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人鱼公主

消失的人鱼公主

1

桌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玻璃瓶,瓶里装着湿润的液体,闪着鸢尾蓝的光泽,我知道这叫大海,存在亿万年前,像延伸了大半个世纪的画卷,氤氲着冒着乳白色的寒气。

这片深海我很熟悉,每到夜晚,有大片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混着塞壬的歌声,幽转缠绕在我的梦里。但我知道,那不是梦,那是真实存在的。当钟声划过零点,整个屋子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很细微,像成群的蚂蚁踩在柔软的沙滩,猫儿伸出粉色的肉垫踩在你的手心,那巨大的玻璃瓶,像一层温柔的轻纱,在暗夜里发出温柔的光泽,而这时候,我醒了。

进入深海那天,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心脏剧烈地跳动,像是夜空中使出浑身气力闪烁的星星,零点一到,玻璃瓶像蜕皮的毛毛虫,光滑的瓶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发生褶皱,交叉折叠,只听“砰”的一声,瓶盖被挤开,瓶身也渐渐消融,几乎融在了蓝宝石般深邃的海里。

我连衣服都没有换,“扑通”一声就埋入了海里。海里的世界,美到难以想象,海水也并不像我看到的那样寒冷,相反,是淡淡的温热。披着月光的水母步伐轻盈,从我头顶掠过去,橘红色带着斑斓的珊瑚群簇拥着一团墨绿而又绵长的海藻,低声呢喃。滑腻,形状怪异,令人惊艳的石子像气泡,漂浮于半空;五彩斑斓的热带鱼追逐着长着大钳子的螃蟹,粉色的胖乎乎的海星,头顶的角肿了一块,倚靠在礁石上生闷气。

喇叭声突然吹了起来,真是猝不及防,紧接着,响起一阵悠扬动听的海螺声,间或夹杂着少女轻柔的吟唱。海水开始变得更加温暖,天上的星星全都倒影下来,一颗又一颗,已经分不清这是大海还是夜空,我看到,所有的海洋生物都沸腾了,手舞足蹈地摇晃着身体,有一只笨笨的章鱼竟然朝自己喷了一口墨。

耳边响起了少女明媚的笑声,仿佛春雨低落在屋檐瓦缝时清脆的“叮咚”声,她手上戴着好几串五颜六色玛瑙手链,裙子像日出乍现时金色的光芒织就,镶嵌着各色各样的珍珠。她的裙子很长,延伸到我看不到的地方。

她往前走了几步,然后不动了,隔空凝视着我,那双眼睛真美,我从没见过那样清澈透亮的眼睛,像是棕榈树上凝结成泪珠样的琥珀,浅褐色。真美。


2

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挥洒到床头。昨晚的记忆还留存在脑海,那一定不是梦,我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裤袋,摸到一粒圆形的淡粉色的珠子。我闭上双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梦幻的海底世界。

“你是什么人?”少女远远站着,声音如高山下飞溅的雪水,清冽悦耳。

我站着一动不动,光是听她的声音就已经陶醉了,她又问了一遍,这时,垂下头笑了。

“呐,我问你话呢?”

我反应过来,回答她:“我叫安远。你呢?”

“我?我是黛米尔海域的人鱼公主斯嘉拉呀!你居然不认得我?”说着话,她脸上气鼓鼓的,连撇嘴的模样都可爱极了。

我说:“公主,我是头一回来这里,怎么会见过你呢?”但我好奇她的身份,是人鱼公主,那说明她一定有着长满鳞片的鱼尾,可是她的裙子实在太长,延伸到不可触及的深海,我望眼欲穿也看不见。

斯嘉拉顿时脸一红:“你看什么呢?”

我问:“你的鱼尾巴去哪里了?”

她的脸更红,小声嘀咕着:“人鱼公主的尾巴怎么能随便给人看呢。”

我没听清,仍好奇她的尾巴,我是头一次见人鱼族,而且还是位公主,便凑近了她,看向她裙尾延伸的地方。她吓了一跳,突然后退几步,脸却更红了。

我也觉得唐突了她,说:“对不起,公主,我只是好奇。”

斯嘉拉摇摇头,又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闪闪发光:“你真的想看?你不怕吗?”

我摇头,我怎么会怕呢?

