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前夕,父亲患病被迫住院。在医院里,我认识了她,一个年轻弱小的女子。
刚开始,对她我并没在意,同在一个病房,相互只是点点头。她话很少,闲下的时间就一个人守在病床前,深情地盯着床上的病人。
安顿好父亲后,我在床边折叠衣服,听到她说话,不,应该是在读一本书:”......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细听之下,原来是钱钟书的《围城》。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竟然还有人读这样的文字,我不禁对她多看了几眼,起身走了过去。病床上躺着的是一个男人,我问:“你先生?”女人点点头。我问什么病。女人说:“两年前的一场车祸,他就一直这样昏迷不醒。”
两年?我吃惊地问。女人点点头,说在这个病房整整两年零一个月了。说话间,她顺手给病人掖了掖被子,又接着读《围城》里面的文字。
男人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而她却读得仔细认真,仿佛是站在讲台上给学生朗读课文的老师。
此后几天,我和女人熟识了,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一些故事。
她和男人是大学同学,在学校的时候彼此就有了好感,毕业后俩人在同一个城市找了份工作,然后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经历了花前月下甜蜜而浪漫的爱情时光。
因为男人的老家在农村,女人的家人就反对他们之间的交往。女人的家在城里,双亲都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按她的条件,的确能找到一个家庭条件更好的对象,尽管父母多方阻扰,但她还是决意和他在一起。
后来,她和他一起远离她父母居住的城市,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蜗居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吃着简单的饭菜,穿着廉价的衣裳,一起上班、下班,日子过得甜蜜而幸福。
然而两年前突来的一场车祸,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车祸发生后,男人的大脑皮层功能严重损害,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丧失了意识活动,但皮质下中枢可维持自主呼吸运动和心跳。
换句话说,男人成了所谓的植物人。
车祸发生在夜间的偏僻路段,事故发生后,肇事司机驾车逃离了现场。由于现场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有监控录像,肇事者至今仍逍遥法外。
为给男人治病,女人四处借钱,已背负着几十万元的债务,遗憾的是男人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但她相信,男人终有一天会醒过来。
就这样,每天忙完手头的活儿,她就在床边给男人读小说,呼唤他的名字。她说,男人平常喜欢看小说,尤其喜欢钱钟书的《围城》,所以在他昏迷后的日子,她就天天给男人读《围城》,已经是读第六遍了。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说她差不多可以背诵《围城》这部小说了。
两年,不算长,但也不短。我无法想象,这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她是怎样度过的,要有多么深厚的爱埋藏在心底,才能承受这般的艰辛磨难。
在这个病房里,两年来,别的床位不知换过多少人,而她,依然守在那里,守在爱人的病床前,不离不弃。
可是,要把男人的病治好,又谈何容易!
她很瘦,明显的营养不良,每天都吃医院食堂最便宜的饭菜。一天大姑来看我父亲,买来两只卤水鸭,我给女人一只,她无论如何都不肯要。
我想或许我是个男人,她不好意思接受男人的吃食,于是叫大姑给她,结果她还是不要。
她是那种坚强却爱面子的人,如果不是男人变成这样,我想他们的生活应该是不错的,都是有文化知识的人,况且心中有爱,没什么困难解决不了的。
一天,她把男人安顿好后,一个人站在窗口远眺。我走过去,问她有没有想过放弃治疗,话一出口后我就后悔了,问这样的问题多不合时宜呵!
她却平静地说:“我不会放弃的,我们早就是一个人了,他死,我死,他活,我活。”
我的心猛地一颤,有流泪的感觉。
沉默一会儿,她又告诉我,说她和男人还没办理结婚手续,她坚信他不会就这样一直昏迷下去,他一定会好起来的,因为还有一个婚礼没完成。
一个多月后,我父亲的病基本痊愈,当我收拾完东西和父亲准备离开时,我又听见她在男人病床前读小说:“......孙柔嘉在订婚以前,常来看鸿渐;订了婚,只有鸿渐去看她......”
走出病房时,我发现父亲的双眼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