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吐噜，吐噜，吐噜。
人鱼在水里吐着泡泡。
吐噜，吐噜，吐噜。
泡泡一个一个升起，在波涛起伏的交界线破碎。
二
咔哒。
是开门的声音。
人鱼贴上了玻璃。
我回来了。
人类笑着说。
你想我么？
想呀。
人鱼睁着他的眼睛，漂亮的湛蓝色的眸子就好像水中的蓝宝石。
人类伸出手。
人鱼从缸里探出身子。
他们看着对方的脸。
他们享受对方的亲吻。
三
人类拥有一个房间。
人鱼和他共享这个空间。
他们有时候能够黏在一起一整天，有的时候只能一起待一个晚上。
通常而言，后者的时间总是要更多一些。当阳光透过玻璃进入到这里，人类就会离开。
要睡好一点。
他喜欢这么嘱咐着。
不过人鱼总是假装睡着。
人类离开的时候，他就从床上滑下来，摆着尾巴晃到鱼缸边，一跃而入。
有的时候人类也会抱着他，亲手把他放回缸里。
他喜欢在那个时候溅起水花，洒在人类身上，然后从水里呼地冒出头来，亲吻对方的嘴唇。
不过对于人类来说，这种小惊喜总还是会带来些清洁的负担。
水又不脏。
人鱼在心里小小声地抱怨。
他最喜欢水。
四
不是最喜欢我？
也喜欢你。
不能最喜欢我？
人鱼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
人类无奈地笑了笑，低下头寻找它的唇。
好吧。我最喜欢你也行。
五
人鱼是在冒险的途中遇见人类的。
人鱼是个叛逆的人鱼。
它喜欢海底的珊瑚丛，迁徙的鱼群，还有透过海面的阳光。
它追逐着鱼群，追逐着浪花，追逐着海面呜呜驶过的游轮。
然后在冒险中，它搁浅了。
前所未见的大浪把它打到了岸上。
它受了伤，凭借自己的力量无法回到海里，就这样在岸上待了整整三天。
是人类救了它。
搁浅的鱼，两颊下侧的腮瓣一张一合。在炙热的阳光照射下，皮肤上的粘液已经完全干涸了。
一股清凉从嘴唇处流淌而下。
它竭力张开嘴巴，呼吸着。
模糊的视线里，人类的轮廓逐渐清晰。
六
人鱼后来就被人类带回了家里。
人类很喜欢它，会给它买蛤蜊海带和各种鱼类。
不过人类通常会把它们用火弄熟，加上各种调料。
人鱼觉得没什么必要，直接吃起来味道更好。
但是人类似乎不太喜欢它生吃这些东西的样子，所以它就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吃，后来慢慢地也就吃得少了。
人类也会喂它一些陆上才有的东西。
它觉得新奇，总是会耐不住试一试，偶尔也会被一些奇怪的口味刺激得直吐舌头。
人类给它的伤口上药，绑白色的布条。它一觉得疼，他就说些故事哄它。
他说的故事里有美人鱼。
一个为爱化为泡沫的小公主。
人鱼很感兴趣。
它觉得让人甘愿放弃生命的，一定是非常有趣的东西。
爱是什么？
它问。
人类看着它。
他碰了碰它的嘴唇。
人鱼看到人类黑色的眼眸里，闪过从未见过的光亮。
这是爱。
他说。
七
人鱼在伤好之后没有回到大海。
人类在卧室里装了一个特别大的玻璃缸，里面盛满了海水。
人鱼喜欢和人类待在一起的时间，也喜欢对方带来的新奇玩意儿。
当他们纠缠在一起时，人类在它耳旁述说的语调如此动人。
但它不喜欢陆上干燥的空气，和令人炫目炙热的阳光。
它的身体只有钻进水里的时候才会感到舒适。
离开水，令他渴望水。
可是，我真的很舍不得你。
人类说。
他看起来很难受。
人鱼想。
像条搁浅的鱼。
他们拥抱在一起。
浴缸中的水淹没了人鱼的身子。
他们在水陆间亲吻。
人类的面庞清晰又模糊。
八
人类在房间里购置了更多的加湿器。
人鱼开始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他们彼此感到舒适。
九
人类是需要爱的人类。
他总是喜欢问有关爱的问题。
他讲着爱的故事，他说爱是奉献，妥协，不计回报，爱是他们拥有彼此。
人鱼不能理解这种事情。
但它相对而言，更加乐于接受新的事物。
人类又说喜欢。
人鱼知道喜欢。
人类又说最喜欢。
人类总是会提出更多的需求。
有的时候人鱼感到不满。
它想回到大海。
但是人类会难过。
它觉得，它或许可以等人类不那么难过的时候再去做这件事。
十
我在爱你啊。
人鱼在心里想。
可我最喜欢水。
最喜欢的东西怎么能变呢？
十一
人类这次离开的时间格外漫长。
人鱼独自呆在玻璃缸里。
