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呼尔维克叶之塔(简书七大主题征文S1 短篇小说组冠军 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作者 谢明朗
主播 吾向右
黑夜与暴雨一同将妙应县吞没的时刻降临,地面上最后一丝光线早就不知去向,我的感官变得迟钝,时间由此被放慢拉长。轻微的摇曳从地心深处向上传来,窗外的街上仍旧是空空荡荡,人人都沉浸在一洼黏稠的睡梦里。这种程度的摇晃仅仅维持了几秒,接下来比任何一次都剧烈的晃动迅速袭来。我飞快下地,拉开屋门撒丫子跑出阜外胡同,眼前的一切让我惊骇万分:从大洋公馆看去,雨中的白塔——确切说是白塔上面攀附的图腾——散发着烁眼的金色光芒,交织的光线中,白垩色的高塔从中间碎裂折断,鎏金的华盖被从来自内部的力量撕扯,化为齑粉。塔身的裂缝当中,密密麻麻丈长的触手迎着风雨胡乱摆动。属于三更的点点黑暗正在逐渐被白塔上图腾的光芒侵蚀,整个县城的边缘处越来越亮,直连到北面的山脉都是夺目的光河。视线可及处,大大小小的胡同都在随着塔内邪物的舞动而倒塌毁灭,一部分逃出来的人在沿街哭喊,张剪刀胡同的方向扬起冲天的火光,漫天的火星子、木头的灰烬全都混合着雨雪落下。
地震般的晃动让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就此朝我压下来,而且越来越快,几乎让人站不起身子。街旁的瓦房儿中,陆续有被惊醒的人惊慌失措地逃出来,我勉强趴在地上,目光完全无法从白塔的光亮处移开,它变成了漆黑暴雨中唯一的光源,在我内心深处,实属怕它越燃越烈,也怕它就此熄灭。刺目的金光还在不断升级,让街上的人不得不捂住眼睛,同时,地面此起彼伏地响起沉闷的爆裂声,一人宽的裂缝赫然而见。
在我能回忆起的每一个瞬间里,妙应县的几条主干道抵达到了可承受的临界。接着腐臭味从地表的裂缝中倒刮出来,浓烈的腥气几乎要将我熏晕。不远处的白塔还在持续爆发,到处都散落着从塔基下被翻出土的骸骨,我躲避着正在崩塌的砖瓦,不知不觉跑到了万家杂院的位置。离白塔最近的院子已经被震落的泥块砸为平地,钿生家早就灰飞烟灭。我在瓦砾间看到万小菊被压成了烂肉,她的身子压在倒塌的梁木下,只露出一颗依稀可辨的脑袋。
来不及咂吧万小菊的死亡,就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了松散的泥块相互碰撞的窸窣声。我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在白塔发出的光芒下,我看到了令我一生都难以忘记的恐怖画面,极度的恐惧令我愕在原地,来不及反应接下来的动作。我看见一条巨大的、如同蚂蟥一般的生物从塔底翻拧着身子,前半截儿的部分已经趴在了成堆的石块上,在它后面还有三四条体型较小的活物从地下深处向上顶出。它有一颗扁平圆润的脑袋,布满粘液和祥云状的鳞片,无数条蠕动的触手长在它的身体下方。它从塔基下方拱动而出,翻卷着后半拉尾巴,脑袋朝着我的方向,一路游动爬来。
我呆立着,脑子里只有它的名字在翻涌浮现——呼尔维克叶——来自北方的暴君,妙应县的上古神明,它听到了这里深切的召唤,从远古的沉睡中复苏醒来。在我身后,徐大白话疯癫的声音传来,他惊叫着,真正的呼尔王,我把您唤醒,请您再次统治这里!
大雨下,呼尔维克叶狂暴地扭动着身躯,它在接近我的地方停下,将头部的前端探向我,浓烈而奇异的腥臭一股脑儿笼罩在我的面门上。我看不到它的五官,看不到它的表情,仅仅是一瞬间,大脑变得浑浑噩噩,顿重、冰冷、痉挛般的意识逆着神经脉络像蝗虫一样扩散到我的四肢,眼皮甚至都不再受自我意志的驱使,落雨和狂风的声音一下融化了。不可否认,它正在将它的意识凝聚,并深深扎根进我的脑海里。
我感受到它用那种陌生的语言在不断重复着几个奇怪的音节,这些音节像音符一样烙印在我的记忆里,每当我试图抵抗它继续侵蚀我的大脑,都能感到一阵来自四肢百骸的剧痛迅速中断我的反抗。在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我在奇怪的音节之中似乎找到了一些合理性,意识到了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单词的意思,它才逐渐把那股令人厌恶的意识从我的脑海中抽离。
沉重的雨声倏而又回到了我的听觉里,如同千万吨倾泻的洪水破闸之声。呼尔维克叶驱动着无数的触须仰立起巨大的身体,它迎着如同鞭子般胡乱抽打的雨帘,在呼啸的风中怒吼着,吼声越来越细,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像钿生的哭声。我被无形的声波击倒在地,在振聋发聩的混乱中,呼尔维克叶蠕动的触手缠住了身后倒地磕头的徐大白话,他来不及反应突如其来的一切,便被一把拉入塔下那道地下的深渊之中。
紧接着呼尔维克叶掉转身形,它摆动手足重新褪回到白塔下最大的那条裂缝中,它的嘶鸣声和它黢黑的身体同时在那一刻消失了,只留下毁灭殆尽的妙应县、成为碎土块的石塔以及无边无际的黑暗。
关于在妙应县的事儿,时常让我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好像这都是一场没头没尾的恶梦,可是我又从打心眼儿里清楚的明白,这些经历绝不是虚幻,而是无比确定的事实。我颤抖地发誓,我绝不是在描述虚幻,而是在揭露和书写着发生在这世界的奥妙和终极。
我在一波一波的阵痛中向半空中望着,回想着妙应县的大街小巷,回想着那片影子下的房檐,回想着钿生母子,在这些影像之中,那古怪的音节瑟瑟穿梭着,它脱开陌生异域的音调,脱开远古的恐惧,呼尔维克叶的低吟变成了钿生的腔调,他附着在我耳边,轻轻地诉说一个秘密般,他透过几十年间的岁月称呼我。
呼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