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的尸体

(一)

那天下午,赶去上课的路上,我变成了一只鸟。准确地来说,应该是变成了一只动弹不得的、濒死的鸟。

没有人注意到我。“叭!”,沉闷的一声之后,我可怜地、静静地落在绿化带的草丛中。我仰面朝天,瘫痪了似的,双手无力而自然地摊着,哦不,现在应该称之为“双翅”了。我的两条腿,也就是爪子,蜷缩着抓着一揪干巴巴的空气,时不时抽搐一下。棕黑色的眼珠子失去生气缓缓地转动,我感觉天地正以飞快地速度逆翻、旋转,周围的一切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失去形状和色彩,耳边有千万只蚊子嗡嗡作响……

数秒之后(也可能是数分钟之后),世界平静了下来。

六月的阳光从那轮白日奔下,大地仁慈地敞开胸怀接受它的冲撞。

我毫无抵抗、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自己变成鸟的事实。甚至可以说是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不表示点怀疑吗?人怎么会变成鸟呢?就算会也要给出个缘由吧,作者一定会解释点什么的吧,比如,他应该这样写道:“……我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我晕倒了?哦,原来是错觉……”或者“……突然一阵闹铃响起,原来是一场梦……”,给这个违背科学的故事圆个场。然而,要令大家失望了,对于这一“荒唐的变形”,他不会做任何多余的说明。因为他只负责描述事实,不负责解释,更何况虚假的解释。

……

我的身体恢复了平静,现在,它虽然虚弱,但却是自由舒适的,那些棕灰色的羽毛安顺光滑,令人不由自主地想伸手轻轻爱抚。头顶的绿色灌木丛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标准的长方体,没有一点横斜叉出的多余的枝叶。我想调整一下姿势让自己更加轻松自然些,然而我太虚弱了,体内残存的一点气力无论无何好像只够我呼吸。不过,即使是这样也非常惬意了。我觉得所有的疲惫都不翼而飞,身体像是挣脱了重力的束缚,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与安然包裹着我。我不禁怀疑:我还活着吗?我现在大概已经是幽灵了吧?只是不知该不该立刻脱出这具肉身。人或许真的有灵魂。不,说不定是鸟儿有灵魂,毕竟我现在已经不是那奇怪的两足直立动物了。

我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望着湛蓝无垠的天空,午后的阳光慵懒温和,没有比这更舒适的时刻了。索性就这样一直躺着吧。就这样一直躺着吧。

几个同样赶课的学生飞快走过,带起一股小风,我的羽毛像微弱的晚潮打了个起伏。一辆小黄车飞过,我认出了骑车的人,是我的同桌,只有十几个人的班级里我几乎只和她聊天,其他人我至今无法将名字和面孔入号对坐。她大概又睡过头了。她没有发现我。太好了。不过话说回来,我变成了一只这么小的不起眼的麻雀,她就算不骑车也不可能注意到我吧。

上课铃响了。

又有几个学生从我身边急匆匆跑过。我的气息越来越弱了。

但是你看,天空多蓝啊。

(二)

“啊!完蛋了!要迟到了!”摁掉了闹钟打算就再睡5分钟的,再睁眼已经1点26了。还有4分钟,我可以的!来得及!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教材塞进书包,冲出寝室的瞬间瞄了眼同桌的位置,她已经早早地出门了。我同桌是个安静勤奋的女孩,长相平平,但性格温和易亲近,成绩优异,生活健康,各个方面都让人觉得简直无懈可击。若硬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太爱干净了,简直到了强迫症的程度。四人同住的寝室,她每天辛勤打扫,连墙墙角角都不放过,一根碎头发也要用纸巾包着小心放入垃圾桶,而且每天都倒垃圾,从不隔夜。有一次阿姨检查卫生,走到她的位置,问:“这个同学不住的吗?”她刚好不在,我回答:“住的。”结果阿姨大吃一惊:“那怎么桌面这么干净!?我还以为没人住呢。”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但她不是处女座。

