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若木菡
摄影:若木菡
母亲一生深深地爱着一种花——野刺花。
在这桃李杏花飞绿烟,春风快度玉门关的暮春时节,野刺花又如火如荼,如烟如雾地绽放在绿树梢头、灌木丛上、山坡之中,洁白似雪,纯净如玉。不需寻,不需觅,只要你去,她就在乡野,就在青山之上。
她就像在世时的母亲,永远守候在那个温暖的窝巢里,巴巴地等待着儿女的归来。
年年此时,我必赴野刺花之约,一如奔赴母亲的约会。
看见她,犹似看见了永远爱我、念我、挂我的母亲!
母亲,十七岁,带着她的青春,带着她的懵懂,带着她对新生活的憧憬,嫁与父亲;年长母亲七岁的父亲,除了自己的帅气,除了自己的成熟,除了对新生活的向往,一无所有的迎接着母亲。
他们没有双亲,房屋没有半间,钱财没有毫厘——多么完全的裸婚。
父亲,十多岁父母皆丧,在大哥大嫂家长大成人,那份寄人篱下的苦,他从不与外人道,反而离世前自选墓地时,坚决要陪伴在其母亲与大哥大嫂旁边——父亲的先见之明果然应念——母亲埋骨孩儿生活的城外公墓。
年轻的他们,穷苦算什么,有的是力气,有的是时间,二人犹似梁上双燕,硬是一点一点的“衔泥”建起了属于自己的家。一间、两间、四间,最后与隔房大妈家(此大妈非父亲亲嫂子)合围成一四合院。尽管不豪华,不宽绰,却温馨、温暖,亲情浓浓,其乐融融。
记忆最深刻的是,父亲从外乡回家,偶尔买回一背篼猪骨头,顿一大锅,全家人围着桌子边剔边吃,然后母亲加上姜丝、葱花、蒜米与豆瓣,炒一盘香喷喷的蒜苗剔骨肉。外面尽管寒风呼啸吧,尽管电闪雷鸣吧,屋里追跳打闹,笑语喧哗,热火朝天,那份亲情,那份融乐,亦是今生不可再得,只能永铭于心。
二姐刚出生不久,爸爸被选去外乡供销社工作,家中重担完全落在母亲一人之肩。及我有印象时,大部分的记忆是,常常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见父亲回家,次日,尚未天明,已启程走了;待父亲为了哥哥就业而提前“解甲归田”之时,我已求学在外,刚毕业工作尚未转正,父亲已永离人世。
春晖点滴未得报,亲人阴阳已相隔。儿女与父母的缘分究竟有多深、多长、多久呢?
母亲孱弱的双肩既要抚养四个儿女(本是五个,三姐两岁时被失孩的二舅硬抱养了去),又要做农活,其艰辛岂是我这个幸福的小女儿所能想象与承受?直到大姐稍长,尽管要上学,也可为母亲分担部分。可是没轻松几多年,大姐该出嫁了,虽然二姐此时已成二七少女,活泼开朗,伶牙俐齿,聪明却不乖巧,父母为了保证哥哥和我读书,只好让二姐辍学,于是她经常与母亲吵架拌嘴,就像前世的仇人,与母亲吵了一辈子,也爱了一辈子。我得以完成学业,二姐和后来的二姐夫亦是帮了大忙。
父亲那时的工资相对于家里既要修房柳屋,又要抚儿育女,实如杯水车薪。但是母亲,总是把我们的日子过的有滋有味,有享有乐。除了偶尔给我们炒点剔骨肉打打牙祭,经常炒地木耳也是一道很美味的佳肴,晚饭更是改式改样让我们吃饱吃好。
一晚,用蒜苗炒豆豉(妈妈自己做的)做调料,煮玉米面搅团给我们吃(只用玉米面调在开水里,煮的干干的,把调料浇在上面);一晚,煮头卤儿(把自己做的豌豆芡粉或玉米芡粉搅在开水里,待稠嘟嘟的放上姜、蒜、葱花、盐和一点点猪油或菜油)给我们吃,亦香绕房梁;一晚,用蒜苗、韭菜炒酸菜做调料,煮面条给我们吃,现在想起犹似唇齿留香。
那时候的猪油通常不舍得吃,母亲自己更不会吃,要留给大姐二姐洗身子时吃(即月经期)。虽然食无肉,油无多,我们却总是村里吃的最好,穿的也最好的孩子。不是有多少新衣服,而是母亲总是把我们的衣服洗的干干净净,烂处补的整整齐齐,总是让儿女穿的精精神神。
读高中住校时,晚自习想妈妈总是想的泪流满面。那时候,哪里知道,那只是少年不识滋味强说愁啊?尽管母亲已积劳成疾,体弱多病,却总是守望在家里,等待着外面的孩儿归去。每一次打开门,总是惊喜地叫一声“我幺儿回来了呢!”,那既是说给里屋爸爸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虽然从未拥儿入怀,但总是能感觉到那个怀抱的温暖!
