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青葱的绿黄葛树飒飒作响,东风来,初夏也跟着来,蝉鸣声、蛙鸣声都一窝蜂地涌入夏天,万物之声在我耳畔划过。我想,是出去走走的时候了。但我没有什么去处,我是个孤独又胆小的人,就像身体里住着上个世纪的老头,他用虫蛀过的朽木拐杖拦着我,要我别太深入这个危险的世界。
我站在蓝色的夜灯下,飞蛾在我头顶扑棱,蚊虫在我耳边叨扰,我像傻了一样看着湖和湖里的影子,心中只觉得空荡荡的。随后,我又在湖畔的小树林里漫无目的地窜来窜去,看着学活中心投来的大时钟的绿光,竟有些感动。
我今年十九岁,平庸又粗俗,可唯有此刻,在那迷雾般朦胧的绿光下,我像从木星远道而来的游客。我从桥边走过,又转念想起陪我一起过桥的人。他们之中有男有女,都同我一样的年纪,只是他们要更有活力些。我想不起我们之间欢快的回忆了,肯定是当时的我做着同样迷惘的事,都来不及制造青春的痕迹。
要是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有多幸福呢?
至少不会像现在,苍苍茫茫的人生,走了很远很远,满脑子却都是虚无和悔意。我蹲在地上,瞅着令人迷惘的夜幕,落魄得像丧家犬,我不作声,心里却嗷嗷地哀叫着……
“时间是不可逆的河,是人也是鱼,单线的旅途才值得珍惜。”某人如是说。
听到有人说话,我便睁开眼。
发现我的头顶是一片紫色的星宇花园,身边的桥与河不见了,身后黑魆魆的小树林不见了,脚下是鲜嫩的草坪,和随风摇晃的一年蓬。我眼前出现一只灵体,可可爱爱的,因为是雪白的人形未知生物,就姑且称它为灵体。
“你,非人非鱼。”
我一头雾水,用手掐着大腿肉,痛楚无比真实,丝毫没有作假或是幻梦的迹象。灵体说话时,我便跪着,它那份随身携带的尊荣,让我心生敬意。“如果你后悔现在的人生,可以选择放弃,我会让你回到五年前,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
“真的吗?有这种好事?”
我不胜欢喜,眼泪和鼻涕都抢着出来,“我想放弃,我现在的生活烂得像坨屎。”
“嗯,生命就像一条笔直的黑线,一旦开始了,死亡就是最真实的存在。”灵体如是说。
暗夜繁星,大地是无尽头的原野,晚风与不知名的歌萦绕着,我问灵体这里是何地?
“中间段。”它说这是人生的中间段。
原野也不是空无一物的,除了花草、我和灵体,这里还有许多蜡像。
“这些蜡像是用你抛弃的现实生活为材料制作的。”灵体如是说。
蜡像活灵活现,有保安室里满头大汗的中年男子,他皮肤黝黑油腻,脸色暗淡无光,身子佝偻,制服还松垮着,露出凹陷的锁骨。他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上夹着半截香烟,指甲就像夏末之时新蝉褪下的废壳,他脚边放着深蓝色水杯,杯中泡了不知多少道的茶叶让他的牙齿都变成黄褐色。看上去好像身心都是憔悴的,完全没有了青年入伍时俊朗的模样。
时光在他身上的痕迹,太重,重得我有些喘不过气。他是我父亲的蜡像。
在中间段,时间竟是用如此平庸的形式来表现。我有四年没见过父亲了,看着蜡像,记忆里闪过的仅是些无聊又烦人的琐事,灵体似乎还要滞留,可我却闷着头朝前走了。
走上一段距离,我的脚步渐渐放缓。
眼前的蜡像是一个悲切的中年妇女,她是我母亲。母亲流着泪,那泪痕浅浅的,却又令我感到钻心的疼。这些年,母亲受了太多的苦。
父亲不顾家,我的学费生活费大多依赖于母亲。长年累月的打零工,使得她的神态越来越苍老,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她没有安全感,身边的许多人都令她感到不安。过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母亲的心,时而如铁一般坚硬,时而又如琉璃,易碎且难以复原。
我默默转身,继续跟着灵体向前行走。
脚步再次停留在一个男孩的面前,他的面容十分清秀,长得像个女孩,那容貌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但也因此我才能和如此有趣的人成为最好的朋友。他叫林正,他在十六岁的时候自杀了。我曾一度想要找寻轻生的缘由,可随着时间流逝,这份伤痛与遗憾竟然被我掩埋在心中不知名的阴暗处,久而久之,与他有关的回忆都模糊淡化了。
我抚摸着蜡像的脸,恍然若失地看着那双同龄人少有的无比深沉的双眸,许久,许久都止步不前。
“给你机会也是给他机会。”灵体如是说。
我也释然,便继续向前走。
往后的蜡像有各种各样的,我看不过来,甚至都忘了有些人为何会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心里也觉得奇妙,十九年人生历程,在这里不过是中间段不足一公里的走廊罢了。
最后,是一个女孩的蜡像。
我看着她,不知不觉便笑了,那笑容来得突然,让我以为是脸上爬了条虫子。这么近距离地看她,算上现在也才是第三次而已。
她叫王静文,我对她的了解大概仅限于此。
那时,我太胆怯了,面对喜欢的女孩,胆怯的程度还要乘好几个倍数。
“差不多了。”灵体如是说。
我满怀期待地走向它所指引的门,一只脚踏入光路时,我又回头看了看中间段的蜡像,眼眸有些湿润。
但这可是重来一次的机会啊!
