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90后的阿姨辈,自母胎单身。看到70岁老人浓墨重彩的感情,不好说是羡慕或者惋叹,只是感情里面被留下的那个人终归是被亏欠。
浓郁的情感也熬不过时间,熬过时间的又经不起生离死别。
走的人走了,留下的却也困住了,逃不出来,救不出去。
大二车祸那年我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每天最大的工作量就是捧着自己刚缝好的下巴,一根一根地唆面条。
在我住院的第二天,邻床安排了一位奶奶,几个青壮年把挣扎着叫喊着痛的她安置在床上。摔断跨骨的她,依旧凭一己之威力敌四人,累的几人气喘吁吁。
冷静下来后,她转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娃娃,我怎么在这啊?”
花白的头发、褶皱的皮肤、褐色的老年斑、凸起的血管,藏蓝色的短袖边角起了毛边,碎碎念着也不在乎我答不答复。从今天天气讲到前年大雪,从她的工作讲到退休,从她的初恋讲到老伴,讲累了就喊几声“燕子”,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燕子推门进来。
燕子是奶奶的女儿。好巧不巧,也是我高中的英语老师。
见邻床是我,老师尬笑着说有缘。奶奶安静了一段时间,又开始喊燕子,老师便一直坐在了床头,有些无奈的跟我解释,奶奶经常这样,希望见谅。
次日醒来时,我被奶奶被子上的血吓到呆愣,转身按了紧急呼叫。医生来后发现是她自己拔掉了输液的针头,下手狠了些,又没及时止血。奶奶的态度倒是有些无所谓,又开始给我讲她当老师的日子,开始埋怨老伴一直不来看她。
老师赶来时,奶奶睡下了,我便将奶奶讲的事情转告她。
“来不了,十年前就走了。”
“谁?”
“我爸。”
老师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拿给我看。
是张黑白照,有些泛黄,画质也有些粗糙,但都不影响照片姑娘清丽的面容,温柔亲近让人心生好感,更多的是气质使然。
“这是我妈年轻时的照片,当时还念了新学堂,在中和街小学那边当了十几年的校长。”老师把照片又放回钱包,小小翼翼的把略有褶皱的地方抻平。
老师掏出兜里的手机打开相册,给我看家里的照片:“她年轻的时候喜欢刺绣,花样都是自己画。家里挂的国画、书法都是她自己写的,还有做教师时一摞一摞的教案,称她是才女也不过是实话实说。”
但,谁能想到如今的局面。只能记得十年前的事情,记得老伴还没走的那些岁月,十年后的一切都进不了她的心,哪怕发生在十分钟之前的事情却也始终记不得。
“她当老师时,孩子们的生活条件没有现在这么好,她就以打扫家里卫生为借口让学生来吃饭,一桌子学生吃的欢畅,她笑的也开心。有些学生的衣服破了,她便拿回家亲自给他们补。”
我看着手机图册里那些大气的山水画,还是很难把它们和到躺在隔壁床上一直企图拔针管的老人联系起来。
“但十年前我爸突然离世,所有的,完全的,毁了。”
“奶奶受了打击?”
“她留在了那一年。”
为了防止奶奶拔掉针管,老师用绳子把她的手固定在床边扶栏上,挣脱不掉,她就一声一声的喊燕子,有时能喊上整整一晚。老师听了难受,便出了病房去透气。
夏天气温高,汗落下来,藏蓝的短袖颜色变深,白色的床单也湿透。护工想把奶奶身上的短袖换成病号服,但奶奶并不配合。
从十年前开始,奶奶就不再穿新衣服了。老师给买的新衣服,都她被偷偷剪坏、扔掉,把羽绒服的绒掏出来从楼上撒下去,开心的不得了。后来,老师只能私底下做一些与之前款式一致的,再偷偷摸摸放进衣橱里。
穿着旧衣,念着旧人,活在过去的旧时光。走的人走了,被留下的却也困住了,在这样的死胡同里,没有人能拉她出来。
今年七十岁老人了,始终叨念着自己明明才六十岁,叨念着老伴不过是出去了一会,叨念着他买给自己的衣服真好看。
她说自己住院还没来及告诉他,她说自己被燕子捆住了他快了救救她,她还说自己的表这两天不走了。
只是,那块表十年前就停了。
挣扎了一段时间,奶奶累了,便安静下来。却又问我:
“娃娃,我怎么在这里啊?”
可是,你并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