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雕梁画栋,朱甍碧瓦,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
这户人家的门前停了很多马车,仆人们一件件地往上面搬东西,看得出来,主人是要搬家了。
婢女阿依此刻心事重重,一想到要离开这里,是万般不愿。从大清早起来,她都不愿意动,东西早已被阿兰收拾好了,摆在了床上。她的东西不多,就只有两个包裹。
她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怔怔出神。窗外有一处苑池,一座廊桥,架在池中,横跨两岸。
阿依清楚地记得,她与他就相逢在那里。
那日,池中荷叶亭亭,绿得出奇。荷花轻轻摇曳,娇艳欲滴。池边假山奇石,叠嶂嶙峋,歪脖子柳树,虬曲苍劲,树枝层层叠翠,瀑布般地直垂下来,随风舞动。
她正在桥上看鱼,金色、红色等各色锦鲤在桥下游来游去。天上的白云映在池中,池水苍中带蓝,鱼儿仿若游在天际。一对鸳鸯,用喙理着毛羽,在池中凫游,形影不离。
阿依正看得出神。
“看什么呢?”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阿依抬头,循声望去,一个伟岸的身影站在她的面前,来人穿着一袭白色青花长袍,头戴翡翠玉冠,斜抱着一个似琵琶又非瑟琶的乐器,正用锐利有神的眼睛看着她。
阿依的脸登时就红了,她实不知,这是谁家公子,在府上,她从未见过。
她站在一旁,斜靠着栏杆,面目低垂,娇羞的脸色比那池中荷花还要粉嫩。
她没有言语。
来者哈哈一笑,走到她的身边,探头往外看了看。
“你是在看这池中的鱼吗?”他问。
阿依往后退了退,小声地应道,“是的。”
他转过头来,仔细地看了看她,但见她短襦长裙,一身素色,乌发堆云,明眸皓齿,与中原女子略有不同。“鱼有什么好看?”他问道。
阿依依然深埋着头,不敢正眼看他,怯怯说道:“闲来无事,所以看看,奴婢的家乡没有这些,所以好奇。”
“你家乡在哪里?”
“塞北。”
“噢,怪不得。”他恍然大悟般说道。过了片刻,他又把头探出去,看着桥下,“奇哉怪哉!”他像是自言自语,“鱼儿怎么都不见了?”
“是吗?”阿依一听,甚感好奇,不自主地也伸头往外看,果真在桥下自在游弋的群鱼不见了。
他转过头来,眉目一扬,略微一笑,对阿依说道:“你知道为什么鱼儿都不见了吗?”
阿依见他眼神轻佻,萌生退意。但不知为何,身子就像栓在栏杆上一样,怎么也挪不动。
“为何?”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问出了这句话。
“因为你有沉鱼落雁之姿,那鱼儿都跑了啊!哈哈哈哈!”他说完,放肆地大笑起来,仿佛听了一个很搞笑的笑话一样。
阿依这次是真的想走了,她感到自已像个小丑一样被别人拿来取笑。初次见面,没想到来人如此放荡不羁,看他一身正气,伟岸标致,没想到竟是一个登徒子。
刚好,好友阿兰找来了,她一到身边,就埋怨阿依道:“夫人的寿宴就要开始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阿依无语,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忙携着阿兰离了廊桥,走到尽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但见那公子满脸笑意,正痴痴地看着她。目光交接的刹那,她脸又是一红,扭头不再看他。
“这人是谁啊?”去往正堂的途中,阿依问阿兰。
“你不认识他吗?”阿兰反问。
“不认识。”
“他就是我们夫人的侄子,阮大公子。”
“噢!”阿依长长地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二)
钟声响了几下过后,宴席正式开始。阮公子的姑姑阮玉和她的丈夫杨俭盛装坐在首席,一众好友和子嗣分别坐在两侧的席子上。
每人面前的案几上都珍味杂沓,摆满玉液琼浆。
众人一一站起向阮夫人行过礼后,复又坐下。
阿依跪坐在夫人身旁,心神不宁,看似假意实则经心地搜索着阮公子的身影。
阮公子坐在西边的第三张席子上,正低着头看着案几上的酒壶,一副随时开动的架势,那类似瑟琶的乐器已被他放在一旁,有点漫不经心地躺着。
“好了,”阮夫人和蔼的声音传来,“诸位,请用膳吧!”
