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家和学校只隔一堵墙,按现在的说法,是“学区房”。初三时候,一些忧心忡忡的家长就在我们小区租房子住,以便孩子上下学。每到放学,都会有一些不熟的面孔和我相跟着,散落进不同楼宇。
我住在小区尽头,有时走着走着,就发现人群只剩下一个女生了。我在学校见过她几眼,看来她也搬过来,以便最后冲刺了。我走在马路的左边,她走在马路右边,挺着背,两只手抓着书包带,小心翼翼,似乎每一步都怕掉坑里。我歪七扭八地走着,好奇地盯着她。
她的脖子长长的,留着干练的丸子头,头发微微弹跳。她的校服新崭崭的,领子笔挺地像拿纸折的。我不知不觉跟在她后面。她背后的风香香的,像是衣服浸在洗衣液里许久产生的效果。
一支散落花瓣的玫瑰。
她注意到有人跟着,回过头来看我。她戴眼镜,留着风靡全校的刘海(校长三番五次公开批评这种发型)。脸白白的,小小的,脸颊有婴儿肥,是个娃娃脸。
每天放学,我总能碰到娃娃脸。她住在我家前面,挨着马路的单元,一楼。到了晚秋,下午下课至晚自习前,天如墨,路灯昏黄,回家吃饭。我和她隔着马路一齐走着,小区回响着我俩的脚步声。到她家门口,一阵热闹的炒菜声。厨房窗前一个闪烁的人影,是她妈妈。
和她的淑秀不同,她妈妈看起来孔武有力。染一头黄黑交杂的头发,扎一根短小的辫子。娃娃脸喊妈妈,那女人就去开门了。我心中稍感诧异,从娃娃脸的气质看,她妈妈按理也应该是位优雅的女性。如果非要解释这一矛盾,只能说明母亲是爱女儿的,她虽然粗放,却把女儿修饰得十分秀丽。此外,从她的眉眼看,年轻时应该也是张娃娃脸。是琐屑繁冗的生活把洋娃娃洗练成了老抹布。
2
到了学校,我有意打听到了娃娃脸的班级和名字。根据除了学习什么都灵通的同学的消息,娃娃脸确实是算有姿色的,也在年级流传的校花名录中有所提名。但,据说父母离异,随母亲生活,性格是内向的,行动是单独的,学习是平庸的。于是在讨男生喜欢的程度上,并不十分出色。
我于是想要保护她,并暗自决定,哪天碰到娃娃脸,要和她打个招呼,或者和她相跟回家。
由于学业的紧张,我很快就把这个想法抛之脑后了。或者说,我实在分不出精力,或者有多余的心情搭讪娃娃脸。秋去冬来,中考的呼吸声迫近我的耳边。每天放学,我就闷着头急匆匆回家吃饭,或者做晚课。
有天小考的成绩不错,晚自习后我没有立刻跑回家,而在路边买了根烤肠庆祝。我摇晃着,咂着烤肠往家走,遇到了娃娃脸。她也悠哉悠哉踱着步,全无平时如履薄冰的架势。我仔细看,原来她身边还有个男生。那男生驼着背,被路边松树的影子挡住了。两个人握着手,有说有笑。
我心中拂过一丝不快,但随之便释然了。我毕竟没有做任何与她建立关系的尝试,因此并不具备嫉妒的资格。况且,有男生来保护她了,这并不是件坏事。
我看清那男生,是个学校的混混。不学无术,整日闲游打架,在厕所抽烟。平时见到这种人,我是像看到豺狼一般绕着走的。娃娃脸像天使一样纯洁,像兔子一样柔顺,不仅不害怕混混,反而和他如此亲切,我大感吃惊。我开始庆幸没搭讪娃娃脸,毕竟我胆小听话,她一定觉得没劲。
往后每天晚自习后,那混混都送娃娃脸回家。他俩握着手,慢慢踱着,像两个大人。我看小混混,他步履沉稳,举止温柔,毫无平日耸肩抖腿的样子。他歪着脑袋,脸上的笑容歪成一股麻花,傻气地毫无威严。他和娃娃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两人语气欢快调皮,轻灵地好像要飘到天上。我想不论是混混,还是娃娃脸,或者是我,平日都绝不会用这样昂扬的音调讲话。这样的音调是自信的,乐观的,跃跃欲试的。只有班上的好学生,或者被父母宠坏的孩子才敢用这样的语气。对于大多数人,讲话都是小心翼翼,没有语调的。对于混混们,则更是要避免讲太多话。如果非要开口,则装模作样地吐口水,骂两声,再压着嗓门讲几句半狠不狠的话。但面前的混混,话已经多得失去了黑帮特色,而像一个痴情的书生了。娃娃脸,不知道听混混讲了什么有趣的故事,笑得浑身颤抖,以至于脚步也摇曳了起来。