它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难受。
它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念大海了，想念那种咸涩的味道，还有充斥在海里的生灵。
它想象自己在海里游泳。
它的尾巴打到了玻璃缸。
它捂着伤口，感觉到疼痛。
于是它想和谁说些什么。
玻璃缸里什么也没有。
它没法和空气中的细菌交流。
它冒出水面。
它用手撑着身体滑行。
十二
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人类焦急的声音让它鼻头一酸。
人类看见晶莹的液滴从人鱼已然干涸的眼角流了下来。
我只是很想你。
人鱼说。
人类怔了一下，笑了。
他向它道歉，保证再也不会离开那么久的时间。
他拥抱它的时候看起来很开心。
人鱼见到他的喜悦却一点点地消失了。
我给你带了礼物。
人类笑着说。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盒子。
十三
那是一个晶莹剔透的项链。
人鱼好奇地凑上去。
酷似泪珠的形状里，一个小小的水母正在游曳。
这样我不在的时候，它就可以陪着你啦。
人类把链子戴在人鱼的脖子上。
家乡的味道让人鱼重新快乐起来。
你好呀。
它和水母打着招呼。
水母不搭理它。
它是个哑巴。
人鱼可惜地想着。
十四
人类没有再离开这么久的时间。
但他待在家里的时间在减少。
人鱼无聊的时候就和项链里的水母说话。
聊很多事情。
你很吵。
水母有一天说。
你不是哑巴呀。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但水母又不再开口了。
人鱼盯着水母从泪珠的顶端游到底端，又从底端游到顶端。
它们都在水里。
它们在不同的水里。
十五
它该有更大的地方。
人鱼想。
它弄碎了吊坠，把水母从里面放了出来。
吊坠内部的海水散发着一种臭味。
水母在封闭的空间里没有食物，它和它的排泄物待在一起。
但人鱼的海水永远都很新鲜。
人类每隔两三天，就会为它换上新的水。
人类爱它。
没有人会为水母换水。
没有人爱它。
但它可以把人类的水分给水母。
玻璃缸对于水母来说空间充足。
至于人鱼自己。
它还拥有人类。
十六
人鱼在无聊中等待着人类。
人类会带回新鲜的东西给人鱼解闷，但新奇的玩意儿总是有限得很，熟悉以后也都一样。
人鱼还是愿意和水母聊天。
它聊了好多事情。
最开始是海洋，但是那些故事渐渐枯竭了。
它又说人类。
说着说着都是人类。
人鱼没办法停下来。
只有人类回来的时候，水母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人鱼总是那么乐于见到人类。
你真可怜。
水母说了见到人鱼后的第二句话。
人鱼第一次闭上了嘴。
十七
我想和你一起出去。
人鱼对人类说。
人类感到惊讶。
你不是不喜欢？
我现在喜欢。
人类拗不过人鱼。
他给人鱼穿上了衣裙，掩盖住鱼尾。
他用人鱼披散的头发盖住了腮瓣。
他还在网上购置了一个轮椅。
当人类第一次带着人鱼出去，人鱼的眼睛几乎无法停留片刻。
建得像火山一样高的"珊瑚群"，比人鱼速度还快的奇形怪状的"海星"，到处都是人类行走和说话的声音。
他们一块儿去了公园，去了游乐场，去了电影院。
人类还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人鱼。
唯一可惜的是，人鱼没法在陆上呆那么久的时间。
你们的地方真有趣。
人鱼说。
我们的地方。
人类纠正着。
人鱼感到快乐。
十八
人鱼学会了使用轮椅。
人类忙于工作的时候，它可以自己离开房间，到外面去。
它可以去玩，去吃东西。
人类会找自己的朋友陪伴它。
不过它不太喜欢和那些朋友待在一起。
那些朋友总是阻止它做一些事情，比如拿高处的东西，比如在坡道上溜弯。
人类说，它得假装自己双腿残废无法行走，这样才能掩盖人鱼的身份。
人类说，人鱼的身份在这里太过稀奇，会令它遇见危险。
人鱼只有和人类待在一起的时候才是自由的。
它希望人类陪他。
但人类总会有自己的事情。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回海里去。
水母问。
人类会难过。
水母闭上了嘴。
十九