要好好珍惜。
我叫秋鸣,至今日起便不再是十九岁。
……
我醒来的时候,阳光洒到我脸上,有泥土的味道。我以为那只是场梦,灵体和时光倒流都是我妄想出来的。
可从床上下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如此清晰,顺着木梯子下楼,阴湿的房间又是如此真实,触碰那些破碎的墙皮,抚摸柔软的沙发,这些东西都不像是在梦中能切身感受的。
我嬉笑着,抑制不住兴奋的情绪,打开门,撒泼似的跑到了夏日的果林里,出了林子,又顺着水泥路一直跑到河边。
乡里的熟人和我打招呼,亲切地叫我小名,果干。我挥挥手,来不及说话,只想跑,只有跑能表达我此刻的喜悦。
我现在十四岁,失去的宝贵的五年光阴又奇迹般地回到我手里。时间,真的是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我愿用一生信奉此真理。
家乡的农户多是种植苹果树的,六月,叶子绿得出油,在阳光照耀下,随着风,以浪涛的势头翻来覆去,天空湛蓝,一望无际,就和那绿林一样,那绿林也和那天一般广阔。
我瞧见有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在用河水清洗野菜,她也望见了我,就仰起头迎着我阳光地笑起来。
“小果干!你这么高兴干嘛?捡到宝啦?”她说话时,虎牙会调皮地显露,虽然她的皮肤黑了些,可那容貌也有着非常可爱的感觉,像一只咖啡色的小老虎,双眼瞪得有神,仿佛有火在眸子里烧,碎碎的光把人的精气神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你是······是······”我支支吾吾的,嘴像被水泥封堵着,硬是吐不出半点字音。
她以为我是在捉弄她,嘟着嘴生气地说:“学你的结巴!我才不想理你!”,她转身挑起担子就要走。
慌乱中,我喊道:“蜻蜓姐!”
怎么会叫出这个外号呢?这是十几年前的记忆了,她身材干瘦,跑起来又比村里的男孩快,像河边的蜻蜓,所以我们就叫她蜻蜓姐。
可她不喜欢这个外号,“小果子,你又皮痒痒了!”
