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远处传了几声闷响,我知道,便是要下雨了。
我帮忙从园子里板凳搬回屋檐下,她这时也从屋子外将同鸡鸭一类的禽物赶进了笼子,反身把大门锁好后,也慢慢度步走到了屋子里。
雨跟着她的脚跟降了下来。
“景娃,你晚上,想吃些甚么。”
“随便看着煮点……煮点肉也行罢,不煮也行 …………或者我还是不吃的罢。”
“面,可行吗?”
我点了点头。
我看见外婆转身走进了厨房。或许各地叫法有些不同吧,有些地方喊婆婆或奶奶。也有直接叫婆,奶的。都是男家女家的区别。英语讲“grandmother”,意思大抵是没有区别男女方长辈的区别,都一齐并称了。
“王麻子回来了?”
“前天咯,在外地学了手艺,回来搞。”
王麻子我是知道的。他爹原是我们这的地主,虽比我大个十几岁,论辈分都比我们高一一级别。但他喜欢跟小孩玩,常与我们
说些在集场听来的小故事,小时候一群孩子都很崇拜他。他原名本不叫王麻子的,都是予以他的绰号,本人脸上也挂不到与麻子有关的话题。这样叫他原因也忘记了——至少在乎很久以前,我们是还喊他名字。但是太久了,大多都不记得了。只剩王麻子王麻子般的留存下来 ,不知道是顺口的肌肉好记忆或者是心口与躯干下意识的记忆。反正人大多都记不得他人的些许好,若不是拿他的东西好让被取笑的话,便是拿自己的去让他哭了。
事实上最后还是王麻子回来了。
“怎的,要见一见否?”她拉起铁锅盖子来,水蒸气升腾起隔在我与她之间。
“唔,可能大抵是不用了……我……急着回城里去。”我有些支吾,“怕是认不出我来了。”
她没有反驳,将灶台上的挂面扔进了锅里,拿着筷子边搅边煮。
午饭过后,外面雨下的更大了。
我将碗收进碗柜里,搬了个凳子坐在房檐下。
她早些便去歇了,农家起睡是很早的,我自觉不去打扰她。我在这呆的时日也短,没能来消遣的东西。我只有拿眼前的雨来杀我的时间了。
我几乎以为是一阵风。
大门外响起铁索砸门的声音,我没多想,跑到园子后面,想把木阀门重新上插上。他探头探脑的渗进来,我吓得差点跳起来。
“景娃子?”他出声打量着我。
我点了点头,学着他的样子打量了回去。
:他裹在一拖塑料里,雨衣穿的很难看,脸上堆了些我没见过的横肉。熟悉陌生的脸竟让我觉得有些好笑。我将门开了一条稍微大一点缝,他从外面钻了进来。
“景娃。”他憨笑,一滴雨落在他脸上的横肉里。“还晓得我不?”
“晓得。”我顿了顿,“王……王叔。”
“你娃长高了。”他眯着眼打量着我,“你婆嘞?”
“里屋里,躺着睡了。”我伸手指了指后面的房间,“有甚事否?”
“哦……哦!”他两眼放光。“没事没事.......我找你有事!”
“找我?”我觉得有些好笑,故意装怪了声音。
“找我做甚事么?何知道我在家里的。”
他摆摆手,“你婆说哩!”
我看见雨从他额头的横肉落下来。
“前天与二林家搓麻将说哩!你婆说你要回来呆几天,还说着要找个人去接你哩!”他有些得意,“说景娃念了大学了,是个文星了!”
我有气恼,不说话,怔怔的望着他。
他嘴上不停,却拉下脸来,换了副模样。一手想搭在我肩上——但是他已然没有我高了。只把手放在我背上。
“我问你,景娃! 你可真上什么大学府否?”他的眼珠子窝在一起,如狼般。
“上过。”我点点头。
“好!——”他也跟着我点点头,眼神继续追着我。
“这样你也算是大学问的人了。”
“这样,叔,向你征询一个事儿。”他沾沾自喜起来。
“什么事?”我有些烦躁,雨下的很大,他说的话夹在里头。
“诸葛孔明知道否?他学的八门遁甲之术,你可晓得?”他在空中画了个圈,“当年赤壁的那次战役,就发挥了它的奇效哩!”
