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之《黄以方录》(上)

传习录之《黄以方录》(上)

《黄以方录》【51.1】-【51.13】 节

《黄以方录》是明代文学家王阳明先生创作的一篇散文,出自《传习录》。在这篇散文中,黄以方向王阳明提问,并记录了王阳明的回答。

具体内容方面,黄以方问王阳明关于“博学于文”与孔子所讲的“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之间的关系,似乎存在不一致。王阳明回应说,《诗》《书》等六经都是天理的显现,文字都包含在其中。对《诗》《书》等六经进行研究,都是为了学会存此天理,文并不仅仅表现在事上。有多余的精力去学文,也是包含在“博学于文”之中。

王阳明还对“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一句话进行了解释,指出思与学其实是一体的,思就是学,学习有了疑问就要去思考。如果把思和学当作两件事来做,就存在“罔”和“殆”的弊端。

【51.1】原文:
黄以方问:“‘博学于文’为随事学存此天理,然则谓‘行有馀力,则以学文’,其说似不相合。”
先生曰:“《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馀力学文’亦只‘博学于文’中事。”
或问“学而不思”二句。
曰:“此亦有为而言,其实思即学也。学有所疑,便须思之。‘思而不学’者,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实用其力,以学存此天理。思学作两事做,故有‘罔’与‘殆’之病。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

【51.1】注释:
学而不思:语出《论语·为政》“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51.1】解析:
黄以方(黄直)问先生:“您认为‘博学于文’是要在遇上的事情上面去学习存养天理,但是这与孔子所说的‘行有馀力,则以学文’,似乎并不一致。”
先生说:“《诗》、《书》等六经都是天理的表现,文字都包含在里面。仔细考究《诗》、《书》等六经,它们都是为了存此天理,不仅仅表现在具体的事情上,便是文。孔子说的‘馀力学文’,也是‘博学于文’里的一部分。”
有人就“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两句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这两句话是有所指的。其实,思考就是学习,学习时有了疑问就需要思考。‘思而不学’的人也有,他们只是凭空去想,想要得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切实地用功,学习存此天理。把思考和学习分而为二,所以就有‘罔’和‘殆’的弊端。其实,思也只是思考他学到的东西,原本就不是两回事。”

【51.1】解读:
孔子说:“只顾读,而不思考、体会,就会越读越糊涂;只顾思考,而不读书、求教,那就要想入非非,是更为危险的。”这就强调了思考与学习的重要性质。王阳明在教导学生时也将这一思想进行了贯彻。

【51.2】原文: ——— 格物就是正事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功夫?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
“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着力,便是在‘诚意’。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诚意’。功夫到,‘诚意’始有着处。”
“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谓‘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更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着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着实恶了,如何得意诚?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
“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在实事上格。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归于正也。如此,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去恶,无有不诚矣。‘诚意’功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以为尧舜’,正在此也。”

