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第二十四章、青石巷的尸体
第二十五章、鸿门之局
人意共怜花月满。
只是花月何时长久远?
此时缺月正东山。
(一)
秋月白喜欢一个人。一个人饮茶,一个人踽踽独行。
寂寞的滋味并不好受。也许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讲,寂寞都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煎熬。
然而对于秋月白而言,寂寞是一种享受。
一个懂得享受煎熬的人,或许已经尝过了太多的寂寞。
小店,幽灯盏,缺月疏桐。
忽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响。
“客官,您的信。”
秋月白只遥望窗外,并没有转身。
“送信何人?”
“不清楚。像是谁家的仆役,搁下信就走了。”
“好,你下去吧。”
小二退下。
屋中又只剩下了秋月白一人。
月光惨惨淡淡,照在苍白的信笺。
今夜酉时,烟雨楼,要事相告。
任叶桐
秋月白的目光中倒映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光泽。信笺在他的指尖,微微皱了一下。
(二)
庭院很冷。
任雪嫣脸上的笑容却更冷。
“我刚去找过倪遥,于是她就死了,身上留下了我的刀痕。别告诉我这是巧合。”
“然而这的确是巧合。”尹霜尘靠在红漆木的廊柱上,随手理了理肩头的披风:“我知道姑娘当然不会这么做,只是外人未必会这么想。”
任雪嫣望着院中残雪,冷笑道:“风先生教过我,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这一回我真是活见鬼了。”
尹霜尘看了她一眼:“姑娘怕鬼吗?”
“有点……吧。”任雪嫣眉心一蹙,侧目看着他。
“有时候人往往比鬼更加可怕。”尹霜尘微仰起头,幽幽道:“酒馆里的传言,倪姑娘遇害,秋月白的怀疑。这几件事矛头皆指向你的父亲,目的就是构陷他谋害秋庄主。”
任雪嫣蹙眉道:“你说泄密的会不会是明月?”
尹霜尘微微一怔:“明月阁主?”
任雪嫣沉声道:“上个月我随父亲去拜访过明月阁主,询问的就是这件事。我敢保证,除了明月,没有外人知道孔雀山庄事变当日我们正在场。可是现在这个消息走漏了,似乎泄密之人也只能是她。”
“凡事没有必然。”尹霜尘微微一笑,低头打量了一下小姑娘:“比如你爹和你娘都很高,为什么你就这么矮?”
任雪嫣的脸阴了下来。
“……我未成年!”
尹霜尘打趣地看了她一眼:“依我看来,你大概不会再长了。”
“……”
尹霜尘无奈的一笑,柔声道:“没什么关系的,女孩子家,小小的一只多可爱啊。”
话音未落,便被小姑娘恶狠狠地剜了一眼。
任雪嫣阴着脸,随手拂掉栏杆上的积雪,踮起脚尖坐了上去。
“不过说起矮……”尹霜尘思忖着,目光却骤然一动:“姑娘,你用刀刺一下我。”
任雪嫣瞪大了眼睛:“我原谅你了你不用这样……”
“不是这个……”尹霜尘无语道:“我想看一下你的刀法。”
“哦,好……刺哪里?”
“小腹。”尹霜尘眉头一皱:“别捅死我啊……”
任雪嫣暗暗翻了个白眼,袖中寒光一闪,刀锋直逼他的腹部。
尹霜尘顺手一挡她的腕子,刀尖距离身体三寸距离,停在了半空。
尹霜尘紧盯着她的手腕,瞳孔略微收缩了一下。
“怪事……”
任雪嫣一怔:“怎么了?”
她的话音刚落,尹霜尘忽然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腕子。
“姑娘刺我的腹部时,手腕是持平的。而倪姑娘腹部的伤口则是自斜下方而上。”尹霜尘蹙眉道:“倪姑娘的身高远不及我,凶手的刀却以斜下方入手……”
“所以说明,凶手的个子比我更矮?”任雪嫣哑然失笑。
“不仅矮,而且是矮了很多。”尹霜尘默默看了她一眼:“冒昧的问一句,姑娘有七尺高吗?”
任雪嫣不悦地点点头。
尹霜尘沉声道:“既如此,凶手的身高也不过六尺左右。”
“六尺?难不成,这人竟是个侏儒吗?”任雪嫣愕然道。
“也许是侏儒,也许是个小孩子。”尹霜尘幽幽道。
任雪嫣的神情变了变:“小孩子也会杀人?”
尹霜尘苦笑一声:“荀子说,人性本恶。”
他忽然察觉到自己还握着雪嫣的腕子,忙松了手,退后一步,避开了她的目光。
“江湖上会模仿刀法的人并不多,会模仿刀法的侏儒恐怕更少。”尹霜尘望着院中积雪,缓缓道。
任雪嫣暗中思索,忽然道:“也许真的有这样一个人……”
她的话刚出口,却戛然而止。
她忽然望见月色朦朦间,屋脊上那个茕茕孑立的身影。
一柄无鞘的剑,一个寂寞的身影。
任雪嫣却失声叫了出来:“秋月白?”
