看见了?”他故意提高嗓门儿,似乎声音越大就能证明自己说的越有道理。
“我听牧民说的,万一是真的怎么办。我们把牛送到屠宰场,不等于是触犯了佛法善律。会遭报应的!”卓嘎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词汇,一套一套,说的丈夫气焰消了一大半。
“他有没有卖,等会儿他上门问清楚不就对了!”丈夫一副懒得跟女人一般见识的表情,刚说完话,又开始咳的上气不接下气,脸都给咳红了。见他这幅模样,卓嘎心疼丈夫心切,便不再与他争辩了。
晋美大叔的儿子扎西,几年前去县上读了两年中学,辍学回家后不肯好好放牧,做起了虫草生意。他从牧人手里收购虫草,然后跑到县上卖给更大的收购商。他们一般都戴着一顶白毡帽,每年的虫草季节来到县上,专门从扎西这样的牧人手里收货。做了两三年的虫草生意,扎西的钱袋是越来越鼓,他家人看他能找一门营生挣钱来,也不在要求他继续跟着父亲放牧了。俗话说树大招风,牧人闲下来也喜欢嚼舌根。扎西靠虫草生意开起了一辆轿车,整天在草原上载着一位不知从哪儿来的外地女人兜风,很多人便开始议论,有人说他加入了什么邪教组织,又有人说他偷偷的给屠宰场跑腿儿,总之众说纷纭,怎么离谱怎么来。不过牧人说的也不是毫无根据,扎西隔三差五的跑到牧场上把牦牛牵走,说是卖给别的牧场刚刚成家的年轻牧人,起家用的。
他好几日没来牧场了,卓嘎的丈夫寻思着,今天扎西大概又要来买牛了。刚好自己手里缺钱,就卖给他一头也不为过。毕竟扎西说了,他卖的牛,是给别的牧民养的。这小子应该不至于会欺骗自己。儿子一大早便起床草草吃了一顿早饭便跑去挖虫草了,卓嘎和她丈夫留在家中看扎西今天会不会来牧场。
卓嘎的丈夫估算的没错,还没到中午,他站在帐篷前,便看见不远处一辆白色的轿车朝自己的驶来。路边的牦牛纷纷转过头,好奇地盯着这个白色的家伙,然后低头不紧不慢地继续吃草。他招了招手,让车停下,把扎西请进屋子让妻子倒了一碗茶,告诉对方自己想卖一头牛,但是有担心他会不会送牛到屠宰场。
“怎么可能!”扎西一听自己被质疑,急忙解释。“我好歹也是个藏人啊,怎么会抛开我们的佛法善律不顾送牛到屠宰场。大叔你也太看不起我了!你要是这样觉得,你的牛我不买都行。你要是差钱的话,我先借给你。”扎西耿直地一手抓起放在身边一只黑亮的手拿包,抽出一沓钞票:“叔,您说,需要多少?”
扎西这样大的反应,让卓嘎的丈夫有些不好意思。他急忙安抚扎西:“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你别掏钱。”
坐在一旁的卓嘎见丈夫有些应付不过来了,便插话到:“既然你说你没有送去屠宰,那你怎么保证啊。”
“卓嘎阿姨,你要是实在信不过我,那你干脆牵一头放生的牛给我,这样你总能放心吧。”听扎西这么一说,半信半疑地卓嘎算是松了一口气。放生是大善之举,没有人会对放生的牛羊起歹心。在农区被放生的牛羊就算是跑到农民的地里把庄家吃了,都不会有人说什么。谁要是敢宰了放生的牛羊,活着不会有好的结果,死了一定会下地狱。扎西敢买放生的牛,定不会做出违背良心的事。
卓嘎让两个男人在家里继续聊天,自己出去决定把那头决定要卖掉的老母牛牵来。她爬了好一会儿山坡,才找到那头母牛。等卓嘎把牛牵到帐篷附近的时候,两个男人正站在门口等她。卓嘎把手里拴着母牛的皮绳递给扎西。自己则走到帐篷内找了几根布条,红白蓝绿,鲜艳的很。她把几根布条编到一起,打了个结,系在母牛的尾巴上对着扎西说道:“眼下这里也没有僧人帮我们完成放生仪式,我系几根彩带,这牛就当是被我们放生了。下一个主人见了这红绳,自然会懂得善待它。”