【51.2】解析:
先生说:程颐先生说,格物就是穷尽天下的物。天下万物怎么可能完全穷尽?只说‘一草一木亦皆有理’,现在你怎么去草木上一一地去‘格’?而且纵使格尽了草木,又怎么让它反过来‘诚’自己的意呢?我觉得‘格’就是‘正’的意思,‘物’就是‘事’的意思。《大学》里所说的‘身’,就是耳、目、口、鼻及四肢。想要‘修身’,就是要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说,非礼勿动。想要‘修身’,身上怎么能用到功夫呢?心,是身的主宰。虽然是眼睛在看,但让它看的是心;虽然是耳朵在听,但让耳朵听的是心;口与四肢虽然能说能动,但让口与四肢说和动的是心。所以,想要修身,主要在于自己的心体,让它常常廓然大公,没有不中正的地方。心一旦中正了,眼睛就自然能够非礼勿视;耳朵就能非礼勿听;口和四肢就不会有不合于礼的言行。这就是《大学》中的‘修身在于正心’。
“然而,至善就是心的本体,心的本体怎会有不善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哪个地方哪里能用功呢?所以必须在心发动的地方用功。心的发动不可能没有不善的,所以,必须在这里用功,就是诚意。如果念头都发动在喜好善上,就切切实实地去好善;如果念头都发动在讨厌恶上,就实实在在地去除恶。意念的发生处既然是诚的,那么本体又怎么会有不中正的?所以,想要正心主要在于诚意。这样诚意才会有着落。
“然而,诚意的根本又在于致知。所谓‘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这就是我的良知的所在。然而,如果知善,但不遵循良知去做,知道不善,也不遵循良知去做,那么,良知就是被蒙蔽了,就不能致知了。本心的良知既然不能扩充到底,虽然知道善是好的,但也不能切实地去做,即便知道恶是不好的,也不能切实地去除恶,这怎么去诚意呢?所以,致知,是诚意的根本。
“但是也不是凭空去致知,致知还是要在实事上格的。例如,意在行善,就要在善事上做,意在除恶上,就要不去做恶事。除恶,本就是格去不正以归于正。从善,就是不善的得到纠正了,也是格去不正以归于正。这样,本心的良知就不会被私欲蒙蔽了,就可以发挥到极致,而意的发动就是好善除恶,没有不诚的了。所以,格物就是诚意功夫着手的地方。像这样格物,人人都能够做到。《孟子》里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就是这个原因。”

【51.2】解读:
在王阳明看来,石头可以破碎,但不能改变坚硬的性质;朱砂可以研磨,但不能改变它的红色。坚硬和红色,是本性中具有的。豪杰之士洁身自好,不可用肮脏的东西去玷污他的本性,圣人君子诚意正心,不可用私欲去蒙蔽人的本性。

【51.3】原文:
先生曰:“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臻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提当了。这里意思,却要说与诸公知道。”

【51.3】解析:
先生说:“世人总以为‘格物’就要按照朱熹的观点,他们又何曾切实去拿朱熹的观点去实践过?我倒是真正地实践过的。以前我和朋友一同探讨,成为圣贤首先就要格天下之物,现在哪会有那么大的能力呢?于是我指着亭前的竹子,让他去格。朋友从早到晚去妄图穷尽竹子的道理,费尽了心思,等到第三天的时候,就因过度劳神病倒了。开始我还以为原因在于他精力不足,便亲自去穷格,从早到晚,但仍旧全然不理解竹子的理。到第七天的时候,我也卧床不起。因而我们互相慨叹道,圣贤真是做不成了,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格物。等到后来,我在贵州龙场住了三年,很有些体会,这才知道,天下之物本来就没有什么可格的。格物的功夫,只能在自己的身心上下。所以我觉得人人都能够成为圣人,这样就有了一种圣人的使命。这些道理,都应该说得大家知道。”

【51.3】解读:
王阳明认为,浮世之中,很多人都为追求物质享受,社会地位和显赫名声等身外之物,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他们时常怨天尤人,想逃离其中但却不能。这些人往往都忽略了自己的内心,不能明白万事以修心为先的道理。

【51.3】度阴山曰:
“王阳明格竹”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段佳话,《传习录》中特意将这段故事通过王阳明之口叙述出来,更增添其真实性:早年,我同一名姓钱的朋友一起讨论,认为做圣贤就要格尽天下之物,但哪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呢?我就指了指亭前的竹子,让他去格格看。他从早到晚去穷格竹子的道理,殚精竭虑,到了第三天,便因为劳心劳神生了病。当时我说他是精力不足,于是我就自己去格竹,从早到晚地格,也没看出道理。到了第七天,我也劳思致病了。于是我们互相感叹,认为圣贤是做不成的,没有那般大的力量去格物。

这是个趣闻,同时证明了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做事,都应该有一种偏执的态度。王阳明后来能有龙场悟道,和他半生在学问上的进取与偏执密不可分。

