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下三千五百五十七字,我还你们一个,有情有义的——千古帝王。
楔子
华灯初上,尚书房前。
人,可找到了么,苏培盛。
朦月中天,永寿宫中。
人,可找到了么,槿汐。
……
一
凝晖阁外,熹贵妃一个踉跄,跌在槿汐怀中。
这一幕,久待多时的苏培盛,全然看在了眼里。
那一刻,皇帝便隐隐觉得,他与嬛嬛的路,走到了尽头。
也许,他自己这一世寿数,也走到了尽头。
往后的日子,由他吧。
熹贵妃越发的贤惠,毫不在意一众新晋妃嫔,在皇帝面前得眷幸。
皇帝也越发的荒唐,任由花儿一般莺莺燕燕,纠磨着老迈的身体。
宁嫔日日为皇帝侍奉左右,也夜夜与熹贵妃未雨绸缪。
光阴如尚书房御案上的砚台,漫无目的地研磨,不管有没有墨。
所有应有的报应,终将来临。但来临之前,一切因缘,慢慢磨成尘埃。
……
华灯初上,尚书房前。
皇上,要把人给熹贵妃送过去么。
不急,我想与嬛嬛,见上一面。苏培盛看不见,皇帝对着纯元皇后的画像,落下泪来。
皇帝最后心心念念的,只是嬛嬛再叫一声“四郎”。
朦月中天,永寿宫中。
娘娘,要把人给您接过来么?
不急,等我把皇帝,送上一程。槿汐眼瞧着,贵妃娘娘把手中那支簪子,攥出血来。
熹贵妃此刻最想见到的,只是皇帝最后哀恼的眼神。
……
二
皇帝最后,只留了熹贵妃在近前。
不动声色间,只是轻描淡写的只言片语,两个羁绊在一起一辈子的灵魂,便疏离成火与冰的对立,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都沁饱了最毒的诅咒,刺进虚弱的灵魂——直至阴阳两绝。
他的殷殷寄盼,她早已弃如敝履。
已不具悲欢,更遑论对错。
熹贵妃静静走出皇帝的寝室,卧榻之上,只剩一具悲怆的躯壳。
熹贵妃嘴角划过一丝惨笑,闭上眼,那个人的一切,溢出她的眼角。
没人知道皇帝与熹贵妃最后说了什么。
先帝薨了,新帝登基。
偌大的皇城里,依旧忙忙碌碌。忙着国丧,忙着改朝换代,忙着打扫坠落的帝王余晖。社稷更续,国祚绵延,新的,总会盖过旧的。
熹贵妃坐在自己一生都不曾想过要坐的凤椅上,奢华的仪仗让她有些许晕眩。新皇帝虔诚跪在座下,一句“太后吉祥”,把熹贵妃的封号换成了太后。
新太后许是笑了的,只是陪着笑的,都不是昔日的故人。
许是思念先帝,新太后大病了一场,病体缠绵,好一段光景。之后,便再不怎么出永寿宫了。
……
太后拥有了整个后宫。
而甄嬛,终于回到了人间。
车辕催着车辙追风逐云,一路迫不及待,眼看就离开紫禁城的冷峻睥睨。甄嬛挑开车帘,回头看了看,那座红墙金瓦的故城。
寂寥的穹宇之上,一双大雁鸣啼呼应,甄嬛,落下泪来。
自己一生的喜怒哀惧,羁绊牵挂,都留在那里罢。
三
清凉台,甘露寺。
甄嬛曾经饱受折辱又傲然离去的地方,此刻她迫不及待地回来了。
冲静元师的小舍已然空了,但洁净如新,宁和如故,不知是哪位有心之人,一直照拂着。
此后,青灯长夜,这便是我的归宿。甄嬛喃喃自语。
嬛儿,可是你。
那声音久别重逢,穿越阴阳明冥,轻叩灵台。甄嬛眉头拧在一起,挤碎了故人的心。
早以为远在泉下的重逢,此刻,朗朗于青天白日之下。
蓦然回首,四目泪垂。
金凤玉露,人间无数。
有情人相拥而泣,婆娑泪眼中,尽是失而复得、又患得患失的欢喜。
允礼,你竟还在这世上,我险些去黄泉路上寻你。
嬛儿,原以为生如王子与帝妻,你我虽生,也是天人永绝;谁料一心赴死,却与你置之死地,而后生相逢。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甄嬛满眼心疼,温柔扎进允礼怀中。
那日我浑浑噩噩间,听皇兄沉吟——朕今日,便成全了你,但天家威仪不容轻贱,朕只得,夺了你这一生荣华。我那日并不懂话中真意,现下,我却懂了……
甄嬛把脸贴在允礼胸口,却茫然不知所措。
那本平静的心,又要往哪里去。
这不是真的。
这不可能事真的。
这,万万不能是真的。
疑窦既生,不疲不休。
放肆萌发,无解无求。
山中岁月宁静,暂且压下了心中疑团。
一生所求,余生尽有。是非恩怨,何苦庸人自扰呢。
甄嬛不想再去追索和印证,索性难得糊涂,就此懵懂。
眼下的静好,便是一宗臆梦,也不要再醒了罢。
四
告老出宫的槿汐来了,陪着她的,是同样告老的苏培盛。
槿汐和苏培盛带来了粟米、布匹,银钱,甄嬛从前喜爱的首饰,糕点……
应有尽有,唯独只是——
多了一封信。
一封黄纸裱装的信笺,封信的蜡膏上,拓的是先帝私用的御宝。
苏培盛毕恭毕敬,双手奉上。
甄嬛的手,抬起,却停在半空之中。
人间未了的事,未说的话,未尽的心,即便躲进山中与梦境,它也会不远万里,款款来追。
见字如晤。
嬛嬛,朕许久没有这般唤你,你对朕,许是早已厌恶至极。
