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开始叫他黄先生,一如他周围的很多人。一个称呼而已,于别人而言,是坐下来与他盘算利益的开场白;于我而言,却仅仅是戏谑。漫长岁月,我们积存了仿若天山峰顶千年寒冰般不曾消融的友谊,经得起俗世里任何寻常玩笑,就像我拿腔拿调地把东北口音变成东北味粤语叫他黄先生,然后不怀好意地一阵狂笑,好像我说了天底下最好听的笑话,电话那端的黄先生也懒得与我计较,他再也不是那个总是与我吵架的桀骜少年,十五年的光阴穿指而过,将他打磨成了沉稳内敛的商人,一个我不再熟悉的人。我记得他曾经青涩的样子,微笑的样子,沉默的样子,甚至转身的样子,可是分别十三年,他敛去一身狂傲,我唯一熟悉的只剩下往昔那些缘深缘浅的友谊。
那是2001年的长春,我记忆中最冷的冬天刚刚过去,扑面而来的春风带来料峭寒意,街边积雪仿佛忘记了融化,依旧一片冬日的肃杀。那时我念大一,整天游手好闲,吊儿郎当,日子过得着实无趣。我在长大成人以后最害怕辜负旁人,来自旁人的好意和善念我也一定记得出处,可到将近中年才发现我辜负最多的人其实是自己,在最美好的年华里,我书写了潦草凌乱的人生,从未曾善待过那初初展开的,泛着淡淡玫瑰色泽的青春。就像是一件华服,别人的青春尚待价而沽,而我的却已打折清仓,毫无道理地落寞收场。彼时的我,大抵算上是沉郁阴霾的少女,旁的人不太能看出来,所有的悲伤我都一层一层又一层地包裹在反复练习的笑容里,到最后竟也真假难辨。我不是特别坚强的人,仅能做到这些,但青春到底渐渐荒芜了。东北师大向来不缺少行色匆匆的莘莘学子,我至今仍庆幸自己曾在那里生活过,每天看着迎面走过的昂扬面孔,就像看到盛开在彼岸的太阳花。如今我多么希望我也曾是那欣欣向荣人群中的一员,哪怕只有一秒也好。可我不是。永远都不会是了。
但黄先生他是。彼时的黄先生还是黄同学,但严格来说,我与他只能算是校友,并无同窗的缘分。黄同学是理科生,学国际贸易,一副好学生的骄傲表情,与我这样不学无术的落后份子原则上应该格格不入,我们其实连学院都隔了十万八千里远,偌大东师的校园,倘能擦肩也是天意,但后来的我们竟成莫逆。也许就真的是天意吧。老天爷有很多种桥段让人初初相见,比如白素贞的断桥,比如祝英台的学堂,惊鸿一瞥间留下千古佳话。但我们相遇那天老天爷明显的看厌了偶像剧,他老人家心念一转,我和黄同学上演的是居然是武侠剧。所以后来的我们,因为过早见识过对方狰狞的一面,便与风月再无关联。
是相识在话剧节上。那时的我们都还是一群天真的傻小孩,也许现在的我会对任何活动都冷哼一声,勾勾嘴角以示不屑,但当年的我却以满血的热情纵身扑入到排练里,虽然仅仅是配角,还是身为主角的二姐看我闲着没事,威逼利诱导演把我特例征召进来的。所以每天傍晚,我们一群人呼啦啦找空教室排练,对台词,嬉戏斗嘴,再踏着夜色喧哗而归,青春岁月里的轻佻大概算不得轻佻,无忧无虑罢了。偶尔我也会一个人安安静静躲在角落看书,就是在某个角落,我看倦了书,抬眼放空,第一次看见黄同学。黄同学是湖南人,一群人中数他尤其喧哗,湖南味的普通话高低错落,我彻底失了看书的兴致,丢下一记凌厉的白眼,拂袖气忿而去。走出教室才发现我并没有记住他的样子,做了我的假想敌,但这敌人的模样却还是模糊。