阮公子率先发动,一手扯下一个鸡腿,啃了一大口,嚼了几下,就咽下去了。他仿佛是噎到了,脸胀得通红,二话不说,又拿起酒壶,对着壶嘴灌将下去。几口酒过后,仿佛舒畅了很多,这才开始慢慢吃肉,慢慢饮酒。
阮夫人见状,冷然笑道:“咸儿,你是饿死鬼托生的吗?为何吃食这般鲁莽?”
“咸儿?”阿依在旁听闻夫人如此叫他,心中一动,“原来他就是阮咸啊!”阮咸的大名她略有耳闻,只知道他放荡不羁,没想到却是这般伟岸标致的一个男子,只是这吃相也太难看了。
阮咸猛呷了一口酒道:“姑姑,圣人有云:食色,人之大欲存焉。我平生没有什么爱好,唯酒与美色聊称我心。”
“哈哈哈哈!”阮咸的邻席发话了,阿依一看,那人是二公子杨成。杨成也呷了一口酒说道:“咸弟真乃豪性,不过要说这美色,府上实没有,这酒嘛!管够,来,干!”说完他举起了酒樽。
阮咸提壶跟他碰了一下道:“府上不但有美酒,也有美色。”说着他拿眼瞄了瞄阿依,阿依脸色一红,又低下了头。
酒过几巡,众人都喝得差不多了,阮咸更是脸色绯红,案几上的食物已被他一扫而空,酒也添了几壶。他眼神迷离,显然已经是微醉了。
“咸儿。”阮夫人又发话了,“我看你拿了一件乐器,像是瑟琶又不是瑟琶,到底是什么啊?”
阮咸放下酒壶,拿起身边的乐器,用袖子擦了擦道:“这是侄儿仿造瑟琶而做的乐器,我还没想好他的名字。”
“你为什么不叫它阮咸呢?”杨成明显是喝醉了,戏谑说道。
“胡闹!”坐在上席的杨俭见儿子如此轻佻,大声斥道。
“好好好!”阮咸把手往案几上一拍道,“就叫阮咸!就叫阮咸!简称阮。”
众人见名字起得这般随意,心中不免叹息,但考虑到阮咸一向放荡不羁,转瞬间也都不以为意了。阮夫人莞尔一笑道:“好好好,如果咸儿你这乐器能够流传下去,我们阮家岂不是也跟着沾光。”说完她拿眼看了一下杨俭,杨俭与她相视一笑。
“只不过,”杨俭说道,“不知这阮咸……”他刚说完又觉好笑,终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阮咸,这阮咸,咳咳”一边笑一边摇头,“听起来怎么样?”
众人见他笑得这么开心,也跟着乐了起来。
笑声之中,阮咸挪席站在起来,拎着阮咸来到宴席中间,复又坐下,整了整衣衫,肃然正身,左手抱琴,右手做撩弦之势,对着杨俭和阮玉说道:“侄儿子自从做了这个乐器后,一直没有正式弹奏过,今天在姑母的寿宴上,不妨弹奏一曲,以做贺寿之礼,祝姑母身体康泰,万寿无疆。”
众人一听,都觉有耳福了,齐道:“好啊!好啊!”
阮夫人更是一脸欣喜,慈目长笑:“甚好,甚好!”她抬头看了看众人,“今天你们也沾我的光,听听阮大学士如何弹他自己。”说完她哈哈大笑。
众人无不欢快,就连阿依也忍不住,掩鼻笑了起来。
笑毕,阮咸继续说道:“只是有乐无舞,未免不美,侄儿奏乐,可否请阿依姑娘献舞一款呢?”说完他用满是期待的眼光看着阿依。
阿依被他热辣辣的眼光看得非常不自在,忙低头躲过了他的目光。
“甚好!甚好!”阮夫人看了看阿依道,“我这个婢女,舞姿绝伦,人称‘塞上飞燕’,让她给你伴舞,真乃天作之合,好!好!好!阿依,”她加重语气道,“你给咸儿伴舞吧!”