斯嘉拉轻轻咬着下唇,像是在思考什么,看见她这样为难的模样,我已经决心改变主意了。但她点了头,说:“好。”

她深深望了我一眼,然后闭上双眸,她的身体轻盈得像一块浮云,在湿润的海底悠扬摇摆,我并未看到她的动作,但周围慢慢起风了,在海底,渐渐形成了一层透明的气流,围着她。

我的眼睛也有些涩,有一道强光刺过来,金色的光,比太阳的光更夺目,我无法形容那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比晚霞更璀璨,包裹在淡蓝色轻纱里。

光一点点褪去,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斯嘉拉已经现出了她的鱼尾巴,是一条纤长而美丽的尾巴,尾巴上的鳞片闪着碎金的光泽,她整个人都仿佛站在光里,我很费劲,才能正视她。

“怎么样呢?”她咬着唇,有些懊恼,“很丑吧?”

我摇头,十分肯定地答:“不,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鱼公主!”

斯嘉拉听了我的话很高兴,竟然摘下了鱼尾顶部装饰的一颗粉色珍珠,送给我。

她说,你真好,我会去找你的。

我摇着头拒绝。在我读过的童话里,我最替人鱼公主不值得——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爱情,奉上自己甜美的嗓音,如瀑的长发,还有光彩夺目的鱼尾,值得吗?

斯嘉拉不会这样,我想,她是个聪明的公主,在听到我的拒绝后,她将长长的鱼尾伸到我面前,轻轻一勾,就将我甩出了大海,那个真实存在的梦幻世界。


3

有好几天夜晚,安远都再没进入那片瓦蓝而纯净的大海,他心底明白,人鱼公主斯嘉拉对他下了驱逐令。这样也好,但是,他变得更加嗜睡,尤其是白天。有一次睡过头了,班主任杨老师喊他站在走廊,他顺从地走出去。

有细密的风吹过脸颊,带着早春湿润的气息,他不由自主地对比在深海的情景,觉得有些惋惜。“鲛人在岸,对月流珠。”他听见隔壁班传出的声音,想到了那个人鱼公主,也许,我答应斯嘉拉也没什么不好。

杨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过来,他肥胖的模样真像一只大螃蟹,他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吐泡泡,我盯着他,有片刻失神。一只螃蟹,对着我吐泡泡,这样神奇的场景在海洋从不稀奇,甚至称得上可爱。

可面前这只螃蟹似乎更愿意做一只乌贼,吐焦黑色的墨汁,和干净的脸庞形成明显对比。很快,他张牙舞爪,真的像一只螃蟹那样,横行霸道地离开了。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安远搬到教室最后一排,靠着墙壁的角落,将手轻轻放在上面,隐约能感受到冒着湿气的青苔正从缝隙中钻出来,顺着那缝隙,他摸到一缕海藻般柔软的头发,只是轻轻一拉,她就出来了。

像一团墨绿色的青烟,一缕一缕地飘出来,伴随着熟悉的吟唱,混杂着海水的咸味,在空中弥漫。我惊诧地捂住嘴,睁大眼睛,看她从毫无形状的一缕风、一抹炊烟,慢慢幻化成少女的形状。

而更让他惊讶的是,同学们都在专心致志看黑板,没有一个人往后看,哪怕,这片角落里发生了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说了,我会来找你的!”

那少女抬起头,用她惯有的骄傲语气说着,脸上露出羞涩的神气,安远看了许久,终于认出了她。斯嘉拉的脸比起在深海时,更显苍白,眼珠也不再是深蓝,是一种褪去碧蓝后重新染上的茶色瞳孔。

她很像他身边的女同学们,有着黑而长到腰际的头发,偶尔垂下刘海,也是柔软地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像是一个轻轻的吻,而他觉得像是站在一口美丽的泉眼旁,连心都开始泛起涟漪。

斯嘉拉坐在墙边,一开始用探究地目光看着他,看见他眼里流露出赞美,她便顺着他的方向,慢慢站起来,甚至连下垂的嘴角都开始上扬,她站在他面前,已经不像一个骄傲的公主,却还是忍不住与他对视。

安远看见她一双笔直纤细的双腿从海藻绿的长裙里显现,和她的脸一样,那颜色近乎透明地苍白,令他心疼。

“你和女巫进行了交换?”他的喉间发出颤音,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他觉得自己矛盾极了,一方面,他希望引起大家的注意,另一方面,他又怕大家看到她。

斯嘉拉从身后的储物柜旁搬出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用一种极其轻松的语气说:“才不是呢!女巫可不敢收我的鱼尾巴!”

