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您去哪了？东风十里柔情，人间大地春回，我寻遍了大街小巷、公园广场，再也找不到哼唱着九九艳阳天，笑逐颜开的与花儿合影的您！
1940年腊月，母亲出生于钟鸣鼎食的大富之家。一条长街上只住着两家人，一户是银行的行长，另一户就是母亲家。我的太姥爷经营着酒楼饭庄，维系着家业的殷实富足。我的姥爷从东北工学院毕业后投身于沈阳的工业建设，曾经和主管机械工业的焦若愚同志在一间办公室工作。
母亲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呼奴唤婢、锦衣玉食，是朱门绣户里婷婷袅袅、清扬婉约的赵家二小姐。现在的奶浴不过是用一袋奶按摩身体，母亲却是用满浴缸的奶水滋润着冰肌雪肤，当年的奢华由此可见一斑。母亲喜欢看演绎清末民初故事的影视剧，每每看到剧中大门口磨砖对缝 镶福雕花的影壁墙、厨房里的食盒、厅堂里的屏风 桌椅 花瓶……古香古色的家居服饰都会唤起她久远却深刻的记忆，她会念叨起太姥爷油光可鉴的貂皮帽子和逗她玩儿时给她买的糖果，她会感慨姥爷挺括的西装和穿毛呢大衣时儒雅潇洒的姿态，她会赞叹姥姥穿的雅致素净的旗袍和别在旗袍衣襟上的手帕……
母亲小学时就读于奉天省官立东关模范两等小学校，暨现在的周恩来少年读书旧址纪念馆。有一堂课母亲记了一辈子，课堂上老师点着母亲的名字说“赵惠贤没有什么用”，全班同学都愣住了，母亲更是委屈至极，后来才明白，老师是在提问：“赵惠贤，煤，有什么用？”母亲回顾自己的一生时，总是说老师一语成谶，她这辈子真的没有什么用。在此后的人生经历里，母亲凡事都发愁，转身就释然，既然注定没啥用，就别为难自己了。
姥爷作为机械制造行业的翘楚是那个年代的稀缺资源，在兵荒马乱的战争岁月，以渊博的学识独善其身，当时的工业属于军工行业，按军队编制，由军队管理，所以无论是侵华的日军还是国军当权，都给姥爷配发过军装，但是姥爷只是一个不问政治、醉心于事业的知识分子。解放前夕，国民党撤往台湾，姥爷也是被安排撤离的人员之一，但是姥爷难舍故人故土，在临上飞机的那一刻放弃赴台，选择留下来，没想到选择的是一条不归路。一浪高过一浪的政治运动，把母亲的整个家族卷入万丈深渊，士可杀不可辱的姥爷悬梁自尽。那是一段染尽黑墨、冤魂无数的历史时期，有太多太多和姥爷一样的知识分子家庭重复着同样的悲剧，他们的苦与痛，无声无息地掩埋在历史的尘埃里，直至被遗忘。
少年时代的父亲英姿勃发、沉稳好学。他在亲属的引荐下，向我姥爷请教电器设备的技术难题，得以与母亲相识。竹马遇青梅，啼笑结姻缘。1962年，母亲嫁给了父亲，从此苦乐相随、风雨同舟，共度六十载春秋冬夏。
爷爷是棺材铺的老板，丰衣足食的商贾之家。这样的家庭出身，在文革期间也是倍受冲击，父亲常常被造反派抓去批斗，除了薅头发、侮辱打骂外,还将他摁搡在地上,再将两只手臂尽力往后提架起来,这叫坐“喷气式飞机”。在那个风声鹤唳、黑白颠倒的年代，两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人，被政治风暴裹挟恐吓着、拼命挣扎着，但是从未想过划清界限。父亲在哪开批斗会，母亲就跟到哪，有时候在室内，不让母亲进屋，母亲躲在隔壁房间，把茶缸紧贴在墙上，听里面的声音。1966年9月《人民日报》社论指出，文化大革命要用文斗不用武斗，母亲冲到造反派面前读报纸上的中央精神。父母的感情在苦难中，淬过火、浸过泪、凝过血，共过生死。我常常想，每一位老人都是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都与所处的时代脉搏同频共律，记录下来就是最真实的历史教科书。
总结母亲的一生，一是“忠诚”，二是“任性”。母亲做过的任性的事儿数不胜数：初中毕业的时候考上了沈阳二中，因为同学都没考上，就和她们一起去了26中学；哥小时候淘气，她把身边的斧头稳准狠的甩过去，要不是哥弹跳力好，当场就能报废了；没有任何原因的改小了自己的生日，所有与年龄有关的福利都跟她无关；上当受骗买了块假金表，还给骗子写了张欠条;和厂长赌气，炒了领导的鱿鱼，30年工龄差点儿付诸东流……任性的母亲却因爱生辉，让这个家流淌着、充盈着温暖的气息。父亲因为工作常常出差，我们兄妹仨都是母亲含辛茹苦拉扯大的，这其中的种种艰辛万语千言也难以完整记述。一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为鸡毛蒜皮、柴米油盐的生活洗尽铅华呈素姿，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
母亲说我是她的半成品，无论我怎样努力、如何优秀，母亲都不会以我为荣，因为在母亲的心里，我是她生命里不可修复的疤痕，让她时时充满了愧疚和遗憾。她几乎在用半生的时间跟我道歉，她认定是她的错误造成了我的畸形。她常说，哥哥是第一个孩子，从怀孕起就很谨慎小心。我是第二个孩子，因为有了经验，心就大了，凡事都不在意，我出生的前一天，她还把房子刷了一遍。有了我这个前车之鉴，怀妹妹的时候，她又开始谨慎小心。母亲常常问我怨恨父母吗?我真的只有感恩，从来没有过埋怨，老天给了我与生俱来的残疾，也给了我与生俱来的乐天安命。这是我命该承受的、也是我可以坦然面对的。我心心念念的，只有母亲对我的好。