每次上学,或后来工作,出发时如果天没亮,都是母亲拉着眼睛近视的“幺儿”,一路披星戴月送到车站,对着车上的孩儿叮嘱又叮嘱,而那个不懂事的孩儿以为妈妈是会永远这样守望着自己的,总是欢天喜地的离去。
小时候常常欺骗母亲不识字。从来不喜熬夜,晚上总是装模作样的坐在桌前写作业,趁母亲做事时,不是爬在桌子上睡觉,就一定是偷看小说,厚厚的书藏在课本下面。妈妈边做事边过来心疼地说:“快去睡觉吧幺儿,学习太辛苦了,都这么晚了”!
现在,多么想对母亲说:“妈妈,你的幺儿骗了你好多次呢,对不起啊妈妈!”
即使父亲去世后,母亲来到幺儿家,一样未得好好休养。工资低,工作忙,孩子小,保姆再再的不合适,干脆直接由母亲代劳,可是,这时候的母亲已很羸弱,和父亲一样的疾病吞噬着她孱弱的身体。眼看着母亲一天一天、一点一点的被疾病蚕食着,孩儿无能为力,只能一次又一次的为她买药、分药(不识字的母亲吃药需要孩儿一袋一袋的分好),一袋一袋的买氧气,一次又一次的送她去住院,母亲但凡能走动,总要不停地为孩儿做家务,吼她:“谁叫你做嘛?你累病了,还不是我的事啊?”
这时候的母亲像做错事的孩子,低声道:“幺儿啊,妈不帮你做,谁帮你做嘛!”
妈妈啊,求你下一世做我的女儿,好吗?让我像你爱我一样爱你,像你抚育我一样抚育你,好吗?
虽然妈妈不识字,忙碌辛苦一辈子,却一世爱好,除了把我们打扮的齐齐整整,把自己也总是打扮的——我不能说优优雅雅,没有从容,没有精力,如何做到优雅?至少用整整洁洁不为过,一头短发到去世时也还很黑;不曾施任何粉黛,却天生丽质,皮肤光洁饱满,皱纹也不曾多几根。
现在家里珍藏着一张父母亲年轻时唯一的一张合影。那时候没有彩照,画面由人工淡施水彩,妈妈年轻的瓜子脸是那么水嫩丰盈,一双大眼睛笑意荡漾,轻轻依偎在爸爸身边,因幸福而更美丽;年轻的爸爸亦是英武帅气,左耳边的那块黑斑不但没有损伤他的形象,反而更添英气。
妈妈的善良、热诚、正值、勤劳与节俭成了我们的家训,儿女们耳濡目染,现在亦成了我们每一个家庭的家训。
小时候,村头住着孤独的张婆婆,无儿无女,妈妈经常去看望她,给她打扫卫生,梳头洗脸。小小的我跟在母亲身后,每一次看见满脸褶皱的她都觉害怕,她却总是裂开少牙的干瘪嘴唇,笑着拉着我的手说:“白二婶(母亲姓白,父亲行二),你这个幺女以后有大出息呢!”(哄母亲开心,好一直帮她呗!);我们家每次吃肉,尽管自己也不多,但总是坚持给她端一些;她没有牙齿,却特爱吃干饼,于是,母亲就经常烙饼给她吃,当然总是小麦面里参杂着玉米面。最后她是拉着母亲的手安详离世的。
现在,我们年年坚持固定去一个敬老院看望孤独老人,为他们买去营养品,陪他们说說话。
母亲只见过莲花——藕和各种野花,她独爱野刺花。她说,这花大气,不择地点,一旦开放,漫山遍野,装点青山,洁白无瑕。母亲到我家后,每年此时,必要我们带她去乡野赏花。在她的熏染下,我们也疯狂地爱上了这种花。
爱野刺花,犹如爱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