朱熹说“格物”,就是探究万事万物,在万事万物上得到道理后,放进我们心里,如果把万事万物全部探究完毕,那我们就成了圣人。

问题是,天地那么大,万事万物那么多,我们纵然活上一千年,也无法完成。所以,理学通往圣人之路,是一条虚幻之路。凭此修行方法,没有人可以成为圣人。这也是王阳明在1508年龙场悟道前,绞尽脑汁琢磨的一个大问题,他觉得这不可能。另外,即使我们格出万事万物的道理,这些道理真能和我们的心相契合吗?譬如读《山海经》,有人格出的道理是“地理”,有人格出的道理是“神话”,有人还能格出这是对现实的鞭挞。

王阳明的困惑最终得到消除,创建心学。

他认为,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心上有人性,有七情六欲,还有良知,所以吾性自足。我们根本不需要去心外的万事万物上探究道理、真理。于是,他的“格物”之道可以这样理解:格,是“正”的意思;物,是“事”的意思。所谓“格物”,就是在任何事情上正念头。

你要吃饭,在吃饭这件事上端正你的念头,这个念头就是细嚼慢咽,而不是狼吞虎咽。
你要看美色,在看美色这件事上端正你的念头,这个念头就是只可观赏不可亵玩。
你要发家致富,在发家致富这件事上端正你的念头,这个念头就是要凭良知去赚钱,不能为了赚钱而害人。

无论是朱熹的格物还是王阳明的格物,都来自《大学》的八目: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朱熹说,这八条目是递进式的,这种递进式,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在家一个样,出门另外一个样。必须先修身,然后才能齐家,问题是,修身修到什么程度才算修成。由此,只能导致知而不行。

王阳明则说,这八条目只是一回事,只是一个“格物”。

你如果能像爱护家庭一样爱护你的组织,能像爱护你的组织一样爱护天下,那修齐治平不就易如反掌了吗?

许多人搞不明白这点。最直接的证据就是,有人在家里会注意环境卫生,到了旅游景点就不能,有人对待妻儿如春天般的温暖,可一到社会上对待他人就如对待杀父仇人。这就是内外分离,不是真正的格物。

阳明心学简单得要命:无时无刻不在你遇到的所有事情上正你的念头,无关时间、地点和人物。

【51.4】原文: ——— 人人皆可格物
门人有言邵端峰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之说。
先生曰:“洒扫应对,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洒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处。故虽嬉戏中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这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
又曰:“我这里言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功夫。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费力。如此格物,虽卖柴人亦是做得,虽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51.4】解析:
学生里有人说,邵端峰主张儿童不能格物,只应该教他们洒扫应对的功夫。
先生说:“洒扫应对就是一件事,孩子的良知只有这个水平,所以教他们洒扫应对,也是致他的良知。又比如,小孩知道敬畏教师和长者,这也是他的良知的表现。所以,虽然是在嬉闹,看到了教师和长者,也会去作揖表示恭敬,这就是他的格物,致他尊敬师长的良知。小孩子自然有小孩子的格物致知。”
先生又说:“我在这里说的格物,从小孩子到圣人,都是这样的功夫。但是,圣人格物,就会更加纯熟些,不用费力。这样的格物,即卖柴的人也能做到,公卿大夫与天子,也都只能像这样做罢了。”

【51.4】解读:
王阳明认为如果说童子的致知,与成人的致知有所不同,那么良知便是随着生活经历、心理成长而日渐不同的人的活精神,不是一般所说的绝对本体。在阳明先生看来小孩虽小也有自己的良知,良知所在不在于一事一物的大小,不能因为其小就认为它不存在了。日常生活中,存善心,做善行亦是如此。不能因为善行小就不去做了。

【51.4】度阴山曰:
战国末期,秦国丞相吕不韦门下有个叫甘罗的小孩。他十二岁时,秦国和赵国发生领土纠纷,当时赵国和秦国之间的局势如箭在弦上,战争一触即发,所以无人敢去赵国谈判。甘罗毛遂自荐,跑去赵国,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赵国,让出争议领土,甘罗凯旋。