人鱼开始想自己单独出去。
它避开了所有的人群，抛下伪装，痛痛快快地玩了个爽。
它想回去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记不得来时的路了。
它的导航能力还不适应陆地。
它迷路了。
它在路上滑了好久，但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也找不到水。
陆上只有不会动的墙和会动的车，没有人鱼的生存空间。
人鱼寻找了很久。
它的喉咙开始干涸了，腮瓣一张一合。
它的视线开始模糊。
恍惚间，它看见人类焦急的脸。
坚持住。
人类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它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抱了起来，一颠一颠地。
扑通。
它的身体终于接触到水了。
氧气通过水流重新进入到身体里。
人类握着它的手。
它感到自己活了过来。
二十
那次事故之后，人类就把轮椅收了起来。
无论人鱼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带它出去。
这太危险了，人类说。
人鱼感到难过。
它说它想回到大海。
大海很远很远，比你去的那个地方更远，你可以坚持那么久么？
人鱼想起窒息的痛苦。
它害怕了。
我们可以建造一个大的游泳池，这样你就可以在里面痛快地游泳了。
人类安慰它。
人类早就在为这件事情攒钱了，而现在他更为积极。
人鱼不得不在家里等待更长时间。
它又开始和水母说话。
它说你好呀。
它说你理一下我嘛。
它说我真的很孤独。
二十一
吐噜，吐噜，吐噜。
人鱼在玻璃缸里吐着泡泡。
升腾的泡泡变成了圆环，将水母卷了进去。
二十二
你想憋死我么？
水母气急败坏地说。
对不起。
人鱼真诚地道歉。
水母本来想多骂几句，但是当他游到人鱼面前，它感觉到温热的水流。
人鱼的眼睛有一点红。
别再吐泡泡了。
水母说。
人鱼点了点头。
水母游了一会儿，它觉得水缸的水似乎变咸了。
别再哭了。
水母又说。
人鱼红着眼睛看着它。
可是你也不理我。
二十三
你本来就不该待在这里。
水母说。
可是…我没办法回去。
人鱼低着头。
那你又是怎么过来的？
水母反问。
人鱼愣了一下。
人类只是在敷衍你，他根本就不想带你回去。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
他爱我呀…
水母嗤笑。
你不信就去问他，就问他怎么把你带回来的。
被人骗了都不知道的蠢货。
二十四
人鱼果然去问了人类。
当他们依偎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近，近到人类的眼睛每眨一下，都能触碰到人鱼的脸。
人类偏过了头。
人鱼的视线捕捉不到对方的表情。
沉默中，人鱼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你只是不想带我回去，对么？
当然不是。
人类回过头来。
我们当时坐在车上。
我们每天只能挪动很少的距离，然后就得想办法补充海水。你受伤了，你需要治疗。但你的精神不太好，你不记得了。
我不能再这样回去么？
人鱼希冀地望着他。
可是万一，我们万一没办法补充到海水呢？
人类吞咽着口水，他说得很艰难。
然后他抱住了人鱼，他的眼眶似乎有些红了。
我没办法再一次看到你那么痛苦的样子。
人类很爱它。
人鱼动情地想。
它有那么一刻抛却了回大海的想法。
二十五
我会尽快回来，好吗？
人类比以往都要温柔缱绻。
人鱼回到缸中的时候眼神还在瞟着门口。
我就知道你是个蠢货。
水母主动开了口。
人鱼吐出了一个泡泡。
水母在空气里挣扎。
二十六
游泳池建起来了。
人类在里面注满了海水。
人鱼摆一摆尾巴，从泳池的这头窜到那头。
你真好。
人鱼送上自己的唇。
我爱你。
它说。
我也爱你。
人类说。
我最喜欢你。
它说。
比水还喜欢？
比水还喜欢。
二十七
人鱼决定不计前嫌地把水母也带出来。
水母是它现在最好的朋友。
它总是愿意去分享这些东西。
蠢货。
水母骂它。
人鱼故意游到它的下面，鼓起腮帮子。
水母闭了嘴。
二十八
人鱼的快乐很短暂。
它期盼人类回家的频次在逐渐升高。