扎西让她放心,他承诺自己绝不会把扭送到屠宰场。对于卓嘎而言,只要不送牛到屠宰场,草原上便不会有牧民不顾佛法善律加害于它。扎西把牛拴在钉帐篷的木杵上,说过会儿就回来牵牛。便开着他的白色小轿车打算离开牧场。卓嘎夫妇有了现金,决定去县上看病,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顺道坐了扎西的车来到车程一小时之外的县医院。
路上卓嘎一只很好奇,丈夫到底用多少钱的价格卖了这牛。可坐在扎西的车上,她又不好开口问丈夫,心里想着丈夫也不是个傻子,少说也卖了个四五千吧。等他们到了医院门口下车,卓嘎终于热不住问丈夫牛卖了多少钱。
“两千块。”丈夫低着头回答。
“啊?怎么只卖了两千块啊,以前这个大小的牛少说也能卖个四千呀!”卓嘎觉得这牛卖的太不值了,突然心里后悔同意丈夫卖了它。
“四千块那是屠宰场的价格,这牛拿去又不能宰,也没几年可以挤了,能卖两千都不错了。”丈夫照着扎西告诉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好像这是他自己分析出来的一般。
卓嘎听着确实也有些道理。牧人的牛值点钱要么是因为可以产奶,要么就是因为可以当肉卖。这头老母牛既不能宰了它,也没多少奶剩下,母牛不像公牛,也不能驮东西,放养在草原上的牛只知道把草啃光,想必自己出五百块都嫌多。
卓嘎无奈地摇摇头,跟着丈夫去看医生。医生看了看她丈夫,既没有问他哪里不舒服,也没有装模作样地拿着听诊器听他的心跳。医务室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只是冷冷地问了句:“叫什么名字?”
卓嘎的丈夫从怀里摸出自己的身份证,递给医生。他之前去过很多地方,这招很管用。银行、医院、甚至是女儿上学的地方,只要递过去身份证,他就可以避免因为不会用汉语说自己的名字而重复好几次的尴尬。医生看了看身份证,在一张纸上画了几笔,最后一笔还及其夸张地把胳膊肘都抬了起来。卓嘎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名医生,生怕他告诉自己丈夫的病需要一大笔钱。她默默地抓住丈夫盘在腰上的袖子,担心地对丈夫说:“两千块会不会不够哦?”
“应该够了,不会花那么多钱的。”丈夫安慰她。
“拿去,吊一瓶青霉素。”医生从白色的褂子里伸出一只白净的手,将一张纸递给他们。丈夫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纸,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手上的污渍留到纸上。
一位护士听到医生的话,领着他们进了一个房间。里面靠墙,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圈椅子。每个椅子前面立着一个高高的架子。里面坐着一排人,每个人手上背上都贴着胶布,一根透明的细管子从里面伸出来连着高架子上面的瓶子。卓嘎的丈夫庆幸自己以前来过这里打吊针,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因为不知道要怎么做,还被护士不耐烦地唠叨了好几句,搞得自己非常尴尬。
医生让卓嘎去交钱,丈夫告诉她交钱的地方就在进门的地方,拿着这张纸去交钱就好了。他掏出怀里的两千块递给卓嘎,自己则坐在一张椅子上等护士给自己打针。卓嘎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一进门丈夫便关切地问她:“多少钱?”