所有人都称赞甘罗年少有为,只有吕不韦说:“甘罗年纪如此小,竟然有比成人还高的智慧与辩才,并不是好事。”
人问其故。
吕不韦说:“人如树木,发芽时不能遮蔽风雨,成长后不能供人玩耍,这是天道。小孩子就应该天真无邪,成人就该老成持重。如果反了,就是违背天道。”

吕不韦这段话也是邵雍的意思,他认为,儿童不能格物,不是不能格物,而是不应该格物。注意一点,这里的“格物”是探究万事万物真理、规律的意思,是后来朱熹所谓的格物。理学家都认为,孩子天真无邪,就应该以童心看世界,不能期望他们如葫芦娃一样出生就打妖怪。

王阳明在这里说,小孩子也能格物。他所谓的“格物”是在事上正念头,不是探究万事万物。

王阳明说,洒水扫地、酬答宾客就是一件事,儿童只要在这件事上正自己的念头:用心洒水扫地,发自真诚地酬答宾客,这就是他们儿童的格物,怎么能说儿童不会格物呢?邵雍说儿童不能格物,理由是儿童还没有分辨是非善恶的能力,所以格物会出问题。王阳明则说,人皆有良知,儿童也不例外,他们无法分清大是大非,但能分得清小是小非。比如儿童知道敬畏师长,这就是他的良知在发挥作用,遇到师长去打躬作揖,这就是在格物。只不过,儿童的格物相比大人的格物,简单了许多。虽然简单,可也是在格物,也是在致良知,所以大家都是一样的,平等的。

格物并非高不可攀,人人皆能格物,无论你是儿童还是成人,无论你是什么阶级,做什么样的工作,只要明白自己的位置和使命,在人生中发自真诚地致良知,这就是格物。倘若你搞不清自己的位置,想和别人格同一件物,那就麻烦了。

一个砍柴的看到放羊的在山坡上休息,于是跑来和对方谈人生理想。结果傍晚回家,放羊人的羊吃饱喝足回家,砍柴的却两手空空。

人人都能格物,但必须在自己的位置上格,跳出自己的位置去格物,往往是一场空。

【51.5】原文: ——— 良知必须致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艰”二句为问。
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艰,行之惟艰’。”

【51.5】注释:
知之匪艰:语出《尚书·说命中》“知之匪艰,行之惟艰。”意为懂得道理不难,难的是去实践它。

【51.5】解析:
有弟子疑心自己知行无法合一,因此向先生求问“知之匪艰,行之惟艰”两句话。
先生说:“良知自然能知,这本来是很容易的。只是因为不能致这个良知,才会有‘知之匪艰,行之惟艰’的情况。”

【51.5】度阴山曰:
《尚书》中说,“知之匪艰,行之惟艰”。意思是,知道并不难,做到却很难。这也就是说,知和行本来是分开的啊。王阳明却总是提“知行合一”,知行怎么能合一。

王阳明的解释是:良知自然知道,原本很容易。只是因为不能致良知,所以才会有“知道并不难,做到却很难”的说法。

做不到,其实等于你没有知道。我们总听别人说,我知道了,但知道之后呢,没有行动。这说明他所谓的“我知道”并没有真正地知道。如果真的知道,那他肯定会去做。由此可见,王阳明更重视的是行,是做到。因为知道太简单,人皆有良知,良知无所不知。但致良知恐怕就很难了。

有人问王阳明:“良知真光明者,是不是必能行。”
王阳明回答:“是的。”
人再问:“那致良知的‘致’是多余的吧?”
王阳明回答:“对上等人而言是多余,对下等人而言,要重点加强‘致’字。唯有如此,他才能有意识地去‘致’。”

遗憾的是,世间大多数人,都是下等人。所以1521年,王阳明提出“致良知”后,有点沾沾自喜道:我平生讲学,只是“致良知”三字。因为他感觉自己找到了人类的痛点:有良知没什么了不起,人人皆有,关键是很多人不能致。致,最重要。