但它必须要等待，这让它格外难受。
我不能和你一起出去么？
人鱼总是这么问。
但是人类总会拒绝，他说不希望再有任何危险的事情发生。
你不可以自己出去。
人类严肃地强调着。
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
人鱼感到难受。
人类总是很忙的。
他有工作，有朋友，有很多很多事情。
他能分给人鱼的，只有一小部分。
二十九
人鱼变得沉默了。
水母首先注意到这一点。
它总是看到人鱼浮到水面上，呆呆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人鱼的尾巴没有活力了，它的肌肉在退化，它几乎都不愿意动。
它明明待在一个游泳池里，但看起来更像是待在那个狭小的玻璃缸里。
它只有在人类回来的时候才能恢复些许活力。
它完蛋了。
水母想。
它要不了多久就会死。
喂。
水母冲它喊。
你不和我聊聊海洋么？
三十
海洋？
人鱼恍惚了一下，它有很久没有想到过海洋了。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的海洋冒险，你原来常和我说的。
人鱼摇摇头。
我不记得了。
水母摇曳了一下，转到人鱼面前。
那你听我说说我的冒险吧。
三十一
我已经在这世上待了几万年了。
水母说。
我的时间比人类的存在都要长。
水母讲它从一个海域飘到另一个海域的经历，在它被人类抓住，装入吊坠里以前，它曾经遇到过太多的生物。
你也遇见过人鱼么？
当然。
水母说。
你还记得你说过，小美人鱼的故事么？
三十二
小美人鱼是个充满好奇心和冒险精神的公主。
它在风暴中心救了王子，只是因为它正好在附近探险。
它那么喜欢新奇的玩意儿，当然也会喜欢一个好看的陌生的生物。
它想拖着王子去更深的海域，去它的家里。
但她不是救了王子么？
人鱼有些疑惑。
对。因为王子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他还在挣扎。
他想往上面游，不过他把美人鱼抓得更紧了。
他和自投罗网没什么两样。
是美人鱼先主动放弃了。
它首先意识到这个生物并不能存在于海水里，如果强行带回家里，也只会在死亡后发烂发臭，面目全非。于是它把他托上了岸。
然后呢？
它坐在礁石上欣赏了一会儿，就顺着浪花回到海里去了。
后面呢？
没有后面了。
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地方，过自己的生活。
你在失望什么？
只能在海底生活的生物和只能在陆地生活的生物，你期待他们做些什么，相爱么？
那只是人类的幻想。那是人类编纂出来的故事。他们喜欢让各种各样的生物爱上自己，可以是兽，可以是妖，可以是仙，也可以是人鬼情未了。奉献，妥协，不计回报，只要他们拥有彼此，他们可以战胜一切，他们可以失去一切，他们为这种爱而满足。
他们喜欢拥有。
他们不计代价。
你注意到你裸露在空气中多久了么？
你总有一天会忘记呼吸的。
人鱼的脸色惨白。
他痉挛般缩回了泳池。
我应该怎么办？
你得回到海里。
可是…
我知道轮椅在哪里，我在玻璃缸里见到了。
三十三
人鱼逃了出去。
他的跳跃能力很好，门口的锁拦不住它。
但是它跳过墙面的时候差点受伤，它太久没有好好游泳，肌肉都退化了，带着轮椅实在困难。
水母告诉它，大海就在距离这里四五千公里的位置。
它把水母装在玻璃瓶里，顺着对方的导航向大海奔去。
它还额外装了一些海水，用几个玻璃瓶。
它逃得太过于仓皇，以至于竟有几个路人注意到了它衣裙下的鱼尾。
它好不容易摆脱掉所有的人类。
它躲藏着。
它在慢慢消耗着身体的水分。
它在恐慌中想念着人类。
夜晚开始降临了。
它们在黑夜里努力靠近大海。
人鱼舔了舔嘴唇，它的水已经在之前的时间里消耗了。
你还好么？
水母在玻璃瓶里游荡。
还好。
人鱼说。
水母只能在玻璃瓶里晃晃荡荡。
它们又移动了一千米。
陆地的道路和海洋不同，太多曲折和障碍。
它们消耗的时间比想象更多。
加油，只剩一千多米了。
想想看蔚蓝的海洋，想想看清凉的浪花，海底的珊瑚丛。
人鱼的呼吸开始艰难。
你用我这里的水吧。
水母说。
不。
人鱼拒绝了。
它们又行进了几百米。
人鱼倒在了地上。
他手里的玻璃瓶掉落了。
它在那一刻心里想到的是人类。
三十四
人类捡起了玻璃瓶。
水母注意到他的目光。