阿依红着脸,微一施礼道:“是!”这才轻移莲步,来到阮咸跟前,心里如万鹿过溪,有几分害怕,又有几分期待。
(三)
这时,阮咸轻拨琴弦,琴弦一震,声音“铮”地一声送出,众人一听,犹如夜半的山寺钟声,声音在幽谷里久久不去。“铮铮铮铮”,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急促递出,犹如飙马踏泉,激起一柱柱玉珠般的水花。
再看阮咸,一边弹,一边对着阿依唱道:“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他一本正经,唱得极其认真。
众人听了,无不捧腹,杨俭更是把含在口中的酒悉数喷出,一下子呛到,在那里兀自咳个不停。阮玉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刚寻找情绪,准备蹁跹起舞的阿依,才起步就愣在了那里,脸上不由得升起一抹晨霞,不知是因羞涩还是强忍笑容而至。
阮玉笑毕,拿帛巾点了点眼泪道:“咸儿,休要戏谑,我听这阮咸——哈哈——阮——咸之声甚是中听,你好好弹一曲,让我们也饱饱耳福。”
阮咸抱琴,微一低头,面容平静地回了一句:“敬受命!”这才正身,一脸认真地弹了起来。
“铮噔铮,噔嗯铮嗯铮。”声音从琴箱处缓缓送出。众人一听,犹如轻风卷雾,青山推云。烟波浩浩,大河汤汤。霁月光风,白露横江。
一段过后,“铮铮铮”,几个重音递出,犹如鹤鸣九皋,鸾凤唳天,飘飘乎遗世而独立,锵锵然如醒世的木铎。
再看阿依,身随乐动,臂如弱柳,身似灵蛇,随风而卷,含云而动,飘摇俯仰,清虚玄远。
脚尖点地,如野鹤独立,俯身疾走,似飞燕掠水。素雅飘逸的衫裙,或静或动,或如仙女们随风飘扬的衣袂,又似清晨含露的玉兰。
和着那几个重音,她手臂振振有声地上下摆动,挺胸提臀,头部有力地往上抬起,仿若振翅的仙鹤,扶摇而上的神鹏。
须臾,声音再由急入缓,犹如深谷清溪,流水潺潺,阿依身随声动,一动一静,如曼风拂草,处子怀春。
“咔”的一下,声音住了,如雁过留声,绕梁不绝。
阿依也一下子定住,须臾之间,由灵动变为静止,如飞鸟一闪而过,在空中留下飞行的痕迹一般让人回味无穷。动静之间转换得如此自如,玄于妙道,胜乎老庄。
阮咸坐在那里,痴痴地看着她,犹如伯牙遇到子期一样,终觅知音。
阿依收了身势,也静静地看着他。琴声中的幽怨与孤独,冷淡与热烈犹如两股血液在她的身上流动。卓尔不群的清冷与孤寂,遗世独立的盛气与豪情,她都真切地感受到了。没想到这么一个嘻嘻哈哈的人,是如此的孤独。一曲弹罢,她竟想嚎啕大哭一场。
不过,她忍住了,阮咸也忍住了。
“妙妙妙!”杨成率先发声,“咸弟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众人中有的点头称是,有的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阮玉也颇感欣慰,她虽不知琴声表达了什么,但那铮铮之声,听起来让人有说不出的熨贴。她微微一笑,又是慈言说道:“咸儿,你的乐器没有名字,那你这曲子有名字吗?”
“有!”阮咸收了阮咸道。
“叫什么?”
“野鹤觅音。”阮咸看着阿依说道。
阿依脸色一红,想退回到阮夫人身边,但双脚却如长了根一样,一动也不动,她也不再羞涩,而是大胆热烈地盯着阮咸的眼睛。
四目相对,仿佛时间都静止了,整个大堂之上也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蔓草青青,泥融飞燕,清风托双蝶,沙暖睡鸳鸯,二人均沉浸在双双的世界中不能自拔。
“好名字!好名字!”杨成拍手站了起来,过来扶起了阮咸,准备让他归座。
从二人的世界中被抽离了出来,阿依一下子羞极,忙退回到了阮夫人身边坐下,低着头,用余光瞄着众人。但见众人无不看着阮咸,没有看她,心下大慰。只是坐在身边的阿兰,不知为何,正吃吃地掩鼻而笑。阿依一想到刚才的窘态,脸上又不免升起了绯红。
不过,此时阮咸的脸色不能再说是绯红了。酒精在他的肚子里捣腾,仿佛把血液都推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脸色已是紫红一片了。杨成把他扶起时,很明显,他已经踉踉跄跄,坐没个坐样,站没个站形了。
(四)
众人之中,有一个叫钟会的,大书法家钟繇之子,自幼博闻强识,才智过人,精通玄学,尤善老庄。但却是一个嫉贤妒能之辈,他见阮咸今天光彩烈烈,无名妒火从心中腾起。
他想言语讥一讥阮咸,“咔咔咔”地猛咳了两声道:“素闻阮大学士博学,音律文字无有不通,每自比于伯牙子建,这音律嘛!倒也差强人意,不知这文字当真如曹子建一样能七步成诗吗?”
