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和欧阳中石先生聊天。欧老问我:“你说,咱们看戏的时候,主要是看演员的哪里?”我答不上来。老先生缓缓地说:“当然了,我们要先看演员的服装,还要看演员的身段动作,但最主要的是看演员的眼睛。好的演员,眼睛一定是会说话的。”
的确是这样,据说当年武生行的大宗师杨小楼先生演戏,刚上场眼皮总是低垂着的,好像很不经意。等戏演到高潮的时候,眼睛突然瞪起来,目光如炬,烁烁照人,一下子就把剧中人物的英雄气概表现出来了,让你没法不叫好。(我看过不少奚中路先生的戏,他也是按照这样的方法演,果然取得很好的艺术效果,双目一睁,令人神王!)
所以,东晋的大画家顾恺之有句名言:“传形写影,都在阿堵中。”意思是说,在画画时,要想把一个人物的形象、神采表现出来,全靠画好他的一双眼睛。
他还有一句话:“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在画纸上,准确地表现出一个人弹琴时手指的动态并不算难,但要画出一个人傍晚时节登高远眺,眼望“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神情,可就不容易了,非运斤成风的巨手不能办到。
在这里,我们为同学们选了南宋时一位很有个性的大画家梁楷的《李白行吟图》,大家看看,梁楷笔下的李白,是不是颇有“目送归鸿”的感觉?——虽然没有画周围的景物,但我们可以想象的到,此时的李白似乎正在“遥看瀑布挂前川”,或是“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样的奇妙的艺术感受,好像是画家若不经意间传递出来的。你看,画家并没有着力刻画人物面部的细节,不过逸笔草草“随便”那么一画——即使是最传神的人物的眼睛也被减省为只剩下一个墨点加一条墨线,真是简单到没法再简单了(这种画法被后人称为“减笔画”)——就呈现出了人物的神采,真是了不得!
不仅画家有这样的好手段,文学家也有这样的本事,寥寥数语,就能为人物“开其生面”,让读者如见其人——不,不是如见其人,是如同与这个人物共处一室,如同与这个人物非常熟识。哈,文学家借助文字“写影传神”的本事,决不在画家之下!
不信?我们一起读读明代文学家归有光的《寒花葬志》——这篇文章是为哀悼侍女寒花的故去而写的,拢共只有一百三十四个字,是不是够“简”了?我选取其中最传神的七十一个字给大家看: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yè)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爇(ruò)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ōu),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rǎn)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
这段文字的意思是:寒花这女孩刚陪嫁到我家来时,只有十岁,头上垂着两个环形发髻,拖着一条深绿色的裙子。有一天天气很冷,家中正在烧火煮荸荠,寒花将煮好的荸荠一个个削了皮盛在小盆里,那小盆已经盛得满满的,我从外面进屋, 伸手想去拿着吃,寒花赶快把小盆拿开不让我吃,我妻子在旁边看着她那副小气的样子好笑。我妻子常叫寒花倚着几案吃饭,菜端上来,寒花左瞧瞧右看看,眼珠溜溜地转动,是在找爱吃的菜呢,我妻子又一面笑一面指给我看。(这么简洁的小文章被我一“翻译”变成了絮絮叨叨的一段话了,原文的美感不是翻译的出的)
文中的“冉冉”是闪动的意思,你们见过小女孩眼睛“冉冉动”吗?我是见过的,哈哈,那是我教过的一个学生,一次发卷子,她考的很好,看到成绩的那一刹那,真是“目眶冉冉动”呀!所以我一读这篇文章,脑海中顿时就出现了一个活泼顽皮、有灵气的小女孩的形象。
你看,作家并没有写寒花这小姑娘的容貌——那太俗了,太匠气了——而是直接捕捉到了人物的神采,捕捉到了人物“活的特点”。画龙点睛般的几句话,就给为文中的人物注入了一股生气、活气!这才是好的文章!
说到“写影传神”,宋代文学家苏东坡曾经讲述过一件有趣的事:
吾尝于灯下顾自见颊(jiá)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吾也。
意思是:一次,我在灯下看到了自己脸颊的侧影,觉得很有特点,就让人在墙上按照影子勾画出了影子的轮廓,并不画眉毛眼睛,像个剪影似的。所有看到这“画”的人都忍俊不禁,猜到这就是我苏东坡。
接着,他又说:
传神与相一道,欲得其人之天,法当于众中阴察之。今乃使人具衣冠坐,注视一物,彼方敛容自持,岂复见其天乎!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头云:“颊上加三毛,觉精采殊胜。”则此人意思,盖在须颊间也。优孟学孙叔敖抵掌谈笑,至使人谓死者复生。此岂举体皆似,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
意思是:给人物画像必须要抓住人物自然的神态、活的特点(就是原文中的“天”),方法应当是在众人当中暗暗地观察他。如今给人画像的往往是让人穿戴整齐坐在那里,两眼注视着一个东西不许动,那被画的人就会脸色端庄、动作拘谨,哪里能捕捉到这人的神采呀!每个人都具有“活的特点”(也就是原文中的“意思”),有的在眉眼间,有的在鼻口处,各不相同,需要画家自己去寻找发现。当年顾恺之给裴楷画像,画好后总觉得缺点什么,最后在人物的脸上添了三撇胡须,顿时感到画中人有神采了——这个人最鲜活的特点应该就在胡须面颊间了。春秋时期,楚国的优孟模仿去世的孙叔敖拍手谈笑的样子,活灵活现,几乎使人误以为是死者复生了。难道仅仅是因为两个人面貌身材等外在的部分相似吗?不是啊,是优孟抓住孙叔敖“活的特点”了!