(三)
酉时,城外梆锣。
烟雨楼本到了打烊的时分,不过也许今日可以破例一次。为了有些特别的主顾。
秋月白一步一步,走进了烟雨楼的大门。
厅堂内灯火辉煌,却没有一个人。
账房是空着的,甚至不见一个小伙计。
秋月白环顾四周,缓缓地走上了楼梯。
吱呀。
酒楼是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
楼梯盘桓而上,幽幽的灯影在红木的围廊下,形成了一道诡异的弧线。
楼梯的尽头是一扇华丽的桐木房门。
秋月白默默地走上前去。
他的手,缓缓推开了那扇门。
(四)
任雪嫣失声叫了出来。
“秋月白?”
屋檐上的身影岿然不动,无鞘的剑正在手中。
“看见我,你似乎很意外。”
任雪嫣稍稳了稳心神,冷笑道:“秋二少爷,麻烦你下次走正门可好?”
秋月白冷冷道: “我知道有人想要我的命,又怎敢走正门?”
说这话时,他手中那柄无鞘之剑却似乎骤然倒映出了凌厉的杀气。
任雪嫣愕然间,却见尹霜尘忽然靠前一步,随手将她向后一挡。
“秋公子何出此言?”
秋月白注视着他,忽然道:“我似乎见过你。”
尹霜尘淡淡一笑:“我却未曾见过秋公子。”
秋月白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尹霜尘悠然道:“在下是大小姐的教书先生。”
“爱打架的大小姐,夜半上坟的小姑娘,身手不凡的教书先生。”秋月白冷笑一声,无意间瞥了一眼任雪嫣:“你们归云山庄的人着实是奇怪得很。”
“再加上一个从不走正门的秋少爷,岂不是更奇怪的很?”任雪嫣咬牙嘀咕着,绕过挡在自己前面的尹霜尘,仰头看着秋月白:“秋公子方才说什么有人想要你的命,我怎么听不懂?”
“你自然不懂。”秋月白冷冷地注视着她:“不过你父亲也许会懂。”
(五)
秋月白的手,缓缓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一声。
秋月白的却瞳孔骤然收紧!
房门敞开的一刹那间,猛见一阵劲风扑面,眼前寒光一闪,十几根硬弩直刺而来!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即便是神仙在世恐怕也要被戳成了刺猬。
秋月白却并没有被戳成刺猬。
他的身形仿佛飞光疾影一般,顷刻之间闪出几丈开外!那十几根硬弩铛啷啷一阵巨响,硬生生剟进了对面的墙壁。
秋月白凭空一跃,足尖轻点稳稳立于红木围廊之上。手中的无鞘之剑剑刃一转,斜刺里倒映出辉煌烛火。
他刚站稳脚步,便猛然被面前的刀光剑影晃了眼。
弓弩过后,猛见屋内冲出二十几名黑衣人,刀剑并举直取秋月白,丝毫不留半分喘息的余地。
秋月白面露杀机,足尖一点木廊,霎时间凌空一跃与黑衣人缠斗一起。一时间只听得刀剑相撞,阴影密布的回廊出寒光闪闪。
他的剑法极为变幻莫测,而他的步法却比剑招更加难以捉摸。
厅堂内刀光剑影,将屋内的阴影撕裂得支离破碎。猝尔迸现一缕鲜红的血花,飞溅在红木回廊上,霎时间消失殆尽。
刀剑声骤歇。
红木的楼梯上,一滴血,缓缓掉落。
阴影笼罩了朱红色的回廊。秋月白矗立在阴影中,手中剑映出血光。
他紧盯着那扇敞开的门,呼吸渐渐有些急促。
屋内还有一个人。
一个身着貂裘的中年人。
他手中的剑,已迎面刺来。
(六)
秋月白静静地走着。
穿红斗篷的小姑娘在前面提灯引路,那个教书先生则走在他的身后。
秋月白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走路的时候不喜欢被人夹在中间。”
任雪嫣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是怕我把你领到沟里,还是怕先生在背后捅你一刀?”
“准确地说,都有点怕。”秋月白冷冷一笑。
“秋公子真是谨慎的人呢。”任雪嫣揶揄道。
秋月白缓缓道:“有人一心要我死,又怎敢不谨慎。”
“我希望你口中的‘有人’,不是在指桑骂槐。”任雪嫣没好气地说着,推开了面前的屋门。
屋子还是上次的屋子,酒是新温的竹叶青。
任叶桐身上仍然穿着那件旧貂裘,桌案上的笔墨未干。
“秋二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秋月白默默看了一眼任雪嫣和尹霜尘,沉声道:“我想和任前辈单独谈些事情。”
任雪嫣瞥了他一眼:“秋二少爷不会又要跟我爹打起来吧?”