【51.6】原文: ——— 心即理的立言宗旨
门人问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学之’,又说个‘笃行之’,分明知行是两件。”
先生曰:“博学只是事事学存此天理,笃行只是学之不已之意。”
又问:“《易》‘学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
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学存此天理,则此心更无放失时,故曰:‘学以聚之。’然常常学存此天理,更无私欲间断,此即是此心不息处,故曰:‘仁以行之。'”
又问:“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行却是两个了。”
先生曰:“说‘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为私欲间断,便是‘仁不能守’。”
又问:“心即理之说,程子云‘在物为理’,如何谓心即理?”
先生曰:“‘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之类。”
先生因谓之曰:“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如何,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故便有许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未纯,往往悦慕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伯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功夫,不去袭义于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

【51.6】解析:
有弟子问先生:“知行怎样才能合一?而且就像《中庸》里,说了一个‘博学之’,又说了一个‘笃行之’,很明显,是把知行当两件事情的。”|
先生说:“博学是指事事都要学会存此天理,而笃行则仅仅是指学而不辍。”
弟子又问:“《易》里说‘学以聚之’,又说‘仁以行之’,这又是为什么呢?”
先生说:“同样的。如果事事都学习存养天理,那么这颗心就再没有放纵的时候了,所以说‘学以聚之’。但是,时刻学习存养这个天理,又没有私欲把它间断,这就是本心的生生不息,所以说‘仁以行之’。”
又问:“孔子说‘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不就把知和行分而为二了吗?”
先生说:“说‘及之’,意思就是已经行了。但如果不能做到常行不止,那就是被私欲间断了,就成了‘仁不能守’。”
弟子又问:“心就是理,程颐说‘在物为理’,为什么要说心就是理呢?”
先生说:“‘在物为理’,‘在’的上面应该添加一个‘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例如,心在侍奉双亲上就是孝的理,在辅佐君王身上就是忠等。”
先生又说:“大家应当明白我立论的宗旨,我现在说心就是理,用意何在呢?只是因为世人将心和理分而为二,所以出现了很多弊病。比如五霸攻击夷狄,尊崇周王室,都是私心,因此就不合乎理。人们却说他们的行为很合理,只是世人的心不纯净,往往艳羡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求外表做得漂亮,与心却完全不相干。把心和理分而为二,只会让自己陷入霸道虚伪而无法觉察。所以我说心就是理,就在心上下功夫,不要袭义于外,就是王道的真谛,也是我立论的宗旨。”

【51.6】解读:
阳明先生认为只要认真致良知,达到良知的境界也并没有那么难。《周易·乾》中说:通过学习来培植自己的德性;通过质疑问难来弄懂自己不明白的问题;用对待事物的仁爱之心来支配自己的行动,并使天下百姓受到恩惠。其实,道德的可贵就在于它能够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如果仅仅要在外面做得好看而不净化心灵,确立善良动机,那么道德便可以被当成谋求私利的手段,这就歪曲了它的意义与作用。

【51.6】度阴山曰:
春秋五霸,名扬天下。但王阳明却不承认他们,因为在他看来,春秋五霸都是为了一己之私。为什么这样说呢?春秋五霸尊王,并非是心甘情愿,而是为时势所逼。心里想的是权欲,挂出来的却是光明正大的幌子,这就是本心和事物上的理分裂了。

