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少年,再见

那天在书店,看到精装版的《双城记》,封面和年少买这本书时候的已经大相径庭,扉页上却依然印着那一段话说“这是最幸运的年代,也是最倒霉的年代。”几年前我如此折衷地把这段话用来囊括一个青春的盛况,反反复复引用在所有无病呻吟的倾诉里,多半忘了书里真正陈诉和表达的内容——即便现在也未曾记得多少。隐隐还记得的结尾处卡登说“你的眼睛望着我,亲爱的孩子,什么都别想”。

——我现在所做的事比我曾经做过的更加伟大;我现在所去的安息比我曾知道的地方更加美好。

两天前,和之前初中的同学说起过去的一大群人何去何从,得到的答案居然是上大学的没有几个,大多数从高中辍学出来,摸爬滚打接二连三地打工去了,大多没落在车来人往的大千城市里,心甘情愿地劳劳碌碌。唏嘘的时候想起这些把历史小说当成爱情仇恨纠缠的故事来看的时间,一个照面好像真真切切地走过去了。与其将这些东西诉说成事,倒不如说朝花太不经露,不经重拾。

国庆七天长假的时候回去过一趟学校,风很大,操场上零零落落都是东倒西歪的树木,鸟儿飞起来非常吃力——据保安大叔所说,前阵子刚刚刮过一场台风,十年不遇。因为放假教学楼大门被锁起来,于是这个我们几年以来爱死了也恨死了的地方,终于展现出空旷寂寥和催人想念的一面,我几乎爱上了搁置在草丛里长久未被用及的石砌乒乓球桌,下雨时候哗哗淌水走过的校门口,磨损的塑胶跑道以及学期末万恶的第十一考场。

真的不夸张。这个和时间一样深深打上你成长的烙印的地方,此刻终于有该有的温暖绵长的一面。简直让人煽情得可以,那一张睡了六年的无比厌恶的床,下铺一翻身便摇摇晃晃,一伙人青春搁浅的地方,如今又有另外一群人搁浅在那里。我十分深刻地记得在床头写日记的心情,窗外的树阴翳像云,间隙间又能够见到阳光。

逛博客的时候偶然撞见一篇文章,大概是抱怨生活太过拥挤泥泞,来来往往,千人千面,没有一个归属。都是非常沉重的话题。

生活真的是令人暴躁的。我由此想起多年以前的梦想,多么不切实际的东西,其实也算尽心尽力去践行。但是大都是规划好的整齐的步伐,方块状地迈向通途大道,几乎没有什么滞留。而近来耳边听到的言论也不外乎几种,某某得奖了,某某考上注会了,某某怎么样怎么样了。这么多优秀的人,在既定的路上走得一个比一个远,好像现实生活的苍白本质,缺乏预算以为应该有的激情,却还应该信誓旦旦地说,青春无悔,青春无悔。

回头看这些被我们浪掷得不成波澜的时间,循规蹈矩一直就是家长从小到大耳提面命灌输给我们的东西,以至于我们的叛逆就是谈一场恋爱然后接吻,讲一场故事然后告别——好像你的青春没有一点点爱情和悲伤,你都不好意思说,你曾经年轻过。

我几乎都忘了这种悲春伤秋的启蒙是什么,从孩子蜕变成隐隐出落的少年,大概应该从电影说起。

我的少年起始于《阿飞正传》里,接近末尾的时候,张国荣半躺在火车上摇摇晃晃地说,诶,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鸟。——听过,没有脚的那一种是吗?你这样的谎话哄女孩子倒是可以。你像鸟吗?你哪一点像鸟?你像唐人街垃圾站捡回来的酒鬼罢了,像鸟?你懂飞便不会蹲在这里了。飞吧,有本事飞给我看啊!

——有机会的,但到时你不要自卑。

那时候黄药师和我同个班,放了学去租片看电影。那一年我初二,十四岁,整个县城只有一个八十年代的影剧院,可我们大多时候都是去不起那种地方的。与之相比同龄的女孩子们喜欢看台湾偶像剧就显得跟得上时代多了,一样是在可以租片的店面里,她们叽叽喳喳争论哪一位男主角演技更好更加深入人心的时候我和黄药师匆匆忙挑好了片,狼狈地溜出来,落荒而逃。

实际上那时候年少并不是以电影为主导的,一种效仿延续的方式。那时候看《蓝色大门》,孟克柔说,三年,五年,或者更久以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呢?是体育老师,还是我妈?好像一开始任何人的成长轨迹都没有可以预知的脉络,这样小资情调的忧伤忐忑成为青春色彩的主流,却又不是全部。一些事情阐述起来说不上离经叛道,但岁月单单灌以我们一个“少年”的形容词,也未免太显温暖如春。

时至今日我所记得的黄药师做的一件令我瞠目结舌的事情是在初三那会的晚修上,我们的班主任是年级里出了名的严厉,讲话如同吵架,凶神恶煞地扯着脖子,一天单是语文试卷就需要做好几套题目,所有人苦不堪言。黄药师出于为同学着想的好心态,在班主任迈出班级门的后一秒,用篮球将四个灯管一一砸坏,清脆地在头顶上蹦出火花,砰砰作响。为此我们迎来了第一个可以不上的晚修,所有人欢呼黄药师的丰功伟绩,却忘了他如何被休学半个学期。