他扶起了人鱼，把玻璃瓶打开，将水倒在了人鱼的嘴里，冲力让水母难以抵抗地下滑。
人鱼睁眼，他的瞳孔因为震惊而放大。
不可以。
你需要海水。
人类继续他的动作。
人鱼在他的眼里看到焦急，更看到了压抑的怒火和一种惊人的冷漠，那是一种对于其他生命的漠视。
不可以。
人鱼握住他的手腕。
它看向他，努力笑了笑。
我没关系的，我还可以。
你开车来的对么？
把它带到海里去，然后我们回去，好么？
水母在玻璃瓶里看着人鱼。
它似乎说了什么。
人鱼没有理它。
三十五
人鱼开始独自生活在那个游泳池里了。
人类还是和往常一样上班离开，下班回家。
他不带它出去，它也没有再提。
水母不在，他就不怎么说话了。
他从游泳池的这头游到游泳池的那头。
累了，他就窝在水底里吐泡泡。
它独自在家里的时候还是不可克制地想念人类。
但幸运的是，他没有再忘了呼吸。
它想，总归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闯了一次，水母回到大海了。
不过它要是只是求这一点的话，动动嘴皮子人类也一样会答应。
它只是刻意忽略了这件事情罢了。
它的肌肉重新健壮起来了。
它像以前一样游得很多很久，只是见不到不同的风景了。
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鱼想。
吐露，吐露，吐露。
人鱼说。
三十六
人鱼爱他。
人鱼说最喜欢他。
比水更喜欢。
这个事实让人类感到高兴。
他每天最大的快乐就是结束一切回到家里，能够在那里见到他心爱的人鱼。
他为它建造了一个大大的泳池，让它每天都可以游来游去。
人鱼那次的失踪受伤让他感到恐慌，他害怕就会那样失去它。
所以他不允许它再到处乱跑。
他在家里装了一些监控摄像头，以便他不在的时候可以注意到人鱼的动向。
人鱼说想念他，他一样感到难过，但同时也有种隐秘的高兴。
他喜欢人鱼为他牵心挂肚的样子。
他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希望能和人鱼像故事里那样相恋，当然，不是像故事里那样悲伤。
他当然应该和人鱼拥有好的结局。
他们像童话故事那样相遇，公主爱上拯救自己的骑士，多么正常的戏码。
如果没有那个该死的水母。
人类最开始并不知道水母和人鱼的对话。
他听不到任何信息。
但是人鱼只是张了张嘴，水母游曳在他的周围，
然后人鱼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它飞也似的跳出了泳池，不一会儿又带着轮椅和玻璃瓶回来了。
人类看到它把水母装进了瓶子。
他假都顾不上请。
他马上开车离开了公司。
三十七
人鱼的逃亡艰辛而又痛苦。
人类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他其实很快就找到了对方。
陆地的规则，人鱼又怎么比得过人类。
他只是不能理解人鱼的举动。
为什么要离开？
为什么要冒着生命的危险做这种事情？
他又焦急又生气。
我们不是相爱么？
他在心里咆哮。
他想上去质问人鱼。
但他忍住了这种冲动。
他冷眼看着人鱼的挣扎和痛苦。
他想。
等一会儿。
再等一会儿。
这样它就会知道谁才是最重要的。
三十八
人鱼很不开心。
人类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
它很不开心。
它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表现得似乎很开心。
但总觉得和以前有些微妙的区别。
他开始给人鱼带更多的东西。
搜罗的新奇玩具，新鲜的故事，甚至还有一些生物。
但没有丝毫改善。
它一个人呆着的时候甚至都不再张嘴。
人类于是辞去了自己的工作。
他在电脑上写点东西，赚取一些生活费。剩下的时间都和人鱼待在一起。
他问人鱼。
你爱我么？
人鱼有时候会愣一会儿，就好像没有听到一样。
他再问一遍。
它就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回答。
我喜欢你呀。
你爱我么？
他又问。
什么是爱？
人鱼反问。
爱是奉献，妥协，不计回报，爱是我们拥有彼此。
那你爱我么？
人鱼问。
我爱你呀。
他回答。
那什么是爱？
人鱼又问。
三十九