心即理就是心理合一:发自本心的念头倾注到事物上。
知行合一,其实也是如此:依凭本心的良知的指引去行动。

知行合一就是心理合一,就是心即理。

管仲临死前,齐桓公去请教未来之路。
管仲说:“在您的放权和我的管理下,齐国已屹立世界之巅,但需要保持。所以我死后,请你离那三个东西远点。”
管仲所谓的“三个东西”就是齐桓公最宠爱的三个人:易牙、卫开方、竖刁。
三人对齐桓公可谓是忠心耿耿。
齐桓公有次对易牙说:“大王我什么都吃过,就是没吃过人肉。”
晚饭时,易牙就端上一盘肉,齐桓公吃了后大赞爽口过瘾,问是什么肉。
易牙回答:“我儿子的肉。”
齐桓公感动得稀里哗啦。
卫开方本是卫国的公子,不远万里来到齐桓公身边,全身心侍奉。齐桓公曾问他:“你远离故土,抛弃父母妻儿,难道不想念他们吗?”
卫开方回答:“这一切跟您一比,就是粪土。”
齐桓公为之哽咽。
而另外一个叫竖刁的,自愿阉割自己来宫中伺候齐桓公。
齐桓公始终把这三人当成人生最宝贵的财富,如今管仲却让他远离,他自然感到莫名其妙。

管仲解释道:“人性都是自私的,然后是爱自己的妻儿,然后是爱自己的父母。竖刁把自己给阉割了,对自己都敢下狠手,何况对别人?易牙连自己的儿子都能杀,何况对别人?卫开方连自己的妻儿都肯抛弃,何况别人?”
齐桓公说:“这才说明他们对我恩重如山,高风亮节呢。”
管仲说:“胡扯,您将来会把位置传给儿子,还是传给一个陌生人?”
齐桓公说:“当然是传给儿子。”
管仲说:人爱自己胜过爱别人,这是天性。如果有人爱别人胜于爱自己,那就是伪,就是心理不一。心理不一的人,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齐桓公对管仲的这段话大不以为然。管仲死后,他继续宠幸这三人,结果是,当他生病在床,无可救药时,三个高风亮节的人发现效忠他已不能带来利益,立即锁闭宫门,活活饿死了他。

倘若齐桓公懂心学,懂心理合一,就不会有那种下场。当然,这件事也告诉我们,倘若不具备一双慧眼,良知光明,我们很容易被别人做出来的各种“真诚”所打动。这个时候,你只要把管仲那段关于人性解析的话拿出来提醒自己就可以了。

【51.7】原文:
又问:“圣贤言语许多,如何却要打做一个?”
曰:“我不是要打做一个,如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天地圣人皆是一个,如何二得?”

【51.7】注释:
夫道,一而已矣:语出《孟子·滕文公上》“孟子云:‘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
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意为天地的法则是至诚纯一的,所以它化育的万物无法测量。语出《中庸》“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

【51.7】解析:
弟子问:“圣人的言论有很多,为什么要把它们概括成一句话呢?”
先生说:“我并不是要把它们概括起来,只是像《孟子》所说的‘夫道,一而已矣’,《中庸》里说的‘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天地圣人都是一个整本,怎么可以分开呢?”

【51.7】解读:
古人说讲道其实质是用来保养身体的,多余的部分才用来治理国家,再剩下的琐碎部分用来治理天下。由此可知,帝王的功业不过是圣人的闲事,而不是用来保全身心、养护生命的道理。王阳明心学的心指的是人的知觉、灵明、意识、精神,心学就是在这个领域开拓出的旨在提高人的道德境界的哲学理论。

【51.8】原文: ——— 心不仅仅是块血肉
“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便是心也。”

【51.8】解析:
心并非指那一块血肉,凡是有知觉的地方都是心。比如耳朵眼睛懂得看或者听,而手脚懂得痛和痒。这个感觉就是心了。”

【51.8】解读:
圣人深入思考天下大事,思考的结论是:心不是一块血肉,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世人应该学会珍爱自己的生命。

【51.8】度阴山曰:
现代科学已经证实,控制人的不是心,而是脑。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心”是个大概念,它不是脑子,而是我们和外界发生感应的桥梁。

王阳明所处的16世纪,大家都是这样认为的:我们的“心”有知觉力,它能控制我们的行为,指使我们去和外界沟通、联系。

那么,为什么王阳明又说“心并不是一团血肉(器官)”呢?

