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8年夏天,我拖着大大的行李箱来到上海浦东国际机场,从那里飞往瑞典斯德哥尔摩。之前所有的紧张,期待,憧憬等等情绪,都在要进安检门的那一刻化为大写的忐忑不安。
父母的千般担忧万般不舍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我强作镇定地挥手告别,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选择的前途未卜的远方奔去了。
这一晃,10年过去了。
很多人都担心出国了语言是问题,的确,多年的哑巴英语教育让我在硕士开始时吃尽苦头。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第一份小作业,用英语写一份大约3页纸的分析论文,我迟迟写不完,几乎是要哭出来。
天知道我这个所谓英语很不错的好学生,以前写过最长的英语文章就是800字而已。
但是,语言真的只是出国后面临的众多问题中的一个而已,甚至可能是最容易解决的一个。
因为语言能力可以恶补,可人的逻辑能力,思辨能力,表达能力,不是恶补就能出成果的。
尽管白天黑夜的狂补英语,我还是在第一门开卷考试时光荣地挂了科。那是一门专门开给环境规划者的政治经济学,考试时间是整整4个小时,大概10多道论述题。不客气的说,每道题单独拎出来都能写份报告。
4个小时过去了,考场里没有人能交卷。老师开恩地示意我们接着写。4个半小时过去了,5个小时过去了,我最终没能答完试卷。
除了英语论述的能力不够,对于很多题目,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答,怎么分析。有个很老的段子说,中国孩子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观点,呵呵,段子很老,但是道理还在。可能我那时对于很多问题根本就没有什么自己的看法吧。既然没有看法,又何来分析一说。
虽然是理工科硕士,我大部分课程的作业都是分成好几个部分的:小组课题书面报告(组内成员各负责一部分),小组课题结果汇报(组内成员各汇报一部分),多组辩论(根据教授现场拟定的题目,不同小组之间辩论),个人论文(根据小组课题,自己延伸子课题写分析论文)。
如果没有小组课题项目,那就会有至少2个小时的考试在最后等着你。
最开始的时候,我无法说服组内其它同学去采纳我的意见,不管是如何写报告,还是如何做汇报,只能是等着分配任务。
我被或委婉或直接地提醒过好几次:我的英语论述很干瘪,汇报时太紧张。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团软巴巴不成形的面团,在这个国际硕士极其严苛的棍棒下被来来回回反复地揉搓。
丢过人,哭过鼻子,挂过科,被批评过,被质疑过,被否定过。揉来揉去,最后终于是揉出了那么一点形状。
02
我在第一年快结束的时候,终于能积极地参与课题讨论。终于能像其它学生一样,举手打断教授,直接提出疑惑或者质疑。终于能正常地喝着咖啡,吹着啤酒,和世界各地的同学们侃侃而谈了。
终于不再是什么都好好好,什么都下课单独问,什么不同的观点都不敢提。
比学业上举步维艰还要窘的是,10年前我根本不会做饭,不会做家务。
在我老妈眼里,我可是个什么都不会干的娇娃娃。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头也不回地非要去异国他乡求学。别的姑娘行李箱里装的大部分是衣物,我的则塞满了调料,泡面,各种干货还有她沉甸甸的担忧。
这份担忧一直持续到现在,每次回家都是填鸭式喂养,好像我是从欧洲逃难回来的。
生活上有多窘呢?举个简单例子,一日三餐那都是要自己做的。很多人以为学生是可以吃食堂的。错了,瑞典大学的食堂可不是谁都吃得起的。2008年的时候,食堂的一顿午饭60到80瑞典克朗,大概相当于60到80人民币。
硕士两年,我只有在最后一门课结束的时候,才和同学们去了一次食堂。其它的时间,和所有人一样,我带了两年的午饭,热了两年的剩饭。
03
10年了,这10年到底给我带来了多少变化呢?
