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歌
在湖北黄冈的一些地区，每年到清明节前后，几乎每家每户都要制作一种食物——软萩 粑，软萩粑呈青绿色，其中可依稀看到青色的植物，内有馅儿。“软萩粑”为当地方言，这种食物看起来与江浙等地区的清明果（或者又称青团、清明团子）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是软萩粑与它们在民俗意义有所不同。
一、黄冈地区的软萩粑
黄冈市治下有红安县、麻城县、黄州区、团风县、罗田县、英山县、浠水县、蕲春县、武穴市、黄梅县、龙感湖管理区。就调查来看，黄州区、团风县、罗田县、英山县、浠水县有清明节前后吃软萩粑这种习俗，主要集中在黄冈市的中南部，其他地区在调查中并没有听过或者说是见过、吃过软萩粑。并且浠水县也不是所有地区都有这个习俗，靠近罗田县、英山县的东北部地区这种习俗比较普遍，而靠近黄石市的东南部地区，如兰溪镇，没有这种习俗。
“软萩粑”的名称其实就包含了它的两个重要信息：“软萩”、“粑”。“软萩”的学名叫做鼠曲草，是一种一年生草本植物，成株不到 1 尺长，叶柔而软，撕开有丝，开黄色小花。它生于低海拔干地或湿润草地上，尤以在稻田里最常见。我国台湾、华东、华南、华中、华北、西北及西南各省区都有分布。据《本草纲目》记载，鼠曲草二月生苗，这里的二月指阴历二月，鼠曲草生苗月余后开花。作为草药，它能够“调中益气，止泄除痰，压时气，去热嗽。”“粑”一般来说指的是糍粑，主要制作材料是糯米。制作软萩粑，鼠曲草与糯米是非常重要的两个材料。
软萩粑的制作并不算复杂，第一步需要采摘新鲜的鼠曲草，一般来说都在二月中旬鼠曲草比较柔嫩的时候开始采摘。采摘后，将其洗净捣碎，与少量的糯米、粘米一起加清水揉成面团。此时的面团可以进行保存，之后制作软萩粑时再取出面团，再次与糯米、粘米一起加清水揉成面团。这一步需要注意将软萩粑均匀地揉入面团之中。一般来说，软萩粑的馅儿是黑芝麻加白糖，随着人们的经济水平的提高，馅儿的种类也丰富了，也有肉馅、酸菜馅儿等。 将馅儿包入之前已经揉好的面团中，那么做成什么形状呢？在这个问题上就出现了地区差异。在调查中，黄州区、团风县、罗田县、英山县都倾向于做成扁平的圆形，类似于圆形的糕点，然后用微火烙熟，就可以食用了。而在浠水县情况比较复杂，因为在这里出现了软萩粑的另一种形状和烹制方法。不同于扁平的圆形，浠水县的一些地区制作的软萩粑的形状类似于包子，但是软萩粑的背部比包子更拱、弧度更大，底部的圆也更小。这种形状的软萩粑肯定是很难用微火烙熟，一般来说是蒸熟食用。
软萩粑的民俗意义
在调查过程中，几乎所有的受访者在问到“是否是在清明节当天吃软萩粑”这个问题时， 都回答并不是，而是清明节前后都有可能吃软萩粑。这就让笔者感到十分奇怪，很多节日的食俗其实是固定的，例如正月十五吃汤圆，虽然粽子也并非一定要端午节当天吃，但排除商业因素外，自家做粽子一般来说还是会比较靠近端午节，但是软萩粑不在商业因素影响下， 甚至可以在清明节前十几二十几天就吃，这不太合常理。而在问及一些长辈为什么要在清明节前后吃软萩粑时，几位受访的长辈的回答不尽相同，但是都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软萩粑的食用时间不固定的问题。在食物背后何时吃、为什么吃，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正反映了软萩粑的民俗意义。
（一）花朝节与软萩粑
