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后面有个学校,学校边上有条小巷子,巷子的名字叫卫宁巷,巷子中间有丛木槿花。
梅雨天的时候,我站在高楼上,视线开阔,总是看见学校操场边,孩子们相互追逐的声音。此时木槿花开正艳,饭碗大的花朵,浦江人叫木槿花为“跌碗破”。沾着雨水露珠,沉沉地向下悬挂着,素净带点紫色,映照在白色的墙壁上,有种超凡脱俗的味道。
我喜欢这乡村的风物,每每于午后,便立在花下,细细地看,聆听草木与土地的声音。看得久了,风吹来,叶子上雨点哗啦啦落在脸上,给雨水淋湿却觉得好玩的游戏又回来了。那时候,就恍惚回到从前的乡村。
夏天的一个傍晚 ,我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看微雨轻轻飘落,如丝如线,似烟似雾。雨滴沿屋顶的瓦沟落下,在檐下的水坑中,激起片片水花,又一圈圈地漾开。雨下得大一点,水泡便连成一片,来回转动。有时,两个泡泡挨在一起,凝神看时,一个泡泡忽然啪地消失了,心里觉得好可惜。
我们那时将左右浮动的水泡叫做檐溜水,后来看了知堂老人的书,才晓得还有可唱的歌:“檐溜呀,做新娘吧!买了衣厨板箱给你。”真是挺有诗意的古画面。
下雨天,母亲还得去田间干活,独自留在家里。望着四溅的水花,我嘴里喃喃地数,一朵,两朵……十朵。念到十重又归一,对年仅6岁的我,只能数到十,如是往复地念,实在乏味之极。
就去菜园子消遣,不远,离家五十米。有个小小的茅草房子,屋顶用杉树皮覆盖,三面用竹梢编织,门是杉木的薄板钉的,是如厕用的。茅草房子上面左边攀爬着南瓜藤、苋菜桃的树枝,右边是木槿。菜园边种了木槿,蓊蓊郁郁,自成一道篱笆墙。
乡间茅草房作厕所是一大创意,四面透风,处在绿树丛中。闻得到花的香,绿的味,足下卵石中还有青苔上阶。蹲在其中,听雨声滴落,特别清脆,润了菜园里的草木。有鸣蝉寂寂,花脚蚊子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有时俏皮的木槿穿过竹梢的缝隙,伸进茅草房中,还会开几朵芬芳的紫花,茅厕真是个看四时风物的地方。可惜那时没读书,也无从体味此中的风流。
木槿的树桠延伸到茅房顶上,有风吹过,满园里淌溢着淡淡的香味。落在屋檐上的花,被雨水一冲,“吧嗒叭嗒”掉下。那声音空寂而冷清,一声一声,敲在我心上。
那时候,香肥皂金贵,臭肥皂值钱,村人用一种狮子头状的土肥皂,五分钱一个。最将就的就是搓木槿的叶子,洗头发。等雨停了,掳了木槿叶子,用手揉搓出汁液来,滑溜溜的,泡了温水洗头发。等自然干了,头发便有了好闻的草木清香。
对了,忘了说苋菜桃。果树在乡下,一直是稀罕的。那时候,孩子没有零食的概念。倘若谁家门口有棵果树,总是被邻居的孩子馋着。等到拔了菜园满地畦的苋菜,炒出来红红的菜汁拌饭吃时,苋菜桃也慢慢成熟了。一开始是粉红,然后是鲜红,再变成猩红,最后变成紫红。沿桃尖往上,颜色一层一层地晕开。
这样鲜美的桃,鸟雀和虫子自然知道,顽皮的孩子也知道。往往等到真正成熟时,只有挂在树梢或者藏在厚厚的南瓜藤叶丛中的几枚,摘了拿到水里洗洗,搓一搓软软的桃毛,故意站在邻居孩子中一口一口慢慢啃吃,那滋味绵长着呢。
乡间的桃是最亲民的,如是长在自家小院子里。一伸手就能摘到。握在手中,看着树,想着春风化雨,想起桃花往事,想到桃似身边的亲人,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草草,只是与你安静地蜗居在锅碗瓢盆里。
那天去法院回单位,看见大门口停着圆圆的一双大竹筐。底色是黄灿灿,一边是红晕的黄桃儿,还带着露珠,可新鲜着呢。捡一个在手心,肥嘟嘟的,浓眉样的绿叶子还嵌在里面助阵。咬一口,果然是乡下人自家种的,脆甜的。拍了照片,标记“偷得仙桃献某某某”,果然添了许多桃李春风情。卖桃的货郎哥笑着说:“桃子可甜着呢,你吃了明天还来找我。”
是啊,这样的桃子纯粹是自家地头种的,无非是家中阿婆为着牌桌上手头活络,还是小媳妇惦记着那个衣服店里衣服。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吃不完,换几个钱。芸芸众生过日子,在同是平民阶层的桃上可见一斑。
梅雨天过去,换了伏天。学校里的孩子也放假了,卫宁巷子里安静了许多。偶有行人路过,必是摇着蒲扇赶着蚊蝇,脸上的汗珠滴下来,金珠似的。路旁的水果店里,降价的吆喝声一浪高过一浪。
正午的阳光炽热,蝉鸣空桑林。木槿花在阳光下,朵朵向阳怒放,灿灿发亮。马站底老房子上屋瓦黑亮,墙上的灰泥剥落,露出结实的青砖。屋顶上空的凌霄花攀着电线杆,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画了一张篱笆。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了挺好的,心地干净,守着阳光、守着草木过一辈子,有青蔬香,不招人,也不惹眼,就那样真真实实地新鲜着,绿墙边,花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