她说话的样子隐约还有公主的骄傲,但安远心里烦躁不安,他指着她:“你赶紧回海里去!否则你会死的!哪儿有鱼能生活在陆地的?”

“那让我成为那个唯一不好吗?”

斯嘉拉可怜兮兮地,眼睛里闪着泪光,“再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人鱼公主想变成人,已经不用和女巫进行交换,只要吃下珊瑚珠,就可以像人类一样生活在陆地了,你忘记了吗,你能进入深海也是吃下了碧海珠啊。”

这倒是真的,安远不得不承认,这个人鱼公主似乎有扮猪吃老虎的能力。


4

“不是说要体验人类的生活吗?现在是语文课,你居然睡懒觉?”

安远扯了扯斯嘉拉的头发,柔软的触感在掌心蔓延,他轻轻握了几分钟,然后伸出手去推她的胳膊。

斯嘉拉嘴边流了一圈的口水,她这模样,和自己在课堂上打瞌睡的模样极其相似,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安远,安远!上课时间请安静!”

物理老师杨老师扶着一副圆框眼镜,扣着拳头敲击着桌面,他的两条眉头竖起来,头发也直直地顶到天上去。安远低下头,用手捂住了嘴。但斯嘉拉还在睡觉,边睡,还说梦话。

“别抢我的草莓蛋糕……”

他很庆幸,除了自己,其他人看不见斯嘉拉,这样,斯嘉拉就可以永远陪着他:陪他上最不喜欢的物理和化学;陪他慢悠悠地一步一步踱到操场,在成千上万的三叶草中,寻找那片独一无二的幸运草;到了放学,斯嘉拉站在他的右边,有时候人群会把他们分开,于是他轻轻拉住她的衣角,像牵着一只风筝。

斯嘉拉来到陆地,并不爱吃小鱼小虾,反倒迷上了甜点。安远这时候开始相信,女生逃不过甜点这句话了。他每天都为她准备小蛋糕,每天的口味都不同,今天是草莓味,明天就是蓝莓味,后天是芝士味,还有巧克力味和牛奶味……但斯嘉拉最喜欢草莓味。

在吃的方面,他们很有默契。

他也最爱草莓味的蛋糕,他还喜欢吃蛋糕时喝碧螺春,是一种古怪的搭配,但让甜香的蛋糕与清新的茶香融合在一起,那种味道,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好。

很庆幸,斯嘉拉也喜欢。她没像妈妈那样告诫他:“蛋糕搭配牛奶才能营养吸收啊,你这样迟早会吃坏肚子的!”她喝了一大杯茶,笑着冲他打了一个嗝。

与斯嘉拉生活越久,安远就越依赖她。

有一天,她不舒服,留在了家里。安远觉得和斯嘉拉在一起的日子久得让他忘记了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但那天,他重温了那种滋味,孤独到绝望。

上课时,他也像其他同学那样抬起头看黑板,看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划出蝌蚪样的符号,看地理老师用手指着一个地球仪,数说各大海域的情况,他忽然想到斯嘉拉,不知道她生活的那片海在不在那上面呢?老师的注意力很容易发生在他身上,时不时便甩一个眼刀子过来,他低下头避过,等抬起头,却发现地理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杨老师。

“你跟我出来一趟。”

安远听见他刻意压低的声音,他看见周围的同学纷纷转过头,脸上的表情颇有玩味。

他跟在杨老师身后,走到走廊时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向前一步,前面的人身材并不多高,但此时的阳光从他后方扫射过去,却将他的阴影渲染得像一块巨大又笨重的铁块,从半空中徐徐横切下来。

安远后退了一步,杨老师即便没有回头,他也注意到了,因为他停了脚步。

“安远,你最近有点问题,在课上总是走神,有时候还自言自语,你这样,老师很担心。”

他的脸凑了过来,带着酒精的味道,把微风熏得跌跌撞撞,钻进他的鼻孔。

安远握紧了拳头,细小尖利的指甲掐进掌心,有微微的痛感,他睁大眼睛,觉得自己的头脑很清醒。

“我没有,杨老师,我很好。”

杨老师笑了,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问:“这是几?”