她眼神马上变得凶狠,抽出扁担就要追着我打。
我近乎本能地爬上又高又粗的柳树,跟个野猴子似的。
她在下面叉着腰,用手挡着刺眼的阳光,眯着眼骂我,骂得我心安理得的,有这种骂声我就踏实了。没多久,她就不骂了,摇着头叹气,挑起担子走了,她很忙,没时间陪我闲聊。
这个时间段,她还要上龙头山割猪草,回来还要做饭等他瘸腿的爸爸从集市上背着没卖完的菠菜回家。
我小的时候就喜欢和蜻蜓姐玩,喜欢逗她笑。但她总是不能久留,她的时间也很宝贵。
看着她缓缓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感到落寞和悲伤。我后悔那样做,我应该对她更友好些的,她叫李瑶,不叫蜻蜓姐。
我失落地回到家。那座低矮的瓦房就好像我已逝的奶奶,安静地待在原地等我。
屋里只有我,父亲以和朋友做生意为借口去了外省,家里没多少土地,母亲就只能外出打零工补贴家用
我在市里的初中念书,过去的我,每周五都要跑到网吧包夜,然后周六早晨坐上公交回乡里,在小超市买几包辣条和泡面,回家就像头死猪一直躺到晚上。有时醒来得早,就看看电视里的搞笑综艺,有时睡个天昏地暗,醒来都是凌晨四五点,就泡上泡面拌着辣条草率地解决了晚饭。
我大概明白了孤独的含义。
孤独就像我是从遥远的木星而来,即便和地球上的七十多亿人类都有关联,可还是被命运牵引着,上学、吃饭、睡觉、连打游戏也开着隐身模式,既害怕被人邀请,也渴望被人关注,几年来,独自活在一个人的牢狱里,不喜不悲,像个活死物,麻木又呆滞。
那时,我活着就只是活着。
我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凌乱的刘海像只西瓜皮压在脑门上。
如此邋遢的模样让我明白许多事,我之所以被班上的人叫做老猥琐是有原因的。看着我这副浪人的模样,叫猥琐都算好的了,我其实更像个野人。
于是,我重返十五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上街理发。
走在街上,看着曾经自己从不会在意的路人,恍如隔世,亲自再度以主人翁的身份体验十四岁的我所生活的周遭是我遇到的最奇妙的事了。我似乎能达成某种状态,与街上纷纷攘攘的人群脱离,能闻到闷热的空气中掺着灰尘和马粪的味道。我的心静如冰湖,灵魂向下沉,直至湖底。
理发店的老板是很和蔼的胖子,有一撮毛茸茸的大胡子,头发梳成花辫,是个很有个性的人。
“小果干难得来一回啊!”一见面,他就和我叙上旧了。我微笑着点点头,乖巧地坐在沙发上,我旁边是个正在看书的女生。
那女生有着冰清玉洁的容貌,她皮肤白皙,五官也很精致,小巧玲珑的红唇仿佛冬日冻僵的玫瑰,玉坠般高立干净的鼻梁有着孤冷的气质,一双恰如画师勾勒的淡眉与在其之下的蕴含着大海般丰富情愫的双眸让人为之动容。与她相比,我就显得像个黑瘦干瘪的猴子。
我仿佛突然被一道旱雷劈中了,脸红得发烫,身上像起了痱子,怎么坐也坐不安稳。
她就是中间段的走廊里,处在最后位置上的蜡像,不,应该说那蜡像是以她的模样复刻的。她是王静文,我初中的同班同学。
我算是明白过去为何与这女孩没有半点交集了。我定是只敢在树梢上远望,情深时,捂着嘴咆哮两声,揪起树枝摇晃两下,转而念起自己猴子般的模样,又低落地隐匿在树叶中,便不再有任何举动。
我初中的时候最后悔的事不是没考到重点高中,而是没胆子和她说话,三年,我就像陌生人在她身边飘来飘去。
此刻,她正专心地阅览手中的小说,丝毫没注意到身为同班同学的我的到来,不过即便注意到了,我们大概也不会讲话。
那为何我现在不同她打招呼呢?勇敢点,我可不是什么小年轻,脸皮早厚得跟铁甲一样。
“你看的是什么书呀?”我直接问道。
她仰起头看我,细细打量了很久,脸上挂着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好像嘴里念叨,这是谁呀?为什么要和我说话呢?
我看她犹豫不决,便自顾自地做介绍。“我啊!秋鸣,我俩一个班的。都初二了,你还不认识我啊!”
她好像有些尴尬,又觉得愧疚,想笑着道歉,却又说不出话。
“也不怪你,我本来就不显眼,都从来没和你说过一句话,有点唐突也不奇怪。”
其实我心里都快要哭了。天啊!两年的同学关系,她竟然连我的模样都没记全。
“对不起啊。”她笑的时候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说没事。
她在上衣的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两颗奶糖递给我,我毫不客气地接下了,当着她的面便把糖纸剥开,把糖扔进嘴里。
瞧!想说话不是很简单的嘛。
然后,我又指着前面的男人问,“你是在等你爸爸吗?”
