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旨在从对《红楼梦》人物林黛玉、薛宝钗的分析中,试寻作者心迹,微探红楼主题。
私以为,黛玉和宝钗是作者两种人生态度幻化的人物。黛玉是出世的仙,不染风尘琐屑,宝钗是入世的人,沾满红尘烟火;黛玉活在精神世界里,宝钗活在现实世界里;黛玉是精神的真实,宝钗是现实的真实。二者不可得兼,难以相系,永远都在龃龉。固然可知入乡随俗,既在世间,便不得不学“停机德”,以求得现世的生存,却也感知追得世人眼光终究失却自我,藏掩真情,不免空幻。口腹之欲人之常情,然生命不止于此。
从人物外貌描写来看,文中少有对黛玉具体衣饰容貌描写,只从宝玉眼中点出了“罥烟眉”、“含露目”,更多的则是宝玉对黛玉的主观印象“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黛玉是精神的外现,因而作者不用世俗之眼去看她,不用世俗之笔去描绘容貌衣饰,这些不仅不能体现黛玉之仙姿仙质,反如画蛇添足,多此一举。进而也说明精神之美不是世俗言语所能囊括的。虽少正面描写,但作者却不惜笔墨多用侧面描写。黛玉因是精神真性情的化身,必然也和自然一样,都是生命本质的样子,与自然相通灵。黛玉一出现便与自然相容,有次黛玉去看宝玉却被关在门外,只听得宝钗和宝玉之声,益发动了气,以为被宝玉所怨,不免悲戚落泪,却因呜咽之声太过心伤,惹得花落鸟飞,不忍细听,虽是文学笔法,却能衬托出黛玉性情之真,而真情是可以感天动地,令花鸟相知的。还有一次,赵姨娘借马道婆施法使王熙凤、宝玉着魔,园内乱作一团,薛蟠更比别个忙,因他要顾及薛姨妈、宝钗、香菱三个人,却忙里忽一眼瞥见黛玉风流婉转,不觉酥倒,此处借薛蟠这个世俗眼光评判黛玉仙姿为书中仅有,虽是补足了一点黛玉在世俗审美中的位置,却也借薛蟠这个阅尽世俗之美的人,反衬出黛玉远出尘上。这都是精神之美高于世俗之美的体现。
对于宝钗,作者便不进行抽象的描写,反从衣饰、外貌这些世俗之人评判世俗之美的地方落笔。周瑞家的送走刘姥姥之后来王夫人处回话,却因王夫人正和薛姨妈闲话便先到宝钗所在之处,只见宝钗穿家常衣服,头发随便挽着。宝玉探宝钗,宝玉眼中的宝钗便是现实感官中的宝钗,具体描绘了宝钗穿何衣服,眉眼如何,具详周到。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一段,宝玉因见宝钗肌肤丰泽,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看痴了,显见得宝钗之美是能引起感官体验之美,是现实具体直接可感的,而非黛玉是精神之美的外现,宝钗更具有现实物质的特点。宝玉有次造次把宝钗比作杨贵妃,可见得宝钗羞花之容,却不把黛玉比作西施,反说“病如西子胜三分”,只是说体弱之姿胜过西子,反觉是用现实之人去攀附黛玉仙姿,是怎样都难以绘完,只能略得其意。
宝钗扑蝶和黛玉葬花也是一种对比。宝钗追寻的是一种现实的快乐,追逐春蝶,享春日繁华,与春日同在;黛玉却从春天的繁华一下就捕捉到了落尽的本质,葬花是对生命的悲悯,感受到的是生命的悲凉。
周瑞家的送宫花前曾与宝钗细聊了宝钗的病,因是一种“热病”,所以要用冷香丸来治,而写冷香丸之制作繁琐过程,是作者别有用心。“热”指的是宝钗追逐世俗名利的热心,这本不该是生命原有的样子,是被世俗价值观裹挟了的生命,因而是“病”,所以要治,而冷香丸的制作过程,采应各节气之物,顺自然之运行规律,实则也是告诉宝钗,生命本属于自然的一部分,有它本来的样子,顺应自然的生命才是生命本该有的样子。宝钗是失去了一定的自我的人,活在现实的价值观里。而黛玉却时时刻刻感受到生命的真情,实现着自我的生命,然而相对于现实来说,这也是一种病,是一种不为现实所容的生命,所以在世俗的世界里,黛玉只能是一个体弱的女孩儿。宝钗扑蝶,只能看到春日表面的美好,万物生发,因而追寻而去;而黛玉却能感知到生命终将谢场,万境归来,不过是落尽的空,在惜花葬花,却更是因为珍怜生命,才更会悲悼花谢人亡,展现出了一种对生命的深情。
宝玉遭笞挞,宝钗来探望时带了药,关心的是宝玉的伤势;黛玉却只是哭,心疼宝玉受了笞挞,感同身受。宝钗讲明宝玉挨这么一遭儿,多是因为乱结交,从礼教角度分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虽是正确说明了原因,却也见得宝钗是活在现实中,身受礼教的束缚;而黛玉却说,你可都改了吧,黛玉心中生命与生命之间并无什么分别,现世风尘肮脏,黛玉和宝玉都不想活成那种样子,黛玉心知,但见宝玉因此受如此之苦,不免口出痛心之语,这才是真真切切贴心贴意的生命关怀,超脱现世伦理。
出世是梦,入世亦是梦,生命就是一场梦。作者只是描绘了两种生命形态,无分好坏。宝钗是现实中人人都想实现的功名理想,黛玉象征了一份精神的自足实现。无论哪种生命形态都会走完自己的路程,人生在世,现实和精神的冲突无时不在,在两者中挣扎的生命也不在少数。“停机德”、“咏絮才”,都是生命的表现,可作者却要说“可叹”、“堪怜”,前者令人叹息,后者令人怜惜,虽则都是生命的实现形式,却因生命终将虚化,不得不令人扼腕,终将是“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万事归空。正是因为感怜生命最后的空,便更加珍惜生命,因而作者对待任何一种生命都是包容和悲悯,不存在什么生命范式,故而不必执着于生命应如何如何,要如何如何,而是想如何就如何,生命本没有答案,也无是非对错,任何选择都不为过,任何绳索都没资格捆缚生命,亦悲亦喜也就是无悲无喜,好就是了,了就是好,在生命结束时,你走过的路就是你追寻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