他吐口而出:“一。”

“错了,这是三。”杨老师的手在他眼前很有规律地晃动,带着跳跃的日光,他隐约看见三根手指,却又好像只有一根。

“你看你看,肯定是最近没休息好,走走走,去老师办公室,老师让医生给你检查检查。”

安远的脸瞬间变得煞白:“我不去!我……我要回家看斯嘉拉……”

“什么斯嘉拉?你看你,还不是在说梦话?”杨老师的手像一块炙热的玄铁,箍得他浑身都刺骨的痛,他还在叫喊着:“我要回家看斯嘉拉,斯嘉拉她生着病,她一个人在家,肯定很孤单……斯嘉拉!”


5

斯嘉拉的身体变得更加苍白了,那天从杨老师的办公室出来,他看到的。

他打开门,斯嘉拉就站在门口,琥珀色的眼珠像一株温柔的山茶花,正慢慢地绽放。他们什么话都没说,斯嘉拉站在他右边,和他并行而走。

“杨老师说我脑子不正常,是真的吗?”

安远没有看斯嘉拉,像是对着空气说话,眼睛飘向渺茫的远方。风从他的眼睛里灌了进来,他觉得有点凉,抬手摸摸脸,湿漉漉的。

手上突然有了柔软的触感,他侧头,看见斯嘉拉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放进他的掌心。冰冰凉凉,带着海水的味道,他觉得很舒服。

“你很正常,他才不正常。”斯嘉拉这样说。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像一只哭了很久的小白兔,安远问她:“你要不要回大海看看?”她是属于大海的,是属于自由,不应该被一个人类所捆绑。

她没说话,但她的手握紧了他的,仿佛他们是在这世界最亲密的两个人。

在日光下,斯嘉拉的身体变得更加白了,安远想,总有一天,她会离开自己,总有一天。但是,他希望这一天永远都不要来。

回到家,吃过饭后,他带着斯嘉拉回房。妈妈喊住他:“阿远,杨老师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他的眼皮跳了跳:“他说什么了?”

听见杨老师这三个字,他心里仿佛万马齐喑,总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母亲凝视着他,许久没有说出什么话,只是眼圈红了,他莫名觉得烦躁,怎么今天大家都这样哭哭啼啼的!他想着,浑身便痒得厉害,简直一刻也不想多待。

她望着儿子高瘦的背影,终于开口:“妈明天带你去医院。”

他陡然震怒,双眉拧起:“妈,连你也相信他说的话?!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相信你自己的儿子?!我告诉你,我没病!我是正常人!我用不着看医生!得病的是你们!”

他大步跑回了房间,紧接着,房门响起了敲门声,他已分不清是斯嘉拉还是妈妈,只觉得头很痛,快要爆炸了。他蜷曲着身体,多想回到婴儿时期,还是在妈妈的肚子里,自由自在地徜徉。

屋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是拉上的,整个屋子静悄悄的,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就像是压在心脏上,剧烈地跳动。他没心思去想斯嘉拉,此时,他只想消失,去到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他的地方,让那些不相信他的人后悔!

但也只是三个小时,三个小时后,他又变回那个孱弱的少年,他饿了。他走出自己的房间,去厨房的冰箱拿出一块三明治,挤了大片大片的番茄酱,红的像血,而他就像个吸血鬼,贪婪而又近乎残暴地啃咬着自己的猎物。

母亲替他热了杯牛奶,大概是因为愧疚,她不敢跟儿子说话,悄悄地退了出去。安远一口气喝完了牛奶,喝完后,他觉得还是碧螺春好喝,即便是搭配三明治,也应该是碧螺春。

斯嘉拉静静看着他吃东西,等他满足地打了一个响嗝后,她端起桌上另一杯牛奶,伸出小舌头尝了一口。

“牛奶的味道也很好。”她白着一张脸,那白色和牛奶白混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

安远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没有反驳,只是在心底里得出了这样的认知:斯嘉拉并不了解他。


6

安远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变化可以这么快,这么大。但他随后就摇头,自言自语般:“我就不是这样的人。”

原来是女人善变,无论她是什么样的女人,生活在海底还是陆地,都是善变的动物。

斯嘉拉从前是那样喜欢草莓蛋糕,像喜欢他那样喜欢草莓蛋糕,现在,他把草莓蛋糕放在她面前,她会嫌恶地皱着眉嚷道:“最讨厌草莓味儿!”她也拒绝他的碧螺春,眉宇间满是骄傲的神色:“我现在喜欢上喝牛奶了。”

安远被她气糊涂了,赌气般让妈妈以后都做牛奶,他想,你要是真那么喜欢喝牛奶,那就永远都喝下去吧!