她摇摇头,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好像在想怎么解释给我听。
胖老板抢着开口说:“她是我侄女,她爸妈出差,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城里,就来我们这玩几天,小姑娘可羞赧了,不过人长得水灵,跟个小仙女一样,小果干你喜欢不?”
我马上羞红了脸,“别,胖老板你别乱讲,她是我同学。”我把糖果嚼碎咽到肚里。扭头看静文,她倒是不喜不悲的表情,丝毫不受影响,深深地浸入到书里的世界了。
胖老板又说,“怕什么,你们都是年轻人了。”
静文听了这话,放下手中的书,朝我笑了笑,就起身往外走,胖大叔也没在意。
她走后,我抱怨道:“老板,你都把人家说不高兴了。”
“小事,等会儿你去帮我把她哄回来,理发钱给你打个折。”
老板帮我理发,问我有什么要求时,我说“怎么帅,怎么剪。”
“好啊,那给你弄个郭富城的发型,给你搞帅点,帮我去找我的小侄女。”
“她现在一般都会去什么地方?”
“她啊,除了书店,就只会去水果园附近的那块空地。这姑娘不爱说话,朋友也没有,我生怕她憋出什么毛病,年轻人没有朋友怎么行?”
我安慰老板,说他想多了。
但细细追忆起来,是有听说过王静文上高中以后住院的消息,我也记不清是什么原因了,休了一年半的学,病得挺严重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上的。
理完发,我的样貌大变样了。虽不说是郭富城,好歹有个奶油小生的模范,十五岁的我,皮肤还很水灵,额头上虽有几颗青春痘,眼睛却极其有神,毫不自夸地说,像是老鹰的眼睛。
闲来无事,我就听了老板的话,去找王静文。书店没找,顺路就去了水果园。
水果园附近有块很大的空地,那里总堆着些建筑工地遗弃的材料,水沟边的狗尾草长得很茂盛,个个结着厚实的大尾巴,这里的视野很开阔,一眼望去,整个天空都毫不遮掩,中午的天色很蓝,蓝到让人误以为是海洋。
我看见了静文的身影,瘦瘦小小,像风中的一只蒲公英伞,轻飘飘的要飞向远处。
那是寂寞的形状,谁也描述不清,只有那个年纪的孩子才知道。
我走上前去,妄想和她成为朋友。
……
王静文同学迎着清风歌唱,那首歌我听过,是朴树的《那些花儿》。她的歌声清纯,没有瑕疵,可她并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歌声如此奇妙,兴许是因为它蕴含的感情是所唱之人最真切的渴望。
我不忍去打扰,演唱者不受束缚的自由发挥是眼下最首要的事。
不知是因为我的错觉还是人的通感,我竟然把那歌声听成了与自然无比契合的风与树叶摩挲的声音,听成了潺潺流水的声音。我远远地凝视着,像想起了某件意味深长的事,想要追根到底的问清那是什么,转而却又烟消云散再也找不到了。那种情愫就和此刻将要幻灭的憧憬是一样的。
歌声与人的一生都太短暂了。
我站着哭,但那不是为悲或为喜而流的泪,只是单纯的地想哭,想要做这么一件事来表明我的感动,并且是身体想要这么做的。
静文看我来了,就开心地和我打招呼,“秋……秋鸣?”
她向我挥手的时候,我还对刚才的歌声感到意犹未尽。
“我也上去?”
没等她同意,我就跑到她身旁一屁股坐下,沙堆硬硬地,有些硌人。
我倒吸了口凉气,激动地对她说“你唱歌真好听!”
“谢谢!”
得到我的赞许,她的神情也变得愉悦,没有印象里的那么凝重和沉闷,这样的神情才像是花季少女该有的样子。
随后她又哼起轻快的歌谣,无拘无束,像秋野上的麻雀。我也不再说话,心旷神怡地摇晃身子配合她的节拍。
那天上午,我们聊的话并不多。
她说我理完发后像变了个人,若不是衣服还是原样,她都快认不出我了。我很高兴,这意味着我以往那副邋遢的模样多少有些转变,这种转变就像是新生儿的哭音,以及他睁眼看一花一叶的开端。
“你真会挑地方啊!风景很美!”我说风景美,是因为空地之上的天很美,纯洁又深邃,怎么看也看不透。
“可惜这里马上就要建房子了。”
“你怎么知道的?”
“胖子说的。”
“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