“只交了一百五十块钱。”卓嘎安心地告诉丈夫,紧张的眉头已然舒展开了。现在丈夫打个吊针应该就可以好转了。
打完针,他们想到女儿也在县上,便到学校门口去找女儿。门卫拿着一个喇叭喊了半天。女儿小跑着来到学校门口,看到父母都高兴的跳了起来。他们给女儿放了五百块钱,交代了几句便回去了。回去的路上他们路过县上的一座大寺庙,卓嘎提议去寺庙里找僧人给丈夫算算卦,念个经什么的。这样他的病就好的快一些。丈夫拖着疲惫的身体,却拗不过卓嘎,只得跟她到寺里转经。
他们找到了寺里的一位老僧人,卓嘎侧跪在老僧人跟前,请老僧人给丈夫算一算,为什么病了这么几天都不见好。老僧人掐着佛珠告诉卓嘎不要担心,他告诉卓嘎,他丈夫今年本命年,小毛小病的不用担心。他可以让寺里的僧人给她丈夫念一些药师心咒,但是有一个长寿经需要在家中念方才可以。老僧人让卓嘎回到家里准备一些素有和糌粑,过两天他以派三个僧人前去替他们念经便可。
卓嘎夫妇去县上走了一圈,买了些土豆和牛肉,这才打算回家。另一边,扎西跑到县上一位商贩家里,告诉他自己有好几头牛可以卖给他。商贩开着一辆皮卡车,扎西领着商贩,来到草原上运走了卓嘎家的老母牛。皮卡车回到县上的时候上面载了三头牛。
“说好了啊,我卖给你的牛不可以杀,也不能卖给屠宰场!” 扎西交代这位商贩。
商贩带着白色的小毡帽,握住扎西的手:“兄弟,我懂,我懂!我不让你杀生就是了。”两个商人相视一笑,扎西跳上自己的白色小轿车,揣着一万多块钱驾车而去。
卓嘎夫妇回到家中,已是傍晚,儿子也刚好挖了几根虫草回来了。晚上,夫妻两商议着,寺院答应派几个僧人来家里念经,家里好不容易来几个客人,而且还是受人敬重的僧人,可不能寒酸了。至少要煮点儿肉才行,还要准备供养僧人的贡品,里面也要分些肉让每一位僧人带回去。
次日,丈夫让儿子去县上买些牛肉回来,交给了儿子一千块钱买肉,又给了一百块的买些水果和油炸的麻花。自己则跟着妻子在帐篷里收拾,他跑到格桑大叔家借了两张名贵的藏毯铺在帐篷里,中间摆放着桌子。酥油、糌粑、牛奶,念经需要用的东西必须干干净净的,卓嘎小心翼翼地打点着这一切。儿子回到家里,带来了牛肉、水果、还有麻花。儿子回到家中,怏怏不乐,他花了一千块,只买到一根牛腿。
“阿妈,现在的牛肉好贵,比酥油还贵!”
中午儿子回到家中,一进门就开始诉苦。“这样下去以后我们牧人都吃不起肉了!”他一进门就把一个蛇皮口袋放在门口,从里面掏出一根牛腿。卓嘎让儿子把牛腿剁碎,煮一半,生的一半放在盆里摆在桌子上。那天晚上,卓嘎煮了一大锅面片,放了很多肉进去,丈夫和儿子吃的很香。这一家人好久都没吃上肉了。
三位僧人姗姗来迟,这一家三口等了他们两日才到。卓嘎远远看到三个绛红色的身影,便跑进帐篷告诉丈夫和儿子。三个人兴冲冲跑去迎接贵客。他们进了帐篷便张罗用糌粑捏成贡品,用酥油捏成酥油花。忙了一会儿,卓嘎端上热气腾腾的肉供三位僧人享用。他们要为了这片地区的牧民经常徒步十几里去牧人家中念经。僧人们看到卓嘎家里为了接待自己,着实是花了些心思,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卓嘎阿姨,您们家太客气了,不需要这么张罗的。”
领头的哪位僧人客气道。但是客气归客气,主人家盛情难却,他们只得跟着这一家人一起吃顿饱饭。等他们吃饱喝足,卓嘎撤了食物供他们摆放经书。三个僧人在桌上摆上了捏好的贡品和酥油灯,从包里掏出经书摆在桌上开始念经。正等他们念的振振有词,卓嘎也走到帐篷外开始收拾东西。
她看到儿子放在门口的蛇皮口袋,抱怨着儿子没有收拾。扯过蛇皮口袋,发现里面装着东西,便问儿子,口袋里装的是什么。儿子一边帮着父亲般酥油,一边回答:“卖肉的那天送了我一根牛尾,就装在里面。我看这牛尾挺大的,可以做个很好看的扫帚。”
“你下次去林子里找跟棍子给它按上就可以了。” 卓嘎一边说话,一边从蛇皮口袋里掏出牛尾。然而,在她看到牛尾的时候,她长大了嘴巴,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我的天,怎么会这样!”
这条牛尾上系着一根彩带打成的结,卓嘎认得出来,这是几天前,自己亲手系到自己家那头老母牛的尾巴上的。卓嘎坐在黑色的帐篷门口,耳畔是僧人摇响的佛铃声,还有他们为卓嘎的丈夫而念诵的声声经文。旁边的盆子里,却是他们吃过的牛肉,红红的,像火一样在卓雅模糊的眼睛里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