最大的变化可能是我已经长成了一株自带水土的植物,把我丢到哪个城市哪个国家,我应该都可以工作,生活。
我不会再因为要去一个新的地方而紧张,不会再因为我一两句外语没有被理解而自卑敏感,不会再因为要当着很多人的面讲话而语无伦次。
我学会了礼貌地拒绝,不卑不亢地表达自己的不同看法,不会再毫无意识不假思索地点头附和。
我学会了放过自己,心平气和地接纳很多事情是自己做不到完不成的这个事实。
我明白了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我们的评价体系都是建立在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上的,所以,互相比较评价,真真是件可笑的事。
他人的看法对我来说越来越不重要,而我如何看待他人,对他们也一样不重要。
我们所做的任何决定,不管是主动的被动的,情愿的被迫的,随之而来的一系列后果都只能自己承担。所以,还是要遵从本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因为那些给你各种意见的,说着“为你好的”,不能替你过日子。
这种种,没有这10年历练,恐怕总会有种“纸上得来终觉浅”的说教感。
04
这些年,因为在德国待得时间越来越长,因为会讲德语,因为看上去没有任何不适应,我常常被德国人问:在德国有没有家的感觉?每次听到类似的问题,我都哭笑不得。
这样的问题,你让我一个从小在中国长大,讲中文吃中餐的人如何回答?
是的,是我主动去学的德语,学习的目的完全是因为生活需要,并非是因为我喜欢这门语言。可会说德语,也的的确确显示了我有融入德国社会的想法。至少,我不想让语言成为我在这个国家生活的障碍。
语言是个可大可小的问题。关键在于,你对于你所在的国家,有没有一种从心底的认同感。这种认同感是小到生活习惯上的,大到政治文化上的。对德国,我的认同感并不高。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即使认同感不高,可我依然很适应这里的生活。即使我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外国人,可我依然能在这里过得很好。如果在德国过得不好,我早已离开了。
退一步来说,反观我10年前离开的故乡,回去我就会有家的感觉吗?
在这些年的频繁探望中,我时常感到一种“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距离感。原因很简单,在我快速成长的这些年,故乡也在快速地发展。两股各自不断变化的力量,究竟是会殊途同归,还是会渐行渐远,我无法回答。
其实对于远离故乡的人,从离开的那一刻开始,故乡就只存在于记忆中了。我们其实永远都回不去当初离开时的那个故乡。因为,即使它没变,我们也变了。
一旦看见过不一样的生活,我们就已经和以前不同了。用已经变化的目光去注视,用已经改变的角度去衡量,自然不会得到和从前一样的答案。
我有时候会问自己,如果时光倒流到10年前,我还会不会义无反顾地离开?
我想我会的。留下的轻松便利我心知肚明,却无法认同。离开的艰辛孤独我一人承担,却甘之如饴。即使我回答不了,“在哪里有家的感觉”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
我只知道,无论如何选择,所有的舒适与辛苦都要自己一并背负。甲之珍宝,乙之砒霜,我们不能以自己的标准去评价别人幸福与否。我也明白,人一旦离开故土,离开曾经熟悉的环境,不管去哪里都会存在适应和认同的问题。
面对不同的习惯也好,文化也罢,全盘接受,或是万般抵触,在我心中都不是最好的答案。
我更欣赏那随遇而安的蒲公英,不被地点捆绑,所到之处,皆能平安喜乐地生活。
何处是吾乡?吾心安处即是吾乡。
愿异乡人,所有人,都能寻到心安之所。
本文首发于【非严肃德国:fys_deguo
以德国为坐标,分享生活中有趣的德语、人、物、事儿,还有成长经历。】
作者:一弯月散仙,85后,旅居欧洲10年,瑞典皇家理工“环境工程与可持续基础设施”硕士。会用中、英、德、法四种语言流利骂人。爱红酒,爱威士忌,爱美食,行走过世界30多个国家。现供职于一家世界500强及业内前五的大德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