原因是很多人根本不用心为人处世,活得浑浑噩噩,该看的看,不该看的也看,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也听。王阳明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让人用心用良知生活,而不是随心所欲,懵懵懂懂。

智慧力来自头脑,它是我们分析和解决问题的关键。但除了分析和解决问题之外,我们还应该有充满情感的知觉力,这知觉力来自我们的心。人只有先有情感、有知觉力,再加上智慧力,才是真正的人。

王阳明警告我们,别拿心不当心,唯有用心,才能成就人生。

【51.9】原文:
以方问曰:“先生之说‘格物’,凡《中庸》之‘慎独’及‘集义’‘博约’等说,皆为格物之事。”
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独’,即‘戒惧’。至于‘集义’‘博约’,工夫只一般。不是以那数件都做格物底事。”

【51.9】解析:
黄以方问先生:“您的格物学说,是否是把《中庸》里的‘慎独’、《孟子》里的‘集义’、《论语》里的‘集义’、‘博约’等学说,都概括成了格物呢?”
先生说:“不是的。‘格物’就是‘慎独’、就是‘戒惧’。而‘集义’和‘博约’,仅仅是一般的功夫,不应该把它们都当做格物。”

【51.10】原文: ——— “尊德性”和“道问学”合一
以方问“尊德性”一条。
先生曰:“‘道问学’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静以尊德性诲人,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道问学’作两件。且如今讲习讨论,下许多功夫,无非只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己。岂有尊德性只空空去尊,更不去问学?问学只是空空去问学,更与德性无关涉?如此,则不知今之所以讲习讨论者,更学何事?”

【51.10】注释:
尊德性:语出《中庸》“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
子静:陆九渊的字。

【51.10】解析:
黄以方就《中庸》里的“尊德性”请教于先生。
先生说:‘道问学’,就是所谓的‘尊德性’。朱熹说:‘子静以尊德性诲人,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他是把‘尊德性’与‘道问学’分而为二,当做两件事了。现在讲习讨论,下了许多的功夫,只非就是要存养本心,让它不会丧失自己德性罢了。哪会有尊德性却只是空洞洞地尊,不再去问学了呢?问学怎么能只是空洞地去问,而与德性再没有别的什么关涉呢?这样,不知道我们现在的讲习讨论的人,究竟学的是什么东西。”

【51.10】解读:
王阳明的格物与朱子的不同,不是在外面事为上做功夫,而是在内心良知上做功夫;不是习得外在之理,而是启发道德自觉。慎独侧重内在自觉,集义与博约侧重于外在的行为,所以阳明不把它们“都做格物的事”看待。

【51.10】度阴山曰:
《中庸》:“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意为重视德行而致力于学问,追求广大而穷尽精微,十分高明而通达中庸。

“尊德性”是德行修养,“道问学”是研究学问,陆九渊重视前者,朱熹重视后者,其实二人既重视尊德行,又重视道问学,只不过为了突出自己,故意强化了某一方面。

如王阳明所说,致力于学问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涵养德行!世界上哪里有凭空去涵养德行的事?

我们读书做学问,书中不仅有颜如玉,有黄金屋,还有德行。
读书就是为了涵养德行,只是有人读书读偏了,把读书当作是发家致富的途径。

“尊德性”和“道问学”,是中国传统哲学,尤其是理学、心学特别喜欢讨论的问题。

王阳明将这两个问题合二为一:“道问学”就是“尊德性”,“尊德性”就是“道问学”。

一个人德行很好,就是学问,一个人致力于学问,目的就是“尊德性”。

【51.11】原文:
问“至广大”二句。
曰:“‘尽精微’即所以‘致广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极高明’也。盖心之本体自是广大底,人不能‘尽精微’,则便为私欲所蔽,有不胜其小者矣。故能细微曲折,无所不尽,则私意不足以蔽之,自无许多障碍遮隔处,如何广大不致?”
又问:“精微还是念虑之精微,事理之精微?”
曰:“念虑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先生曰:“今之论性者,纷纷异同。皆是说性,非见性也。见性者无异同之可言矣。”