同学们,我们阅读苏东坡的这篇《传神记》,就好像聆听大文豪给我们上了一节鲜活生动的“作文课”,他把描写人物最重要的诀窍告诉我们了,那就是——得其“意思”,而得其“意思”的方法就是长时间的留心观察,用心揣摩,(据说优孟为了模仿孙叔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来揣摩他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的特点)若不经意处的寥寥几笔,其实是作家花费心力反复思量的结果。
为了能让大家更好地读懂苏东坡的这番“意思”,我为同学们节选了几段很有“意思”的人物描写。这几段描写都出自温源宁先生1935年出版的英文随笔集《不够知己》(Imperfect Understanding),所写的人物都是当时的社会名流。
钱钟书先生说温先生的这些文章“轻快、干脆、尖刻,漂亮中带些顽皮”。我们一篇一篇读下来,的确有这样的感受——温先生的那一支妙笔很能写出人物的“颊上三毛”,活的特点。
要提醒大家的是,文章中很多地方语言过于尖刻,曾引起过被写的人物的不悦。这一点我们不要学。我们写人物还是要多一些同情理解,少一点奚落揶揄才好。
《冯友兰博士》:
我听说冯博士口吃的厉害。不知这是不是导致他文笔曲折婉转而不直截了当的独特风格的原因?或许文如其人,或许未必。我未尝有幸听过他的哲学课,但我想象着“ommjective”和“summ-jective”之声不绝于耳,这样的声音听上去索然寡味。不过我好像是错了。听过他讲课的学生告诉我,他能利用口吃来为自己选用适当的措辞或是突出某个容易被忽略的重点。如果他在课堂上讲一个笑话,所有的学生都会屏住呼吸静待最后的结局。当他结结巴巴、一个字音重复了多次而终于说出了大家一直期盼着的结局时,全班人就会由于可笑、也由于悬念落实,而哄堂大笑。
《吴稚晖先生》:
吴稚晖先生常被比作那位了不起的约翰逊博士。确实,吴先生在许多方面都和这位《漫步者》的作者十分相似。首先,吴先生和约翰逊博士一样也以相貌闻名。当然,相貌之闻名并不是因为衣冠楚楚、潇洒英俊,而是由于土气。然而,那种土气本身已经变成为一种魅力。他那“硕大身躯的一摇一摆”,他那不修边幅,都不会令我们厌恶,因为我们已经把这些看成他自然而然的一部分。没有这些特点,吴先生就不再是他自己了。何况,上帝已经把他造就成这个样子,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永远也不该怀疑一个比我们伟大的多的神明的智慧。
《朱兆莘先生》:
人的面孔,有些是酸的,会使人们联想到醋,看见的人会鼻尖冒汗。也有一些人面孔是那么优雅、那么成熟、那么彬彬有礼、和蔼可亲,会使人联想到冒着泡泡的陈年勃艮第葡萄酒。朱先生的面孔使人想到的是啤酒那种温和的饮料,中产阶级、普通人和“广大民众”都喝,不会让人狂乱,也不会让人兴奋得发狂,却有一种奇妙的功能,使人头脑麻木。这时羞耻、真理、谎言、公道、正义和荣誉都不再有区别,天和地、过去和现在混为一谈并有一点自我满足的陶醉感。
《周作人,铁的优雅》:
周先生,动作像一只老鼠那样悄无声息,说话的嗓音从不高于耳语,行走的姿态几乎像是老妪,却有一种孤芳自赏的气概——是冷漠呢还是有礼貌的轻蔑?这足以拒人于千里之外,容他自得其乐地从旁观赏。他言谈举止所表现的彬彬有礼正是对于任何亲密接触的某种屏障。而在发笑或笑出声来的同时,那子弹头式的脑袋上下摆动,却是可以亲近的表示,但也不可随便造次。很难想像会有谁能够漫不经心地对待他。
《林文庆医生》:
......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有专长这事,他并没有做到,甚至未能全面掌握作为专业攻读过的医学。其结果是——他具有一种“餐前开胃小吃”式的头脑——对于一切事物都一知半解,一种繁杂得令人头晕的知识大杂烩。你向林医生请教关于孔夫子的问题,他可以讲上个把小时理雅各著作里的陈词滥调。等他说完了,我们可以确信,他已经说出了他所知道的全部——也许比他知道的全部还要多。问他有关蚯蚓的问题,他立刻就会对我们详细叙述好多年以前他对蚯蚓做过的研究。还有寄生植物?嗨,当然,那是他的业余爱好。林医生好像什么都有,所罗门王有的他都有,只是除了智慧和——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