母亲不希望我结婚、不愿意我工作，成天脑补弱小无助的我在外面挨打受骂的画面。她觉得只有在她的羽翼下，我才是安全的。
母亲第一次见到我爱人时担心地说：这么高这么壮，一巴掌就能把你打没气儿了。我笑着说：我就那么欠揍吗？
我把和爱人的故事写成了一篇文章《爱是生命的火焰》，获得沈阳市残联征文比赛的一等奖，文章在电台里播出，正巧母亲听到了，她说：“原来你们俩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有那么深厚的感情，我可以放心了”。
2004年5月15日母亲脑出血，落下神经性痉挛的后遗症，筋脉会因气温、风向的变化而抽搐，脚趾像茧蛹一样失控地晃动，我带她去过很多医院，医生都束手无策。辽宁中医的专家说，她的脚趾会一直动，直到生命终结。此后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她的每一天都是疼痛的，但也是快乐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另外一个人，像母亲那样热爱生活。
2016年全家去营口的山海广场旅游，观景台太高，母亲没法上去，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在海边看风景，其他人都上了观景台。逛了一圈后，父亲说，去看看你妈吧，别一个人想不开跳海了。我急忙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母亲身边，问她在想什么？母亲眉目舒展、满面春风地说：我在想，生活多美好啊！她大声诵读起电影《城南旧事》里的片段——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蓝色的大海上，扬着白色的帆。金色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母亲的声音很好听，不是沉闷苍老的，而是悦耳清脆的。
在母亲的眼里生活真的是无限美好的，春花秋月、和风暖阳、高山流水、星海银河……活着就可以与这些美好的事物为伴，活着才可以和家人共享美好的生活。
母亲的精致和端庄是家族血脉的传承，是刻进骨子里的，即使坐着轮椅出行，她也一定要我看看她坐的直不直、帽子正不正、衣服有没有褶皱，她不容许自己衣冠不整的出现在别人面前。
母亲不喜欢黑白的照片，因为遗像是黑白的
母亲不喜欢黄色的花，因为祭祀的菊花是黄色的
母亲说，如果她病重了，不要送到医院抢救，只剩下一呼一吸的生命不是她想要的
母亲说，如果她死了，不要马上埋了，也许过些时间，喘上一口气，又能活过来了
母亲说，如果她死了，我不可以说：她活着太痛苦，终于解脱了。因为不管活成什么样，她也愿意活着。阴曹地府太黑太冷太孤单，她好害怕
母亲说，如果她死了，我们要用眼泪送她，她希望看到我们舍不得她
母亲说，父亲的反应越来越慢，如果他生活不能自理了，我不能不管他
母亲说，你们兄妹仨不要走散了
……
我说，啥都不放心，你就好好活着，守着我们
爱生活的母亲还是不可逆转的走到生命的尽头，我一直想用文字记录下她生命最后的日子，可是一念及此就热泪滚滚，仿佛又听到她慨然长叹：“我不想死啊”。母亲至死都是清楚明白的，因为死亡是她不想再拖累我们，万不得已的选择，她用18天的时间毅然决然的奔赴死亡。
2022年12月13日，母亲突然从半身不遂变成了全身瘫痪，她对我说：“这回我真的完了，我活成了自己最不想活成的样子了。”她不再吃饭，起初还吃两口鸡蛋羹、小米粥，后来只喝水，什么也不吃了。她咳嗽得很厉害，我喂她吃药，她都吐出来，不肯咽下，我把药片捣碎泡化，在她喝水时一起喂给她，她还是吐出来。腊月初八的早上，她说要大便，爱人把她抱上坐便椅，她的头已经挺不起来，一直靠在我身上，结果什么也没便出来，又被抱回床上。下午的时候她的呼吸开始非常急促，我一直守在她身边，絮絮叨叨的跟她说着话，但是她已不再能回应，偶尔用能动的左手轻轻抓扯胸前的衣服，我至今都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呢，是很难受吗？那一刻泪如泉涌，觉得老天好残忍啊，就这样让我眼睁睁看着母亲的生命之光一点点暗淡下去，直至熄灭，而我却无能为力。
生于腊月初九、卒于腊月初八，母亲的生命就像一株小小的腊梅花，寒风中发芽、飞雪中开花，看似娇嫩柔弱，却有着坚韧不拔的襟怀和傲骨。
梦里,我们都在家的时候，母亲推门进屋，父亲说：你回来了！母亲说：是啊，我来看看你们……
骨肉血亲，是我们在这世间用生命签订的契约，不会因时空流转而改变，不会因生离死别而背弃。
妈妈，无论您去哪了，您在我心里从未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