更漂亮了。我心想。笼罩在昏暗的路灯下,笑起来的娃娃脸浑身散发光芒。她拉着混混的手,前后摇荡,蹦蹦跳跳,左摇右摆,像一只扬起翅膀的天鹅。看到这般舒展美好的姿态,我才意识到,平时她一个人走路的姿势,是多么地瑟缩啊。踩着规矩的步伐,两只手紧紧抓着书包带,用怯生生的口气喊妈妈开门,和眼前的女生判若两人。
到了学校,我几乎碰不到那混混在厕所抽烟了。或许恋爱是比烟更有劲的东西,或许娃娃脸说服他戒了,也或许他给娃娃脸买零食后就没钱了。打架的人里,我也没见混混了,他也许更加惜命了。每天晚自习后,他俩照例在路上缠绵一段。混混胆子似乎大了一些,敢把娃娃脸送到家门口,并且和娃娃脸拥抱一会,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3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这是班会的主题。班主任围绕这个命题,洋洋洒洒讲了半节课。讲话的内容,和冬天有关,和磨砺有关,也和半年后的中考有关。但我并没有仔细听老班的唠叨,我想其他同学也没听,我们所关注的,是窗外的大雪。
阴沉的天酝酿了半个寒冬,终于放下矜持,献出冬日的第一场秀。雪不来则已,一来则不已。这场雪从昨晚开始,一刻不停地下到今晚,窗外一片银白,在月光反照下,如同昏昧的白昼。窗上挂着一块块的雪团,等雪团积聚地大些,便滑落在窗台,那里已经聚起小山了。
我们的心都飞到了窗外的操场,那里已经下满腿肚子高的雪。雪人们伫立着,向我们挥手。班会后是自习,班主任回办公室了,教室便像掀开锅盖一样乱起来。挨窗的学生把窗户拉开,寒流刺进暖融融的教室,冷热波浪交杂翻滚,把全班搅和得兴奋异常。班主任黑着脸现在门口,我们又像沸腾的锅浇了冷水,忽然安静了下来。
晚上九点,终于下自习了。我们冲进操场,没入浓浓的雪雾。我们奔跑,尖叫,打滚。教学楼灯火通明,在雪的遮蔽下,如同没入海底的邮轮。我们打雪仗、滚雪球。玩了一个小时,我的毛线手套冻僵了,围巾因哈气冻出了冰渣,灌进雪的鞋子也潮糊糊的。想着作业还没做完,我便起身离开了。走到操场门口,我回头,还有一群不愿散场的小黑点欢快地抖动,笑声悠远模糊,像是从我脑袋深处发出的。
校门口的马路被人清了出来,稀里哗嚓脏乎乎的,我感到扫兴。转入小区后,欣喜马路还没人打扫,积着厚雪,路旁的车辆都盖上了白棉被。
小区寂寥昏暗,隐约还能听到操场的叫喊声。我脑袋嗡嗡响,还沉浸在刚才的兴奋中。暖黄的路灯如同幕布,映照雪飘落的轨迹,我呆呆望着出神。细碎的雪粒打在我的肩膀和帽子,发出轻微的碰撞和融化声。
雪是世界做梦时分泌的物质。当世界开始沉睡后,雪便产生。雪越大,世界睡的越深,人类也睡的越深。当雪停止,消融,世界重归清醒,残雪混着泥水淌在街道,令人烦躁,令人不知所措。这是世界由昏睡转至清醒必然经过的时刻。
4
目前世界正在深睡。万物寂静,只有我活着。突然,一阵遥远的欢笑飘来,像是要打断世界的睡眠,要终止雪的流逝。我转头看,两个勾肩搭背的身影摇晃走来,是娃娃脸和小混混。看来他俩也从操场刚玩回来。两人像喝醉一样颤颤巍巍,由一条绳连在一起,仔细看,原来两人共用了一双连线的毛绒手套。
两人在路旁停下。“你敢不敢躺倒?”小混混说。
“你敢吗?”娃娃脸似乎在激将。
小混混摘下手套,张开双臂,仰身后坠。他像一把勺子陷入蛋糕,被厚厚的雪慷慨承托了。
娃娃脸说我害怕。小混混起身拍了拍背上的雪,把一只手放在娃娃脸肚子上,一只手放在她后背,“别怕,我会托住你。”
娃娃脸于是闭着眼谨慎地后仰,直至失去平衡。她紧张地尖叫,混混用力托着她。忽然两人都倒下了,不知是不是混混故意的。他俩哈哈大笑,躺在雪里打闹,把地上拱出一个圆坑。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眼馋,便学着混混的姿势仰面倒下。躺在雪里简直太舒服了,雪像小狗一样肆意舔我的脸,天空像一张硕大的黑茶几,稳稳当当悬着。一个推车回家的大人看见我们都躺在雪里,笑着囔囔了几句,竟然把车停下,在我不远的位置用手撑着坐下,也躺了下来。当世界沉睡,人类就可以躺在马路中央,不会受伤,也不会把衣服弄脏。