杨成扶阮咸回座的途中,听到钟会不阴不阳地说出这一番话,心知他明显是想让阮咸出丑,一时气极,拿手指着钟会道:“你…”
话还没说出,杨俭就在座位上大喝一声,“大胆,钟侍郎也是你能指点的吗?还不快陪罪!”
杨俭的当头棒喝一下子敲醒了杨成,来者是客,更何况他是当权名臣。“这……我……”他又用手指了指自己,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钟会哈哈一笑道:“子谦(杨俭字)兄,不碍事儿,少年心性,少年心性。”
阮咸把长袖一甩,挣脱了杨成的双手,踉踉跄跄地来到阿依身边,醉眼朦胧地看着阿依,猩红的眼睛布满血丝,就像燃烧的火一样,阿依忙转头避过。
“给!”阮咸把琴递到她的怀中说:“我今天把阮咸送给你!见它如见我!”
阿依低头接过,琴身上的余温传来,弄得她麻酥酥的,好不欢喜。但又转念一想:我几时说想要见你!刚接过来,又觉不妥,复又递了出去。
此时,阮咸已经扭身站起,不再看她。
她看了看阮夫人,阮夫人点头应允。无法,她只有又收了回来,用手指感受着琴身上的余温,弦的细微的振动,想抱又不敢抱搭在自己的身上。
阮咸起身,对着钟会说道,“这有何难?既然今天是姑母的盛会,岂能有乐无文,来来来,拿纸来,我书写一篇,以示祝贺。”
“快快快,”杨成吩咐下人道,“笔墨纸砚侍候!”
话音刚落,早有下人搬上来一个案几,须臾,把四宝都准备好了。
阮咸走到案几旁坐下,提笔写了起来。笔走龙蛇,不一会儿就写好了。
他把笔往几上一搁,双手拎纸站在起来,朗声读道:“冠盖云集,樽俎星陈。肴蒸多品,五味八珍。羽爵无算,究乐极宴。尊者高坐,笑语嫣嫣。琴者留声,舞者投袂。动容有节,竹体并谐。欢足发和,酣不忘礼。好乐觅音,羁心为系。”读完踉踉跄跄地把纸捧给了阮玉。
阮玉大喜,把纸接过来,递给阿兰,一把扯住阮咸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拂着他的手说道:“咸儿今天给姑母送了诸多豪礼,今天,姑母甚是高兴,说,你想要什么赏赐?”
阮咸惺忪地看着阿依,猛然说道:“我要让姑母把阿依赐予我为妻!”
(五)
众人一听,无不愕然。就连阿依也是吓了一跳,她双眼微瞪,吃惊地看着阮咸,又看了看阮夫人,寻找着阮夫人的反应。
但见阮夫人正用以往所没有过的严厉的眼神看着她,仿佛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一般。她被这眼光看得发怵,忙低下头回避。心中如翻江倒海,脑子里乱作一团,也不知道是想让阮夫人答应,还是不想让她答应。
阮夫人并没有直接回应阮咸的话,而是像叉开话题一样,依然用和蔼的语调说道:“咸儿,你喝醉了吧!竟说胡话。”
阮咸嘟囔了一句:“我没醉,没醉,没说胡话,没说胡话。”
“成儿,”阮夫人安排杨成道,“找几个人把你咸弟送回到府上去吧!”
“是!”杨成应道。
几个仆人过来,伏身去扶阮咸,阮咸把手一挣,挣开了他们,撒娇般地晃着阮玉的手,嘴巴笨拙地说道:“求……求姑姑,把……把阿依赐给我!”
阮玉抹掉他的手,严厉说道:“胡闹!你堂堂一个公子,怎能娶一个婢女为妻?”
阿依一听,也觉有理,自己虽然仰慕阮公子,但二人身份相差悬殊,至于要做他的妻子,是想都没想过。虽是这样想,但心中还是有点期许。
阮咸依然不依不饶,口齿不清地说道:“我没有胡闹!”