【51.11】解析:
又向先生请教“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两句话。
先生说:“‘尽精微’就是为了‘致广大’,‘道中庸’就是为了‘极高明’。因为心的本体原本就是广大的,如果人不能够‘尽精微’,就会连细小的地方也战胜不了私欲,被私欲所蒙蔽。因此在细微曲折的地方也全都能做到精微穷尽,那私欲就不足以蒙蔽心的本体了,自然不会有许多障碍和隔断的地方,这样心体又怎么会不广大呢?”
又问:“精微是指思虑的精微,还是指事理的精微呢?”
先生说:“思虑的精微也是事理的精微。”
先生说:“现在讨论人性的人,都纷扰着争论异同。全都是嘴里谈性,而实际上从未见过性。见性的人根本无异同可争。”

【51.11】解读:
在王阳明看来,性是客观存在,所以见性者的所见与所论不会不同,而论性者大多不是见性者,不过逞其舌辩,强词夺理,所以必定是纷纷异同。但是人性是个极其复杂的问题,什么是它的客观存在需要深入而长久的论证,因而最终只能是纷纷异同。阳明先生认为念在细微之处,不重视申明中的细微之处,致知、析理、辨义,都不能有毫厘的差误。这里的细微之处也就是现在我们常说的细节。

【51.12】原文: ——— 在声、色、货、利上致良知
问:“声色货利,恐良知亦不能无。”
先生曰:“固然。但初学用功,却须扫除荡涤,勿使留积,则适然来遇,始不为累,自然顺而应之。良知只在声色货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发无蔽,则声色货利之交,无非天则流行矣。”

【51.12】解析:
又问:“声色货利,恐怕良知里也不会没有。”
先生说:“当然是这样!但是,初学者用功的时候,就务必要把这些荡涤干净,不要让它们存留在心里。这样的话,偶尔碰到也不会成为牵累,自然而然能够依循良知来应对。良知仅仅在声色货利上用功。如果能够精明地致良知,没有丝毫蒙蔽,那么,即便与声色货利交往,也都是天理的自然运行了。”

【51.12】度阴山曰:
中国古人向来认为,一个人追求利就是坏蛋,一提到利和义,正人君子们就吹胡子瞪眼,因为义利是势不两立的。所有的人都注重义,很少谈到义。特别是在声色货利这些纯利益上,大家都捂起耳朵不听不谈。当然,不听不谈不代表不去做。

我们如何对待声色货利呢?
王阳明的看法是,利绝对不能没有,因为它是物质保障,没有了物质保障,你还能做成什么事?但谈利的前提是,要以“义”贯穿其中,也就是以良知之心对待声色货利,只要能做到这点,随便别人如何说。

你只要依凭自己良知去做的事,管别人说什么。即使是声色货利这种最敏感的事,只要你用良知贯穿其中,你的心必然是安的,既然心安,就是天理。反对天理就是罪孽。

【51.13】原文:
先生曰:“吾与诸公讲‘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讲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诸君听吾言,实去用功。见吾讲一番,自觉长进一番。否则只作一场话说,虽听之亦何用?”
先生曰:“人之本体,常常是寂然不动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

【51.13】注释:
未应不得先,已应不是后:程颐语,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五。

【51.13】解析:
先生说:“我给各位讲致知格物的学说,天天如此。讲了十年二十年,也是如此。你们各位听了我的话之后,切切实实地去用功。然后再听我讲一次,自然会感觉有了一番长进。否则的话,只把我说的当做一次泛泛之谈,即使听了,又有什么用处呢?”
先生说:“人的本体,一直是寂静不动的,又常常是感应相通的。正如程颐先生所说‘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

【51.13】解读:
阳明先生在这里承认声色货利的正当性,但同时又强调,声色货利的满足要符合道德规范,不可以漫无检束,为所欲为。人行走于世间,有所追有所求是无可厚非的,但在追逐的过程中要学会适可而止,自我约束,不要让自己逾越了道德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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