“嫣儿,不得无礼。”任叶桐轻声呵止了雪嫣:“你且回去吧。”
任雪嫣微微一颔首,不怀好意地剜了秋月白一眼,转身离去。
尹霜尘默默了良久,忽然向任叶桐施了个礼:“我去给秋公子待茶。”
任叶桐微微一颔首,尹霜尘心领神会,径直走进了后堂。
“秋公子二度来访,可还有什么疑惑相问吗?”任叶桐随手倒了一杯温酒,慢条斯理地说。
“疑问倒真有一个。”秋月白冷笑道:“我知道有人想要我的命,但我还不想死的不明不白。”
任叶桐举杯的手停了一下:“秋公子话里有话。”
秋月白没有说话,静静从怀里掏出了一张信纸递到了近前。
今夜酉时,烟雨楼,要事相告。
落款:任叶桐。
任叶桐的面色骤然冷了下来:“这封信你从哪里得来的?”
“你们家的仆役送的。”秋月白道。
任叶桐攥着这张纸,唇角勾起一丝冷笑:“我若说这封信不是我写的,你相信吗?”
“是不是您写的我不知道,但有人想杀我是真的。”
秋月白说话间,两眼紧盯着任叶桐:“拿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心里有个疑问,如果正如信中所说您有要事相告,为何不在归云山庄,而偏要我去城里的烟雨楼?我左思右想,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我要杀你。”任叶桐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秋公子之前一直在追查令兄的死是否与我有关。假如这件事真是我做的,那我必定想要杀你灭口。但是——为了避嫌我一定不能让你死在我的归云山庄。所以才会约你在烟雨楼相见,伺机下手。这种解释岂非合理的很?”
“的确合理的很。不过,还有第二种可能,就是有人纯心想要制造出第一种可能。”秋月白微蹙了眉,沉声说道。
“有人假借我的名义邀你去烟雨楼,伺机取你性命。若能得手,便正好嫁祸于我;若不得手,则更加坐实了你对我的怀疑,使你确信是我谋害秋庄主在先,杀你灭口在后。真是一步好棋啊……”任叶桐冷笑着,看了一眼秋月白:“不过你明知我可能对你下手,为什么要一个人来归云山庄呢?”
“因为无论哪一种可能,您都不会在归云山庄杀我。”秋月白缓缓道:“如果是第一种可能,您断然不会让我死在归云山庄留下话柄。如果是第二种可能,您就根本没打算杀我。既如此,只有我直接找到归云山庄来,才是最安全的。”
任叶桐端着酒杯,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这小子,还真是聪明的很。”
秋月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所以,这封信到底是不是您写的呢?”
他的话音未落,却猛听见身后当啷一声巨响!
(八)
秋月白的话音未落,却猛听身后当啷一声巨响!
他不觉心中一惊,骤然回头看去——
那个教书先生正端着茶盘站在门前,地上躺着一只摔得粉碎的瓷杯。
那位先生尴尬地笑了笑:“抱歉,我眼神儿不太好。”
“……”
任叶桐忍不住地笑,随手招呼他过来坐。
秋月白面无表情地注目着这位先生,缓缓道:“我没猜错的话,你一直躲在后堂吧?”
尹霜尘放下茶盘,微笑着一颔首。
秋月白冷冷道:“你是怕我对任前辈不利?”
尹霜尘笑而不语。
任叶桐缓缓道:“其实就算秋公子今日不来寒舍,任某也要派人去请。这些日子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想咱们应该尽早说明白。”
秋月白眉心微蹙:“愿闻其详。”
任叶桐道:“你可知道酒馆里说书祖孙的事?”
秋月白道:“知道,就是他们将孔雀山庄凶案透露出去的。”
任叶桐沉声道:“前天清晨我女儿去找过那位说书的姑娘,今日我们就在巷子里发现了她的尸体。而且,尸体上的致命伤与我女儿的刀法一般无二。”
秋月白的面色骤然一变:“家兄身上的致命伤也与前辈的剑法相同。”
任叶桐手指轻敲了一下桌案,缓缓道:“秋庄主身上的剑痕,说书祖孙泄漏消息,倪家姑娘身上的刀痕,写给你的信。这一切环环相扣,似乎合情合理,但唯一的纰漏——就出在了你的身上。”
秋月白的面色有些发冷:“凶手先以家兄的伤痕嫁祸前辈,随后让说书祖孙将消息走漏出去,杀死说书的女孩,制造任大小姐杀人灭口的假象。假借前辈的名义邀我去烟雨楼,构陷您要杀我以绝后患。”
“他们的计谋很完美,只差在了一点——你比他们想象得更聪明,也更有胆识。”任叶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们只算准了你收到这封信之后,即便有所怀疑,也断不敢独自来归云山庄与我当面对质。只可惜,你偏偏这样做了。”
他忽然看了一眼尹霜尘:“现在是什么时分?”
尹霜尘道:“申末时。”
任叶桐一声冷笑:“有约不来即是失礼。我们便去那烟雨楼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