“扶下去!扶下去!”阮玉不耐烦地安排下人道。
下人不由分说地架起了阮咸,阮咸如个小孩子般又是踢又是摇,一边摇还一边闹:“我就是要阿依,我就是要阿依!”
众人早知他一向放浪形骸,也都不以为意,相互间看了看,摇了摇头。
只有钟会微微一哂,对着自己的酒樽冷冷说道:“大学士果真是大学士,做事情就是这样惊世骇俗!”
众人一听,都觉得这话说得太不应该,有些忠厚长者觉得钟会未免刻薄,个中不怀好意者,都在心里暗喜,等着看热闹。
阮咸听了,心里无名火起,他一向不齿钟会的所作所为,正准备找个机会好好羞辱他一番,没想到他撞枪口上来了。
他朝着钟会啐了一口,口水差一点喷到钟会身上。“钟会,你这个……”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杨成捂上了,后半句含含糊糊,说的是啥,谁也没听不清。
杨成一边捂着阮咸的嘴,一边督促下人加紧步伐。快走到门口时,他大喊了一声,“唉呀!你怎么咬我?”一边说着,一边看自己的手。
众人听了,无不欣然。就连阿依心里也跟着乐了,但一转念,一片愁云笼上心头,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袭来。接下来宴会上发生了什么,她全然不知,仿佛她的魂也被刚出去的那个人带走了一般。
(六)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对阮咸的思念不是越来越淡,而是愈发深重。她整天站在窗边,对着廊桥怔怔出神,怀念着与他初次相遇的那一刻。怀里抱着那把琴,感受着它的温度,但那把琴早已散尽余温、冰冷如铁了。
阮咸自从在宴会上有过那一次请求外,再也没有来过,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酒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他是认真的还是酒话。
她有一次央求阿兰,让阿兰去旁敲侧击地问一下二公子,阮咸最近都在做什么?杨成没好气地回复阿兰说,阮咸很忙。
“没有其它的了?”她问。
“没有了!”阿兰答。
期待着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仿佛从云中跌入了万丈深渊,摔得粉碎,“他终究只是说的酒话。”她在心里这样想着:“什么觅音?什么知己?全是骗人的鬼话!放浪形骸之外,不过是一个放荡的心罢了。”她越想越失落,心中的希望也飘渺如云烟,怎么也抓不住。
心情就在这希望与失望间上下翻腾,把整个人折腾得面黄肌瘦,形消神衰了。
这样一连数月。窗外的荷花早已落尽,露出里面的莲蓬。荷叶也不再亭亭如盖,没有那么绿了,残缺着,随意地耷拉着,已呈败相。柳叶也几乎落尽,池中尽是黄黄的如刀般的落叶。那对鸳鸯早已不知所踪。
(七)
杨俭老爷接到了一纸调令,要外到兖州上升刺史。府中上下人都知道,这肯定是钟会搞得鬼。
今天就是搬家的日子,阿依要等的人始终没有来。
阿兰进来了,看到阿依如此情形,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她没有叫她,而是径直走到柜边,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裹得很好的包裹,转身问阿依道:“这个阮……”她刚想说“阮咸”,但又怕勾起了阿依的伤心事,所以改口说道:“这把琴带上不?”
阿依转身,看着她精心缝制的琴套,心中升起一股凄凉,把她的心都凉透了。虽如是,她还是想留一个念想。“带上吧!”她有气无力地说。
“噢。”阿兰应道,把琴和那两个包裹都拿了起来。“走吧!”她接着说,“夫人都催了。”说完过来拉阿依。
“他还会来吗?”阿依猛然间问出了一句。
阿兰停下,拂了拂她鬓角的一缕秀发说:“我的傻妹子,这几个月,他杳无音信,怎可能还会来呢?他是公子,我们是奴婢,你想想看,怎么可能娶我们为妻?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阿依一听,不知道是欣慰还是失望,从阿兰身上抢过一个包裹,背在身上,随她出门。
快到门口时,又停住了,“不行!”她说,“我不走了,我要在这里等他。”
“这里都卖给别人了,你怎么等他?”阿兰回头说。
“那我就去别处等!”
“那他怎么找得到你?”
“那我就去找他!”
阿兰拉着她的双手说:“别傻了,我的妹子,女的去找男的,成何体统?”
阿依一想,阿兰说的有理,阮咸对她是否有意也未可知,自己这么贸贸然过去,到时碰壁,除了得到一身耻辱外,还能得到什么?