在采访的过程中，一位罗田县的女性长辈明明确确告诉笔者他们吃软萩粑主要是在阴历 二月十五的花朝节，她们一起去田间采摘野生的软萩，也就是鼠曲草，然后制作软萩粑。但 当笔者问及为何要在花朝节制作软萩粑时，罗田县的长辈表示自己也不太清楚。而笔者在采 访其他人时，浠水县的一位女性长辈也提及了二月十五的花朝节，并且告诉笔者软萩粑其实在当地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棉花坨子”，往年二月十五正是吃棉花坨子的时候。值得注意的是，上文我们提及在浠水县有两种形状的软萩粑，这位长辈家里吃的正是类似于包子形状的 那一种。“坨子”在浠水方言中的意思与“团子”类似，主要就是指成块儿成堆儿并且靠近圆形的形状。这个名称也与当地的软萩粑形状契合。那么“棉花”是指制作软萩粑需要加入棉花的花吗？答案肯定是否定的，因为阴历二月十五，棉花并没有开花，那为何软萩粑要被称为“棉花坨子”呢？要解决上述的疑问，最终问题的落脚点还是在花朝节之上。
花朝节，是汉族民间的传统节日，一般在每年农历二月十五日举行。因地域不同，也有 在二月十二或二月初二日举行的。民间相传这是百花的生日，因为此时春天来临，百花逐渐 开放。花朝节当日有赏花、种花、踏青、赏红等活动。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些活动值得我们注意，如“山东商丘等县，以花朝日之阴晴，占卜全年小麦，水果的丰歉。”[2]《中华全国风俗志·吴中岁时杂记》记载“十二日天气清朗，则百物成熟”[3]之说，故于花朝之际广栽花木草树，这与现在的植物节类似。“浙江省湖州一带，人们在花卉生日这一天，在每只花盆中插上一杆三角小彩旗，以示祝贺花卉生之意。当地人认为此日下种、移栽、嫁接，成活率最高。故人们纷纷在此日下种、移栽、嫁接。”另外花朝节一些地区还有晒谷子祈祷丰收的活动。从以上这些活动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共性，也就是把本是百花生日的花朝节与植物谷物顺利成活、丰收联系在一起，这表达了古时处于农业社会的民众对于丰收的期盼心理。
黄冈的部分地区于花朝节时吃软萩粑，其实是非常符合上文对于花朝节的介绍和分析的。首先，花朝节会有踏青的活动，那么借着踏青采摘田野中的正抽苗的嫩绿的鼠曲草是合情理，这也符合上文中被采访者的说法。并且花朝节还带有民众所寄托的对植物成活、谷物丰收的期盼，上文提及的软萩粑的别名“棉花坨子”也是表达着这种期盼。前文已经分析过黄冈地区的棉花不可能在阴历二月中旬开花，它也不是制作棉花坨子的食材之一，那这个名称从何处得来呢？一位受访的长辈告诉笔者，这里的“棉花”其实指的是软萩粑的一种形状，是类似于包子的背部弧度较大的这种形状的软萩粑，它在外形与棉花成熟后结棉絮的形状相似。而阴历二月中旬左右，正好就是棉花播种的季节。在黄冈地区，棉花是非常重要的经济作物。在二月中旬花朝节采摘软萩制作成棉花形状的糍粑，正是表达了当地民众对棉花这种重要经济作物丰收的祝愿。
鼠曲草与软萩粑
鼠曲草是制作软萩粑的重要原料，可以说，在黄冈地区，没有鼠曲草加入就不算是软萩粑了。软萩粑的食用时间不是那么固定、为什么要在二月中旬左右食用软萩粑，也与鼠曲草有很大的关系。
鼠曲草阴历二月开始抽苗，此时是鼠曲草枝叶最嫩的时节，非常适宜用来制作软萩粑。但是作为植物的鼠曲草具体什么时候从田间冒出来其实是不太固定的，只是大概在二月。而在冷藏技术并不发达的时候，鼠曲草采摘后需要及时食用，所以在过早地采摘好鼠曲草时需要尽快制作软萩粑，那提早吃不再强求在花朝节吃也是属于正常现象。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花朝节用的是阴历，清明节用的是阳历，每年两个节日之前的相隔时间并不相同，但是这两个节日相隔还是非常近的。随着花朝节渐渐不被人们提起，清明节越来越受重视，就会逐渐形成一种错觉，也就是我们认为我们是在清明节前后吃软萩粑，所以才有了为什么甚至可以提前清明节十几天、二十几天就能够吃软萩粑了。而在二月中旬吃鼠曲草制作的软萩粑，也与鼠萩草的药用价值有关。