话剧节后来如期举行。为了漂亮我没戴眼镜,候场时只见台上人影绰绰,却一概看不分明,索性和身边同学小声耳语。忽然舞台上一长串英文对白,我听不懂,却辨识出夹杂南方口音,顿时知道了声音的出处,但我看不清楚,所以我的假想敌,黄同学还是模糊的。看清楚他是在几天后的话剧团筹建会上,作为演员部的部长,他笑着招呼我:豆豆。听到这南方口音,我顿时恶向胆边生。他丝毫不知道他曾经扰了我看书,丝毫不知道我早就开始讨厌他,也丝毫不知道我在那一秒开始决定捉弄他。我促狭的玩笑果然触他之怒,于是我和他掀开了刀光剑影的序幕。
印象中的我们只要一见面就会斗嘴,来言去语互不相让,可即便这样,还是一点一点拼凑了他前世今生的拼图。黄同学长袖善舞,除了话剧团,还有英语社团的工作需要负责,中午负责校园播音,每次看见他,十有八九是飞车而过,不忙的话就下车先与我斗嘴,然后再飞车而过。心情实在好的时候也会载我一程,路遇促狭的人会问他:换女朋友了?他总会夸张地否定,事实上那时候的黄同学身边舞伴翩跹,最不缺的就是绯闻。但终究也没见他对谁拿出天长地久的架势,他就像一尾鱼,只有七秒的记忆,过了七秒,就是天涯。
也有女生对他认了真,迟迟等不到他停罢舞步,居然病急乱投医,跑到我这里哭诉,大概看中我与他略有交情,但在这连爹妈也管不了儿女的年代,哪能依仗一点交情就跑去为别人搭鹊桥?我陪着泪美人在瑟瑟冷风里走了几个来回,倾听完她所有的悲苦,然后袖手了。后来再见黄同学就有了阻人良缘的愧疚,虽然泪美人确然不是他的良缘,但缘尽在我的不作为里,终究是抱歉,是以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处处忍让黄同学的言语挑衅,他大仇得报,另外没有对手的博弈到底欠缺了趣味,我与他一段恩仇就这样泯了。
泯了恩仇的我们相逢一笑原是不难,他买了新自行车载着我春暖花开去飙车,结果撞上横在路边的木架,我和他连同自行车集体碰瓷;他在艺术节一舞名动净月,奖品是模样周正的娃娃蜡笔小新,结果他嫌弃地丢给了我,说儿子归我养;他后来因为忙辞了话剧团的工作,结果一大摊活全堆给了我,包括那个演员部长的头衔。有时候我庆幸在我阴霾无措的二十岁会遇见这么一个人,他大概无所不能朝气蓬勃,还有着没心没肺阳光一样明媚的笑脸,他甚至连文艺青年的毛病也一样不少,我与他就像两个互相理解的精神病患者,矫情又喧嚷地活着,在那所我视为生命勋章的大学里。
再后来我先他一步毕业了,专科生的学制昙花一现,遗憾又怎样。后来的联络只是偶尔的电话,听他得意洋洋地描述怎样拐骗了学妹当女朋友,听他说留了长头发居然模样还不赖。再后来他毕业后去了深圳,外企白领,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不知他经历了怎样的搏杀,我埋头在北方的寒冬里四季如春,不闻窗外事。偶尔的电话也不再诉苦,太多的委屈一言难尽,可千言万语终究不合时宜了。天南海北,不诉离殇。
再后来他离开外企组建公司,而立之年才遇见心仪的女子,然后结婚生子,人生终于圆满了。黄先生的忙是愈发了,但文艺青年的本性还偶尔露出峥嵘,时光带走虚妄的,留下的是那个一直昂扬上进的人,故人不曾变。所以黄先生,我成长岁月里的朋友,阴霾岁月里的阳光,屈指算来相识竟然十五年了,我将将老去,变得爱唠叨爱回忆,在那段最美的时光里,幸有一曲可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