人鱼现在待在游泳池里了。
它不愿意出来。
它也不吃东西。
但它还看着人类，它的神情还是充满依恋。
人类感到恐慌。
他害怕失去人鱼。
他学会了游泳。
他会跳进水里和人鱼见面。
他们在水里拥抱和亲吻。
但是人鱼还是不愿意接受食物。
人类在床上翻来覆去，在半夜爬起来进入厨房，在泳池的旁边呆上一整夜，再呆上一个白天。
终于有一天，人类说。
我们出去吧。
他看着终于浮出水面的人鱼的脸。
我们去海边。
四十
人类把食物带在路上。
他研究了鱼的喜好，尝试了很多配方，从里面选择了人鱼吃得最多的那一种。
他说你先吃一点。
我送你回海边。
他们一路上都很沉默。
但牙齿咀嚼食物的声音还是让人类感到了一点开心。
其实去海边的路真的不太远，它甚至没有令人鱼觉得太难过。
人类只是怀抱着自己的私心。
他们到达海边之后，人类将人鱼抱了下来，放在了轮椅上。
他推着它走到海滩上，推搡的浪花沾湿了轮椅，浸润了它的尾巴。
他们一直走到海水淹没了腰腹，人类才依依不舍地停下来。
我们得告别了，对么？
人类的眼里带着失落。
可以最后抱一下么？
他张开双手。
人鱼看了他一眼，等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抱住了他。
我好像没有跟你说过，人鱼的嗅觉很好。
他听到耳边的声音。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四十一
他坠入了海里。
海浪可怕的力量让他几乎没有丝毫反抗能力。
那些又咸又苦的海水涌入了他的耳朵，涌入了他的喉咙，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在下沉。
那浑浊的水之外，人鱼的脸上满是漠然。
人鱼冷眼看着他下坠。
他知道水不会托住人的身子。
那些海水铺天盖地而来，它们挤走了人类肺里仅存的空气。可怕的压力在增加，人类的挣扎在变弱，他的肌肉已经快到极限了。再下坠一点，压力就可能挤爆他的内脏。
他以为自己就快要死了。
他的视野变得模糊。
人类在海里的能力如此弱小。
我要死了么？
他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他的眼皮开始下沉。
这时候，一道身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人鱼靠近了他，伸出手，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进了怀里。
他麻木的嘴唇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触碰。
但是空气重新进入了他的身体。
他睁开眼睛，人鱼正专心地注视着他。
人鱼托着他到了海面。
他不得不虚弱靠在对方身体上。
人鱼的胳膊里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它在一瞬间就能把一个成年人推到浪里，卷入深海。
他低着头，几乎有些不敢直视对方。
他们在海面上沉默地待了片刻。
就在人类准备抬头时，他感到人鱼的手松了松。
他立刻下意识地抓紧了那条胳膊。
看着人类眼中藏不住的恐慌。
人鱼笑了笑。
它说。
我想我知道那爱是什么了。
因为…你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爱我。
四十二
人鱼回到大海的时候感觉到舒适，它从未有任何一刻像现在一样感到自己活着。
它像以前一样，喜欢冒险，喜欢追逐，喜欢一切新鲜的事物。
偶尔它也会探出头，看看海面上的天空。
它知道陆地的滋味，它并不觉得难过。
经过那个海湾的时候，它偶尔会碰到人类。
他们隔着海水相望。
人类后来娶了一个女孩儿。
他们会相拥，亲吻，一起在街上漫步，在水里游泳。
他们也会各自上班，聚餐，玩耍。
人鱼在旅行中碰见了另一条热爱迁徙的鱼。
它们一起穿过海峡，越过火山，在珊瑚丛里嬉戏。
它们还一起拜访了当初帮助过人鱼的水母，对方已经回归到自己的家族当中，顶着太阳在海面上一起耸动。
当对方表明心迹的时候，人鱼欣然答应了。
他们生活在一样的世界里，它们彼此感到舒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