明朝医药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引用了《荆楚岁时记》中的一段记载，“三月三日，取鼠曲汁蜜和为粉，谓之‘龙舌料’以压时气。土人采茎叶和米粉，捣作粑果食。”黄冈地区正是属于荆楚大地的区域，而李时珍为黄冈市蕲春县人，如此说来这段材料可以说是与黄冈地区联系密切。从这段材料来看，鼠曲草主要是用来“以压时气”。鼠曲草它的确有“调中益气，止泄除痰，压时气，去热嗽”的功效，“时气”指的是“时疫”。可见，食用软萩粑其实也有利用它的药用价值的原因在内。
三、比较与传承
（一）软萩粑与清明节
在江浙、福建、台湾这一带，在清明节有吃青团的习俗。青团与软萩粑的其中一种形状还是十分相像的，制作过程也一致，只是有些地区用的是艾草或者青蒿，并不是黄冈地区所使用的鼠曲草。但是二者之间还是有着非常重要的差别的。
青团主要是与寒食节有关，据考证，青团最初是寒食节的食物。寒食节在古时是一个重大的祭祀先祖的节日，在寒食节期间，百姓家中都不能生火开灶，只能吃冷食，青团就是寒食节冷吃的食物。而随着时代的变迁，清明节逐渐取代了寒食节成为了祭祀节日，寒食节的食俗也随之转移至清明节。但是黄冈地区的软萩粑是花朝节的食物，并非清明节的食物，在清明节前后制作可能只是由于花朝节与清明节的日期相隔较近。这种差异在当代依旧从吃法上依旧可窥得些许端倪。在黄冈地区，糯米所制作的食物必须加热不能冷吃几乎是所以人都认可的一个饮食常识。在调查中，这个常识得到了黄冈地区受访者的普遍确认。但是一位上海的受访者告诉笔者在她的家乡，青团是可以冷吃的。也就是说，从黄冈地区的饮食习惯来看，软萩粑不会是冷食的食物，而青团在江浙地区是可以冷吃的。这在一定程度上佐证了软萩粑并非寒食节的食物，但是青团可能是。
（二）传承中的遗失与改变
青团由寒食节食俗转为清明节食俗的这个过程，极有可能在软萩粑由花朝节食俗转为清明节食俗上重演。据调查，几乎全部年轻受访者不知软萩粑是花朝节的食物，也并不曾听父辈母辈提及当地有花朝节这个节日，而误认为是它是清明节食物。采访的几位长辈虽然清楚软萩粑是花朝节食物，但是她们也表示不会严格在花朝节当天制作了，并且如今清明节有国家法定假期，假期中全家聚集祭祖扫墓，为了这天的家人聚集制作软萩粑来丰富餐桌已成常态。虽然黄冈地区的软萩粑与清明节并无太大联系，但是随着花朝节的没落与清明节日益受到重视，它极有可能转移成为清明节食俗。
鼠曲草是有药用价值的，但是在笔者的调查中没有一个受访者了解，大多数受访者甚至都不能说出让软萩粑变成青色的植物是什么，更不用说有进一步的认识，可以看出软萩粑的食疗作用是渐渐被遗忘的。前文提及过软萩粑有馅儿，在之前一直都是芝麻加白糖为馅儿，这个在很多地区都有继承。但是随着经济水平的提高，吃肉已经不是难事，肉馅儿也加入了软萩粑的馅儿种类中。实际上，肉馅的软萩粑并不符合健康饮食，糯米本就难消化，糯米和油腻的肉食在一起食用更会加重胃的负担，对于消化系统不够好的老人和小孩是不适宜吃的。造成不利于人消化系统的肉馅儿软萩粑的出现，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民众对于软萩粑最初所具有的食疗价值的遗忘。
另外，随着环境的改变或者说生态环境遭到破坏，野外的鼠曲草越来越难以找寻。年轻的一辈虽然都明白传承的意义，但是当问及“以后是否会学习制作软萩粑”时，回答大多数都是不是斩钉截铁地肯定，而是用了“可能”、“或者”、“考虑”这样的字眼。江浙一带商业化的青团已经小有名气成为了地方特色小吃，可以料想，没有大力度进行商业开发的软萩粑，在之后的岁月里，很有可能失掉自己的意义而仅仅被视为青团的同类而已，这不得不说是黄冈地区民众的损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