就这样,她想走又不愿走地在原地踯躅,终于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阿兰见她犹豫,出主意道:“要不这样吧!我们雇个小厮,让他给阮咸传个话,就说你要去兖州了,看他追不追你,他要是有心,就会来找你,他要是无心,那也就算了。”
阿依一听,觉得此法可行。
二人这才出门,找了一个平日里相熟的小厮,予了他一些银两,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把话带给阮咸。
小厮听令,奔城外阮家村而来。
(八)
阮家村在洛阳城北,离洛阳城还有一段距离。小厮一路向北,步伐倒也挺快,既便如此,也是走了半晌才到了阮家村。
走到村中,探明道路,奔阮府而来。远远地听见有钟磬之声,等到走到近处,发现阮府门前很多人进进出出,门上挂着白绫,不时有披麻戴孝的从里面出来迎客,很明显阮府有人死了。
小厮心中咯噔一下,心想,不会是阮咸死掉了吧!
这时,刚好有戴孝的出来,他过去把那人拉在一边,偷偷地问:“阮咸在不在家?”
那人打量了一下他,冷冷说道:“在啊!”
小厮这才放心,又问道:“府上是谁驾鹤西去了?”
那人有点不耐烦,“你问这个干嘛?”
小厮一想也是,不管是谁,只要阮咸还活着就行,“那麻烦给阮咸通个话,就说杨俭府上的人求见。”
那人一听,又打量了一下他问:“你是姑父府上的?”
“是啊!”小厮说。
“姑父姑母昨天已经过来吊唁过了,怎么今天又派人来?”
“噢,实不相瞒,我非受杨公所托,而是受一个叫阿依的姑娘所托,说她要走了,问阮咸要不要追?”
“阿依是谁?”那人问。
“你不用管了,你只管告诉阮咸,就说阿依要走了,他自会来见我。”
那人将信将疑,说:“那好吧!我这就去告诉他。”说完转身又回到了府中。
府中正堂白绫高挂,堂前搭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棚子,棚中摆满瓜、果、馒头、牛羊猪肉等各式祭品。棚后有一竖帘,上面贴着一个大大的黑底白字的“奠”字,“奠”字两侧有一幅挽联,右边一联上写着“严父早逝恩未报”,左边上一联写着“慈母别世恨终天。”
绕过帘子来到正堂,中间摆着一副棺椁,阮咸正披麻戴孝地箕坐在棺椁右侧,木木樗樗地盯着棺椁,一言不语。
死者是他的母亲王氏。
阮咸从阮玉家回来以后,王氏就一卧不起,他本来是想等母亲好些了再跟她提娶亲之事,但王氏的病日渐加重,终于在两天前一命呜呼了,所以他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
昨天,姑姑阮玉前来吊唁,他本想上去寻问几句,但一想到母亲丧事期间问儿女私情多有不妥,况且来日方长,等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后再问不迟。阮玉也像是躲着他一般,一直不愿跟他正面谈话,这才没有问出口。
那个负责传话的人找到阮咸,在他的耳边嘀咕了一句道:“外面有个人过来找你,说是阿依要走了,让你去见他。”
阮咸一听,心中一震,阿依要走?她要去哪里?阿依走了,我可怎么办?心下一急,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站起身来,从灵堂里奔了出来。
来客见他这般勿忙,均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阮咸来到门口,看到了那个小厮,过来一把抓住他,问道:“你是阿依派过来的吗?”
小厮点头称是。
“她要走了吗?她要去哪里?”
“杨老爷调到兖州,她随去兖州了,这时估计早已经出城了。”
“马马马,”他撇了小厮,在府前拴马桩上仔细地搜索着,他要寻一匹快马。最外侧的拴马桩上拴着一匹枣红色骠马,通体光亮如缎,四蹄雪白,一看就是匹快马,只是不知它的主人是谁。
阮咸管不了那么多了,冲过去,解下缰绳,翻身上马,离了阮家村,朝东南而去。
(九)
兖州在洛阳的东边,从洛阳到兖州,走东直门,一路向东,都是大路。
杨俭家的车队浩浩荡荡,行走在大路上。
中秋时分,树叶开始变黄,庄稼都已收割完,冬麦还未种上,田地里几乎看不到什么绿色,一片萧瑟之感。大阳很大,高高地照着,像是要远离。不时有闪亮的游丝飘在空中。一只野兔,抬起前腿,在路边看到车队,迅速地跑开了。
阿兰和阿依坐在夫人的马车辕上。阿兰开心地跟车夫聊着天,阿依心思重重,不住地往后看,盼望着有人骑马从背后追来。
突然,从车队后追来一骑,那骑马之人身形高大,与阮咸相差无几,穿戴也甚是高贵。阿依不由得心中一喜,拉着阿兰说,“他来了,他来了。”
等到那人近前,却发现不是阮咸,心中又不免失落,暗自思忖着小厮到底有没有把话带到?阮咸到底会不会来?