奔到楼下我迅速解锁一辆小黄车,向着教学楼就是一个闪电冲刺。

这才刚进入六月,太阳就已经有些热毒了。不过今天天气倒真是不错,天空蔚蓝蔚蓝的。我猛蹬着自行车,风从耳边呼呼刮过。

前脚刚踏进教室,上课铃就响了。班主任已经到了,正要开始点名。我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下,却发现同桌不在。“欸,怎么回事?上厕所去了?”奇怪,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每次到的时候,她都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看着书的。是有什么事吗,哎算了,肯定会出现的,她从不旷课,风雨无阻。

“曹丹丹”,点到我的名字了。

“到!”我慌忙抬头,看着老师举了个手。班主任的目光从花名册移到我脸上,确认后又迅速移回花名册,拿着一只红笔的右手迅速地在名单上划了个“√”。

“刘伟、张红丽、赖建业……”班主任继续点着名。

马上就要到她了,怎么还没回来?我都有点焦急了。望了望门外,没有人出现。

“于静”,点到同桌了。

没有人回答。

“于静!”班主任提高音量又叫了一次。

还是没有人回答。只有17个人的教室本来就安静,现在,更是静得出奇,没有人料到那个从不迟到的女孩这次居然没到。大家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射到我旁边的位置,它现在空空的,失去了它的主人。

班主任的脸上略过一丝淡淡的疑惑,他望着同桌空空的座位停顿了两秒,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在名单上“于静”一栏后面划了个“×”。

(三)

看了看课表,今天有二年级的两节课,连堂,还是下午。唉——

最近忙着改大四学生的毕业论文,又赶上考察周,还有学校上面的一堆杂事,身心俱疲。但没办法,作为老师又不能像那帮学生一样想旷课就旷课,还是得好好备课准时到教室。不经意间看到了手边躺着的出勤花名册,二年1班的,一眼扫下去,每个名字后面几乎都勾叉交叠,大学生就是好啊,玩乐社团活动约会谈恋爱……再看看自己,才刚四十,头发都快全白了。正要陷入对人生和岁月的无限感慨时,突然看到有一栏全是整整齐齐的“√”,眼睛前移,“于静”,于静啊,确实,是个典型的乖学生,她好像一直坐在第一组第二排靠过道的位置,从不缺勤,上课很认真,作业也次次完成得很出色。上次布置的小论文就她写得最好,虽然叙述上有点拖泥带水,但论点新颖明确,论据也充足,其他人的都没法看,估计要么是临时草草了事,要么就是百度上粘贴复制的。但是……但是怎么说呢,有时候总觉得这孩子眼神里缺少点什么。算了,先备课吧。

下午1点25分匆匆赶到了教室。提前5分钟到教室是我的一个习惯。插卡启动好投影仪后,我看了眼台下的学生,只到了七八个人,这些学生啊个个就知道踩点到。

铃响了。学生陆陆续续赶到教室。我若无其事地翻了翻课本。又抬头看了看,几乎都在低头看手机,有几个学生靠在桌子上,还在睡觉。

看样子差不多了,我抽出夹在课本里的名单,开始点名。

“李婷”

“到!”

“曹丹丹”

“到!”

……

“于静”

没人应声。

“于静”,我又叫了一遍。

还是没人应声。

我抬起头,看向第一组第二排的那个位置,没有人。怎么回事,这孩子居然没到?睡过头了吗?不像啊。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在满满一行“√”的后面划了把“×”。划下这把小小的“×”时,不知为何,我竟有几分欣慰,就像缺失的什么东西终于回归了一样。

“林志、杨晓婷……”我继续点名。

(四)

日光强烈,大地愈发升温。

我静静地望着蓝天,感觉身体渐渐变得冰冷,但却无比幸福。

于是,当大气温度达到它的峰值时,我彻底地变成了一具鸟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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