大人拍拍衣服走了,我又躺了一会。等我起身,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徒留一些印着衣服褶皱的雪坑。该回去学习了,我不舍地拍拍身子,匆匆前行。
走到娃娃脸家,我又遇到了小混混和娃娃脸。他俩抱在一起,旁若无人。平常时候,他俩只是简单抱一抱以示离别,但今天却久久拥抱着,我怀疑两人是否睡着了。雪落在两人身上,积在两人拥抱的间隙里,像水泥一样把两人紧紧粘在一块。他俩像一棵树的两个分支,快要缠绕着分不开了。
5
突然,两人像触电一样分开。随着一声爆炸,单元门猛闭,一团白色的狂风冲向两人,是娃娃脸的妈妈。她穿着睡衣披头散发,像是直接从床上冲了出来。
一声清脆的嘶鸣响彻世界,我的心脏被突然揪出、撕裂。我失去力量,瘫靠在了一辆汽车边上。嘶鸣在空中久久鞭挞,把雪搅成了翻滚的火星,揉成了漩涡。
这是耳光的声音。从声音可以辨识到,被扇的是一张圆润光滑、饱含温暖的脸。只有在水蜜桃一样的脸上猛扇,才会产生这般脆亮饱满的响声。如果换成一张干瘦的脸,响声必定喑哑晦暗,大打折扣。我甚至能够想象,这样一张弹嫩的脸在受到高速冲击的瞬间,将会产生拳击运动员受捶似的扭曲变形,以及如猪肉冻般的短暂摇晃和震颤。
“阿姨你别打她!”
“滚蛋!”女人嘶吼。小混混踉跄后退几步。女人再吼一声,小混混仓皇滚走了。
雪停了。世界被吵醒了。路灯刺眼,天寒地冻,我突然感到自己身处冰窟,我挣扎着起身,想要赶快逃走。
又一巴掌。声音像掰断竹子一样脆亮。我猛然跪倒在地。这一巴掌下去,脸一定会像包着水的塑料袋扎了洞,脸庞里的血液和脂肪都要喷涌而出了。
接着如同电闪后的雷鸣,女人开始歇斯底里地怒骂,吼声夹杂悲愤和绝望。街边的汽车纷纷响起了警报。我倚靠的皮卡也惊响起来,我背靠车轮,瑟缩成一个核桃。
我不敢看这番景象,我不敢想象娃娃脸此刻的样子。她的刘海还是整齐的吗?她的脸还是温润饱满的吗?她的衣领还是笔挺的吗?她的背后是否还留着刚才躺下沾的雪?她手上是否还戴着粉手套?那手套是否只戴了一只,而另一只耷拉在地上?
我的脑海中仍萦绕着娃娃脸刚才明媚的笑声,那般自由活泼娇滴滴。现在,在女人怒骂的间隙,像死一般寂静。娃娃脸是不是死了?是不是被她妈打死了?娃娃脸的脑袋是不是被她妈扇飞了?即使没有扇飞,她的嘴是不是被扇歪了?她妈妈是不是想用这样的方式使她毁容,从而使所有男生看见她害怕?她是不是因为嘴被扇歪而讲不出话了?
我脑袋嗡嗡响,我感觉自己撞见了一场突如而来的刑罚。在这场刑罚中,娃娃脸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被突然砍成三段。由于砍地突然,鱼的三段都还在案板活蹦乱跳。
我慢慢缓过神,我利用车头的掩护探出头,女人正叉着腰怒骂。我看向娃娃脸,她直挺挺地站着,头撇向一侧,披头散发的。她保持着被母亲扇击后形成的姿势,不肯把头扭回去。她闭着眼睛,面如死灰。她的眼镜掉进了雪里,粉手套还戴在手上。
我没命逃回家。不顾父母的询问钻进被窝,即使用被子捂住头,还是能听到女人回荡在小区的凄厉的叫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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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又见到了娃娃脸。她戴着眼镜,挺着背,手抓着书包带默默走着,脸上并没有看出难过的痕迹。不过她又成了一个人,身边没再见小混混了。
再后来,我忙着准备中考,没什么功夫注意她了。等考完后,发现她已经随母亲搬走,之后也再没见过了。倒是混混还时常在街上出现,和一群无所事事的人缩着脖子吸烟,眯着眼睛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