我是曾听说过,可都皆碍于环境,现在大多的人大抵都把它当成影视剧小说的玩意,真实否?我没了解也没见识到,自然是不敢下结论的。不过我敢说的,它就有,我也怕只能当它是假的玩意——对我没用,对他人大抵也是如此。
“大概可能有些听说吧?”我给了他一个中肯的回答。
“嗯。”他反而高兴起来了,“连你们也只是大抵听过,这就是常识。用大话来说,叫天机不可泄露。”
“怎的?你可知道这个天机?”我反问他。
他咧嘴笑起来,双手抱在胸前做了个礼。
“外出游历,正是去寻此术。”
“我拜武侯门下,教我窥天测地之法,通晓古今阴阳之术。如今学的大成,才归故里造福你们哩!”
我自觉可笑,但未表现在脸上 。我一边推他一边要把门上关上。
“我不懂得,怕是不明白这些事理,帮不了你的什么,农家事找我婆婆商量就行。”
他突然急了,脸上的横肉扭在一坨,两条青筋从他额头上浮起。
“怎的!景娃子你也不信我?!”
“不……不是……”我嘴上说着手上动作却没停。“你明天再来罢!雨太大了!”
“好哇!你与他们一般,也不信老子啊,景娃子!景娃子!你等着,我要你跟二林家的人一样,看着我飞腾!”
我反手将门关上了。
“景娃子!你们等着,笑老子的也都一并等着……!”
“你明天再来罢!”我回头往里屋走去。
雨又大了,他的声音我便再也听不见了。
(二)
后面的事,是我隔了几年回到村子里听我婆才又讲起的。
说王麻子死了,就在我走了几个星期后。
“怎么回事?”我问她。
你走后了,天也变了样。雨是半天不下了,整日整日的晒,我们能挑水的,也半天半天的灌,运气好的有经验的能从自家堰塘里挖个小道来灌。
种田的怄的骂娘,种树的也跟着骂爹。那天我与你二孃在李家吃宴席,正午时候,王麻子赶了过来,坐还未吃完一口酒,站起来对着我们说“父老乡亲们,家人们朋友们,都知我王某打小没些本事,吃着各家饭长大。王某不才,最近些年出门学了身本事,今天炎地热,搞得人心惶惶,我,愿意为乡亲父老们来斗一斗天理,祈得一瓢及时雨,来浇灭大家心头的急!”
王麻子一口气说完,对着大家行了个礼。
席上一时间安静下来,人都闹闹的传着。
“王麻子!你脑袋光程,怎的不学些佛法?跑去搞些妖术、戏法来!怎的这些还在说?还想我们不成?”有人向王麻子喊着。
“骗术?”王麻子冷笑起来,“你们这些糙汉!这些莽夫,这些只晓得啃萝卜啃白菜啃馒头的!大字不识的!怎晓得我是假?既然自己没见过,又何道我是假?王麻子!王麻子!我老子落土后,你们又有几个叫识的我真名!从前说是打地主抢地主,我看你们人人都想当地主!都想踩着别人,当皇帝!当领导!”
“告辞!”他一口喝干了手里酒杯的酒,离开了众人的眼睛。
“后来再来呐?”我继续问她,“他真的求雨了吗?”
外婆将一把面下进锅里,边搅边煮。
后来,有一天中午,大家看见他在自家房子旁的大树下,摆起了一张木桌子来,上面捣鼓着木的,铜的器皿,每个上面都插了三根香,都慢慢的燃着。
过路的人看见了这阵势,便知道王麻子要作“法事”了。回家收拾了,拉着老婆孩子一齐出来看,老婆喊着自己的麻友,孩子又带着隔壁的孩子……
不出半个小时后,王麻子家周围来满了人。
王麻子自己对来者人群都恍若无物,自己换了一套宽松黑色的大袍子,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从家里拿来个蒲团,顺着一把禅尘,就一齐的盘腿坐在树下。
人越聚越多,孩子在后面的竹林子,抓了一只又一只的竹甲虫。男人们都说着镇上的新闻,女人们,没抱孩子的,谈着乡里的过往。
“吉时已到!”端坐的王麻子,一口气的喝了出来。
他脚下的人群也安静下来,一齐都看向他,吸气呼气慢慢轻起来。
“大道无言!上善若水! 今天公不得理,不知沧苦难,我着实不忍让乡里受苦,今凭我法门与你便斗上一斗!”