斯嘉拉漫不经心,用牛角梳一下一下地拨弄自己的头发,安远这时候发现了,她的头发的颜色并不是黑色的,而是微蓝,因为头发长覆盖着双肩,坐下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会发光的蓝色光球。

“你的头发怎么变颜色了?”他问。斯嘉拉盯着自己的头发:“我一直都是这样的蓝头发。”

他不敢置信,反反复复地打量她,这一打量,他发现了好几个之前从未注意的事实。

斯嘉拉的脸白得有些吓人,像是日本傀儡娃娃脸上打的厚重的粉,她的瞳孔也不是琥珀色的,而是妖冶的墨绿色,她穿的也不是什么长裙子,不过是海草编织的短裙,她露出的两条纤细的腿,那根本就是一根鱼尾巴!

斯嘉拉怎么变成这幅模样了!她肯定不是斯嘉拉!

安远被自己这个可怕的认知吓坏了,斯嘉拉却还在喝牛奶,尾上的鳞片像锋利的亮片,仿佛下一秒就会割到他的喉咙。她的吃相也并不优雅,是很粗鲁地将一把食物投进嘴里,才嚼了几口,就吞咽下去。

他觉得面前正坐着一只巨型锯齿鲨。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这简直就是怪物。

他默默地吃完面前的草莓蛋糕,走进了房间,他逆光而行,阴影落在地上,跳跃到墙壁,他吓了一跳——那是和杨老师一样的怪物形象啊!

于是他掐灭了灯,在黑暗中蜷缩,再一次回到了妈妈的子宫里。


7

有一天,斯嘉拉消失了,再也没有找过他,这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等他意识到斯嘉拉的消失,母亲已经不再为他准备牛奶。

“从今天起,我儿子是个正常人了!”

她的眼睛像生了铁锈的铜环,大颗大颗的水珠悬挂在睫翼,吊在鼻梁,最后沿着脸颊滑落。

安远伸出手,接住了,觉得烫手。

“妈,我一直都是正常的,我……”他想解释,但觉得无力。

“杨老师很关心你,他是个好老师。”

安远听到这三个字,浑身都战栗,他戒备地看着母亲:“你说他是好老师?!”

“是啊,这几天他都在问我你的情况呢,明天去上课你记得谢谢老师啊,他……”

“哐啷”一声,重重地将母亲的话截成了一个休止符。

安远蜷曲着身体,幻想着自己像个婴儿般回到母亲的子宫,但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行。他看着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心里莫名地慌张。

于是他打开灯,乍然刺眼。他缓缓将衣袖撩上去,那上面伤痕密布,怎么来的呢?他觉得那是一个噩梦,是走廊的一阵风,将他吹到办公室去,然后做了这个噩梦。

噩梦醒后,他虽然怕,却也是不怕的,那时他有斯嘉拉,但现在,他什么都没有。斯嘉拉离开了他,是彻底离开了他,哪怕他接连好几个深夜,想要探寻那条通往深海的甬道,皆无所获。

他看着桌上吃了一半的草莓蛋糕,喝到底的碧螺春,还有一大杯牛奶,他就想起那个有着琥珀色瞳孔的人鱼公主,他张开嘴咬了一口蛋糕,吃到一半,他像个孩子般痛哭。

“是我赶走了她……”

这天晚上,安远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无论母亲如何呼喊,他也不回答。他静静坐着,怀念着梦里的斯嘉拉,他想,他是做了一个噩梦,但无论如何,斯嘉拉是这噩梦后的绝世好梦。他一定要找到她,一定。


8

初晨,安远起了一个大早,母亲因他昨晚的反常行为而战战兢兢,她替他热了一杯牛奶,她还怕他会拒绝。但安远笑着说谢谢,然后喝了个干净。

“妈,我走了。”离开的时候,他将一块草莓蛋糕用带着淡淡香味的纸巾包住,放进了上衣口袋,口袋下,是他一颗扑通跳动的心。

母亲像平常一样送他出门,今天的安远,和以往都不同,她为他骄傲,同时为自己的计谋沾沾自喜,总的来说,她觉得她拯救了自己的儿子,她治好了他的幻想症。

“早点回来,阿远。”她朝他挥手,嘴角挂着慈母般的微笑。

安远没有应声,他的背影很挺拔,像一株幼松,他不发一言,从口袋摸出一张淡蓝色的车票,这种蓝色,比深海的颜色浅,但是火车抵达的城市,却是离深海最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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