而与此同时,阮咸骑马一路狂奔,脑中快速地用勾股术进行着勾股运算,盘算着他从哪个角度追击刚好可以追上。
他自认为算得很准,但等他追到了大路,却发现大路上除了黄叶铺地,有两道车辙和一些马粪外,别无其它。他坐在马上,脑子又开始飞速运算,“勾股各自乘,并而开方除之,即弦……”。
片刻,他又算完了,觉得还得往前追一段,于是又策马追了多时,发现仍不见车队,这时也顾不上什么勾股术了,回头开始往后找。
(十)
不多时,就远远地看到了一个车队,像是搬家的。骑马走在前边的,正是杨成!
阮咸心下大喜,忙策马迎了上去。来到马队前,勒住马,挡在了路中间。
杨成一看,也叫住了车队,勒马静观,看着阮咸。
但见他穿着一身孝服,头发上绾了一个髻,用一根棍子插着,没有戴孝帽,估计是骑马丢掉了。
杨成故意扯声问道:“来者何人?为何挡住我等去路?”
阮咸在马上陪礼式的一笑道:“成兄,请问阿依在吗?”
杨成微笑道:“在是在,能不能要回去,就看你的本事了!”说完,笑嘻嘻地让开了。
阮咸提缰徐行,马儿嘚嘚地行走在车队边缘。
车队停下来了,阿依看到车队前停了一骑,远远望去,看清了,是阮咸!
“是阮咸!是阮咸!”阿兰率先叫了起来,众婢女都知道阮咸跟阿依的这段往事,也都跟着瞎起哄。一时间,整个车队竟变得异样欢乐。
阿依低着头,看着地,耳朵里却在寻找着马蹄声。
“嘚嘚嘚!”那马到了跟前。
抬头一看,阮咸正双目直勾勾地看着她,虽然脸上尽显衰容,但是那热烈的眼神依旧,火红着如地上的红叶。
“什么事啊?”阮玉听到外面的响动,掀帘从车窗探出头来,她看到阮咸一身孝服骑在马上,立马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成何体统?咸儿,你也太过了!穿着孝服过来抢亲,如若你母亲泉下有知,你觉得她会怎样?”她责怪道。
阮咸下马,跪在车边,凄然说道:“姑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母亲如若知晓,也说不准会替孩儿高兴。”
“你就做梦吧你,巧言利口,我不同意!”说完,阮玉以不容置疑地口气命令车夫道:“给我走!”
阮咸继续跪着,苦苦哀求道:“姑姑,我和阿依心灵相通,彼此倾心,就请姑姑成全我们吧!”
阿依也下车跪在了阮咸身边,以同样凄苦的语调哀求道:“求夫人成全。”
“不行!”阮玉大喝一声,显然已经相当生气了。
阮咸无法,不再求阮玉,而是扭头看着阿依,阿依也看着他。
四目相对,情意绵绵,那怕是一瞬间也化作了永恒。
片刻过后,阮咸把眼睛往上一翻,用头指了指身边的马,阿依会意。
“既如此,”阮咸携了阿依站了起来,“我也不为难姑姑了!”话音刚落,抱起阿依往马上一放,自己也翻身上马,扬鞭斜出而去。
阮玉一看,矮身从车中出来,站在车横木上,对着杨成喊道:“快去追他,快去追他!”
杨成提缰来到阮玉近前,对她说道:“母亲,他那是快马,我咋能追得上?”
“这么说,你是不想追喽!”阮玉严厉地问。
杨成低头不语。
“你们也是这个意思吗?”她又看了看众婢女,众婢女也都低头不语。
“也罢,也罢,我不做那个恶人了,让他们好自为之吧!”说完她钻进了车子里。
车队又开始缓缓而行。
而在不远处,一对璧人共骑一匹马正沿着河边徐徐而行。一对在河边喝水的大雁被惊到了,振翅飞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