王麻子战立起身,将手中禅尘,往空中一挥,喊叫到
“八阵列门,生者入生,死者畏死。”
“天星助我!”他一把拉向空气,扔进面前的坛子“来!”
“地星助我!”他一把又拉向另一边的空气,“来!”
众人一般看着他乱舞,一般痴痴发笑起来。男人们想起来还有农活没干,拉扯着老婆孩子往家走去,孩子们被吵醒了,在女人怀里嘤嘤的哭着,人群不安躁动起来,已经有人扛着锄头离开了。
“入我阵来!”王麻子瞪红了眼,手指一戳,仿佛要把面前烧着香的坛子打烂。
他在等,他的心砰砰的跳着,他想喷一口血出来,但咬着舌尖却又不敢下口。他不信天理,不信天的道理,他从小喜欢听书听戏,他特别喜欢以少胜多,人定胜天的桥段。他喜欢小孩,也爱老人 更尊敬与他同年长的人。但他同样也恨。恨什么呢?也说不清,恨天,恨地,恨所有的,唯独也恨自己。他在所有人里都是笑话,都是不成气候的人。都是可以欺负的王麻子!懂得接受,可他学不了去接受,他要反抗这的一切,推翻所有人的评价。
“来!!!”他使劲的喊着,促使人群也安静了下来。
忽的风起了,云也笼了,天也暗了。要走的人不走了,男人女人们一齐的望向天空,襁褓中的孩子也安静的又睡着了。恍惚之间,人们听见雨从万米高空坠落的声音。
“下雨哩”人群中有人喊着。
人们看看天空,又看向王麻子,发现他也如自己一般,站在原地。
“王天师!雨来了!”人群喊向他,却没有叫动他。
豆大的雨接踵而至,人群开始四散逃开。雨通了神性般,准确的砸在每个人的身上,审判人们身上的罪孽,带黑色的执念和偏见,都一齐融化在水里。
雨没有停歇的意思,隆隆声在高空炸响。
“王天师!回家罢!”有人还不忘喊向王麻子。
王麻子在雨中丢了魂了,他得了道,与仙家们一同化水,飞升上天了——他还在站在那里不动 咧着嘴笑。他达成了,他赢了天,赢了所有人。还有人喊他天师哩!他一动身形便飞了起来,与雨般,他从高空落下,又升腾起。又落下再升腾起,他自由极了,欢喜极了。什么大悲哀或者是大欢喜 都已与他无关,他超脱了,正可谓 超脱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
“呜呼呜呼!”
“卧龙低俯——入我阵列!”
“呜呼呜呼——”
“乾坤坎兑,吉凶分位”
“呜呼呜呼……”
“四方万物,都皆我宰”
呜呼呜呼……呜呼呜呼!
……
“王麻子,是怎的死的?”我吃完了面,继续听她说着。
“被雷打死的。”
“被雷打死?……唔,怎的会……”我若有所思。
“我走的晚,我看见他正喊着,白花花的雷一下打在了树上,起了火。一下打在他身上,王麻子就硬着身子倒了下去。”她一手端起来我面前的碗来,“村子里的人看见了也不敢去拉,生怕招惹了什么邪气。等第二天去看时,那王麻子的身体都被雨水泡胀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外婆讲起王麻子的事。
在我回城的火车上,天正好也下起了雨。雨好像跟人一般通人性懂人情,竟也会有人的脾气,有连绵的阴雨,也有倾盆大雨,有的只下在白天,有的只下在桥尾,有的只下在桥头。但它却不如人懂得灵活变通。有些直直的落在地上,等着被太阳晒干。倒还不如落进井里河里海里,还能被人亦或是牲畜咕咕的灌进肚子里去。
我大抵也还是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通天通地之术,我却深知,得大德大道的能人,也都琢磨不透人心的道理。
车到了站,雨声在我身后变得清晰起来,天上雷声滚滚,恫吓着路人心里的黑暗。
记于雷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