不知你看到这封信时,朕是不是还活在世上,但你一定,已逃离了这庙堂之高。
你与允礼之事,朕始料,终未及。朕不是不能杀,朕是不愿再杀。你与朕朕之间的嫌隙,岂是可以杀尽的?人都道朕是冷血的君王,杀伐决断,从不犹豫,无论是辅朕登基的老臣,还是卧榻之侧的枕边人。
你只见朕高高在上,予取予求,却也忘了,朕也是人,也是有血有肉,有爱恨情愁之人。于情,朕,与人无两。
情为刀俎,我为鱼肉。那年初见,我便已在你砧板之上。
那一夜,凝晖阁外,你一定认定以朕之狠辣,允礼非死不可。
朕一生,每一步,皆情非得已,却无人看清。
朕本性并不凉薄,当年八弟是个沽名钓誉之人,把大清江山交到他手里,朕不放心;老十四虽文武双全,但心地善纯,应付不来那群弄权之人。为江山社稷,朕顾不得身后骂名。二阿哥本是太子之位,何等荣耀,何等尊崇,只因觊觎先帝宠妃,丧尽体统。他辱没和断送的不只是自己,更是爱新觉罗的威仪。
老十四后,朕已发誓善待所有兄弟,故此对十七、十八,厚待有加。然此番你与十七......罢了,总是我伤你再先。
你想要一个为人夫的四郎,奈何朕是一个为人君的帝王。
既然朕曾经没有珍惜的,便让朕最亲信的兄弟,予你罢。
朕一生,所负之人,已太多太多,纯元、宜修、眉庄……纯元之后,朕本已心死,后宫于我,唯是绵延子嗣而已。唯有对你,倾心爱重。
因这后宫内斗,朕已失去纯元。我本属意于你,共此残生,然世事难料,事与愿违,辗转起伏竟成陌路。朕要顾念天家的颜面,终究,要瞒着你,委屈你,日后你若看得此信,可能宽谅朕之苦心?
许对别的帝王,爱是占为己有,但于朕,爱是甘心成全。
朕一生杀孽太重,情债更多。
众人眼中朕已是残暴凉薄之人,惟愿百年之后,世上还有一人,能记得朕也曾满心精诚,倾心成全,也不枉一世为人,为君。
那一夜的酒中并非剧毒,只让允礼,睡上几个时辰,唯有如此才难掩人耳目,送他离开皇宫。
槿汐为你寻的那人,是苏培盛寻得的,苏培盛寻的那人,是朕的意思。
布下这一切,唯独算不准,最后你怨不怨朕。从去寻那人的那一刻起,朕便赌上了。
许是在朕心里,死在你手里,也是最好的解脱。
倘若日后必死于你,朕无怨无嗔,由来情深不寿,命该如此罢。
紫禁城外,等你之人,唯望长相守。
紫禁城中,念你之人,空余长相思。
四郎
信虽长,却没有一个字,指摘她与允礼的“情不自禁”,也没有半分帝王的威严与骄傲,有的只是——痛失挚爱的遗憾与委屈。
四郎,嬛嬛错了,我只道那一年杏花微雨,是我一生厄运的开始,原来那一日,却是你的劫数……
原以为是我心思缜密,原来一切,只是你舍命成全。
撕心裂肺,仰天哀恸。
曾经她以为,她已复仇了一切,再无牵挂与羁绊。
此刻她才知,她的罪孽与情债,终究却还不尽了。
紫禁城里大错已成,这一世,纵舍命,亦难偿。
……
五
宫里,太平了很多年。
人人都说熹贵妃变了,再也不轻易走出永寿宫,只是每日礼佛上香,每年都会下懿旨开粥场,周济贫苦之人,遇有灾荒瘟疫之年,更要倾其所有去布施。
人人都说,这是大清的福报。
尾声
他们都说我生来就是美人胚子。
却抵不过造化弄人,偏叫我生在贫寒之家,饱受人间冷暖。可我偏不服,老天越要我认服,我越要倔强,但有善念与笃守,会有出人头地之日。一
自助者,天助之。
晃我都二十多岁了,都过了嫁人的年纪,我也任了,索性一辈子,一个人,自由自在罢。
爹娘死的早,我甚至都忘记我的名字。他们只叫我小蝶。
那天我去一个大户人家收取换洗的衣服,听说那家人在宫里当差。当家的是位公公,很少见到。倒是家里主事那姑姑,很谈的来。
我第一次去取衣服,她便盯着我,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子话。临走还多给了我一锭银子,我死也不肯要。她直说我傻。
一来二去,便和那姑姑熟了,我把她当自己的姑姑,无话不谈。她总说我直爽的样子,很像一位故人。
有一次她问我:你生的这么俊,为何不去选宫女。
我说:我也想过进宫啊,可我这么穷,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怎么去参选呢。
姑姑又问我:说是有朝一日,你能进宫,登上枝头了,最想做什么。
我想了好一会,也没想出来,末了我说:我要是有那一天,就把宫里的金银财宝,都分给天下穷苦的老百姓。
姑姑听了,笑得前仰后合,拉着我的手,直说我傻。
那一日,姑姑留我在家里吃晚饭,还给我倒了杯酒,我那天饿了些,就没客气,姑姑心疼得看着我,然我慢点吃。
吃了几口酒,我略觉得有些昏沉,只听姑姑说:小蝶,姑姑带你,登上枝头,做凤凰去,好不好。
我只傻傻地说好,不觉,竟昏睡过去了。
我一觉醒来,竟已在储秀宫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