小事情如果罗列出来数不胜数,但真实的回首里可以称道的事情几乎没有,时间一声不响地过去,我们的阳关灿烂的青春实际上和华丽辞藻堆砌出来的不同,空留余念,鼓不起勇气去表白,牵手和恋爱。相较于他人拍摄的青春,我们乖巧像是午后慵懒无力的猫。

高中的时候黄药师转为艺术生,每一天我们奋笔疾书的时候他在隔壁的画室用水彩笔涂鸦,抽烟,打闹。我远远地看见他背着画板进进出出校门口,门卫大叔是懒得管这些艺术生的,这几乎成为恶化的特权。我隐隐知道生活有所区别和难言之处,譬如这样,总有人有可以随时挥霍的权利和叛变的丰沛心情,因为憧憬而呈现年轻的千姿百态。

高一的暑假黄药师找到我,他说,诶,我们去厦门走走。

我们一路颠簸在长途客车上,沿路看暖暖黄昏,因为陌生带来的新鲜感和无尽的猎奇心感到非常激动,整段路长久地聊天,看见车窗外沉沉夜色里的万家灯火。想到因为没有提前预定好酒店而惴惴不安,却又坚定无比。

几天之后我们一路辗转到鼓浪屿的港口,等待五分钟一班的游轮。看见大海在阳光下变得冰蓝透彻,遥遥相望对面的岛屿,心情非常清澈。我清晰想起黄药师在游轮上倚着栏杆说,诶,我要飞了。

那一次的旅行最后一站是南普陀寺,许愿池旁边黄药师忘记许愿。我们沿着路走出去,在厦门大学出来的海滩上走走停停,天空和风一样透明。一路下去有人打沙滩排球,聊上几句,稍作停留。当天晚上搭上回家的长途客车,摇摇晃晃地回来。

这是印象中唯一算得上的一次旅行,在2011年的夏天。从高二开始之后不再有过。黄药师在高二第一学期末以艺术生的身份被父母送往外国,联系少之又少。因为时间长久的隔阂而回想起来都模模糊糊。别离的时候他送我一个背包,挂在书桌旁,几年未用。

记忆深刻的,倒是那时候恰逢《那些年》上映,和之前一部《初恋这件小事》一起彻底地搅浑了所有少男少女的青春浪漫,似乎换了一种格调。所有人几乎从不避讳地,打着“高三前不恋爱毋宁死”的旗号明目张胆地喊得毫不羞涩。

在那一年,那个我所喜欢的女生从教室门口到座位几步路的距离我几乎都可以丝毫不差地数出来,每一步都谙熟于心。后来一来二往,渐渐熟悉,在她的书包夹层里放进热好的牛奶,暗自揣度她看到时候欣喜的神态。与电视剧里滥用而陈腔的剧情那样一般无二,譬如,用她喜欢的彩色笔,大段大段地把她描绘在日记本里,几乎像是爱情。

那时候邀请她到我家里去,送给她一张CD,将熬夜写好的长信夹在CD的盒子里边,揣度着如何更像电影里那些流年经转的镜头一样,把长久的微笑滞留给她。

何其清晰。以至于到后来的后来,因为不成熟的张狂和互不理解产生争执而愈行愈远的时候,依然常常想起这样的画面。

一年以后我回想起我喜欢的女孩,多么可爱。因为年少时不懂得忍让的占有欲望和对于爱情的迷茫,她一路给予了多大的鼓励和包容理解——纵然她也有不应该伤害的时候。

高三结束回学校拿毕业证书,在走廊望见了她,一袭黑裙,在楼梯口微笑着向所有人能打招呼,清新得像开得浓盛的马蹄莲。我远远地绕开了路,和宿舍的一群人嬉笑打闹地走下楼去。却见她用微信发信息过来说,我看到你了。我回复一个笑脸,打字过去——这么巧喔?我刚好都没看见你啊。

后来在迟来的毕业晚会上,所有人在KTV包房里唱《老男孩》的时候互相拥抱着祝福,说一些勉励的话语。恍惚间有时光倒转的错觉,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我们还是真正年少的时候,拿起话筒唱歌,一个屋子的人挥手像是道别,像是欢呼。

零零散散,我想起阔别多年的黄药师,想起那一年机场带着鸭舌帽的他,急匆匆讲背包给我,“拿着。”他说。似乎没有想说告别的意思。于是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我一路目送他过了安检,手里紧紧攥着背包,一边挥手,看见他没有回头,灵活地闪躲进人群里,连同他巨大的行囊背包一样,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我想起那个之前喜欢的女孩子,因为长久的中伤一年以来在走廊屡屡擦肩而过都低下头不相望的女孩。我想起高考结束的时候坐在回家的校车上,远远望见她,在一号教学楼的树荫下和所有人紧紧拥抱告别,互相说祝福的话。这个曾经整整占据了我四百多个日夜的女生,曾经用一样的拥抱姿势紧紧靠在我胸口的女生。好像我的少年一样,远远地离我而去了。

我躺在地板上,看着一群又一群人握着话筒在一片霓虹灯光中歌唱,流光溢彩,像是漫长岁月折射出来雍容无比的暖暖色调,缓慢地点燃了手里的烟。

——这是最幸运的年代,也是最倒霉的年代。

——有机会的,到时候你不要自卑。

——亲爱的孩子,什么都别想。

天空终于落幕一样的暗下来,风吹得树簌簌地响,几经流走,又停留在窗台上。像是漫长的,最沉默少言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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