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弯过了几道弯,在平缓处筑起了高高的堤岸。在河堤的后面,稀稀拉拉坐落着几座破破烂烂的房子。老孙头就住其中一座。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孙头也不例外。他是一个渔民,在这波涛起伏的江里讨了一辈子生活。
清晨,天蒙蒙亮,老孙头就已经带着他的鱼鹰出现在薄雾萦绕的江面上。鱼鹰扯着它那破锣嗓子扑棱着翅膀鸣叫,迫不及待想入水一显身手。老孙头却不慌不忙,他对这片水域太熟悉了,哪里有鱼,他自有判断。不多时,他站立起来,手一指,训练有素的鱼鹰们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起来时嘴里大都叼着一尾鲜活的鱼。老孙头拉拉鱼鹰脖子上的线,从嘴里把鱼一条一条取出来,再拿到集市上去换成柴米油盐——靠这,把一双儿女拉扯长大。
但今天老孙头不去集市卖鱼,今天打来的鱼是要烧给他的孩子们吃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不年不节的,儿子女儿都回来了,倒像商量好了似的。
老孙头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儿子女儿有出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们幼时读书比谁都发奋。这不,大学毕业后在省城站稳了脚跟,安了家。他老伴一提起孩子们就眼泪婆娑,总抱怨离得太远。老孙头总是笑话她目光短浅,孩子大了各有各的事嘛,难道要守着我们这两把老骨头过一辈子?省城,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回来一趟也得半天工夫。孩子们忙事业,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一回。
老孙头安顿好他的鱼鹰,把刚打上来最大的一条青鱼交给老伴处理。他还特意打水把身上冲洗了一遍,换上了干净衣裳。他那城里来的儿媳妇闻不惯那股鱼腥味儿,有好几次,老孙头看到她偷偷皱眉。老伴在厨房忙活,老孙头走进饭厅,看到儿子儿媳和女儿女婿对面坐着,气氛剑拔弩张。儿媳妇跟女儿两个脸憋得红通通的,似乎刚争过嘴。
老孙头感到很诧异,这是怎么了?他悄悄问老伴,老伴正在烧鱼,抽油烟机开得轰隆作响,她什么都没有听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一盆热气腾腾的香辣鱼端上桌,气氛还是很尴尬。老伴是煮鱼的个中高手,老孙头认为她的手艺比电视上那些戴高帽子的厨师还强。她把头尾跺成块,剔下鱼骨,剩下两块晶莹剔透的鱼肉。她斜着用刀一片片分好,撒上盐和调料。坛子里有上一年秋天泡上的辣椒和芥菜,此时最是酸辣爽口。她捞起一把,切片,跟鱼骨同煮。直煮得红彤彤的汤汁翻滚时透着白,老伴才把片好的鱼肉下进汤里。只消一会儿,就做好了,拿大大的搪瓷碗盛起来。再烧一油锅,微一冒烟,哗啦啦把姜葱芝麻和碾好的花椒倒入锅。只闻到满屋刺鼻的香,刺啦啦淋在做好的鱼肉上。再撒几根屋后自种的碧绿鲜嫩的香菜,就可以大快朵颐了。
老伴招呼孩子们快吃,以往他们最喜欢吃她烧的鱼了,连最后剩的汤俩兄妹都要争一争,泡饭吃掉。但今天,他们都只是象征性地动动筷子,一副没有胃口的样子。老伴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见气氛不对,她也不再说话,只默默扒饭。
老孙头想说点什么打破这尴尬,无奈读书不多,搜肠刮肚也没能想出什么合适的词来。一家人相对无言,只听见间歇汤匙或筷子的碰撞声。
老孙头突然意识到儿女们反常的原因了。村里早谣言四起,说是江边河堤要扩建,修成四车道通往省城。路旁还要修几十米宽的沿江风光带,把这一片开发成旅游区。如此一来,碍事的老房子就面临拆迁。据说现在拆迁政策好,拆一补二。他们的老房子虽破,但胜在宽敞。如果谣言是真,老孙头可能拿到五六套房子的补偿。但老孙头对此一点不稀罕。住那鸟笼子有啥好?他就喜欢现在的生活,喂喂鱼鹰,打打鱼,多惬意。
儿子在设计院上班,他一知道消息就着急赶回来。老房子若拆了,爹娘如何安置?老爹毕竟年纪大了,不能让他继续打渔。他早就有心把他们接到省城与自己同住,好照应爹娘,但碍着媳妇,没敢说出口。他们的房子也不大,关键首付还是老岳丈出的。一想起这,他腰杆子都软了。但这次不同,如果得了拆迁款,他可以在省城买套房子,买一套属于老孙家的房子!他住在里面,可以把脊背挺得直直的,他可以理直气壮把父母接来安享晚年,见了老岳丈再也不用点头哈腰自觉矮一个头。
媳妇本是不想回来的。公公养的鸬鹚(他把它叫做鱼鹰)身上总是一股难闻的腥臭味,她以前都受不了,更何况现在肚子里已经怀了小宝宝。她带的昂贵的法国香水满屋子喷都盖不住。但她老公说房子要拆迁,作为儿子必须回来商量怎么处理。她一听说有拆迁款,就同意了。没成想在路上遇到了小姑子一家。她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她早就看这姑子不顺眼了,什么事她都要掺一脚。都已经嫁出去了,娘家的事与她什么相干,这么急吼吼地想来分一杯羹。
女儿瞪了她嫂子一眼,她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娶了这么个搅家精。看到她喷香水她恨不得夺下来扔江里去,这么嫌弃我们家就不要嫁呀!老孙家的事她作为女儿当然也有责任和权利,爹娘一样含辛茹苦把她养大,一样供她上大学。爹娘从小待她不偏不倚,有哥哥一份的,也有她一份。如今爹娘老了,要养老自然也少不了她的一份力量。相应的,如果有拆迁款,她当然要占一份!现在什么年代了,大清都亡国多少年了,还搞传男不传女那一套吗?
女婿正襟危然端坐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是不愿意淌这趟浑水的,免得叫人说闲话,说他觊觎老婆娘家的钱。那他成什么人啦?吃软饭的吗?但不来又怕被老婆埋怨。其实他心里巴不得哥哥一家把这烫手山芋捡去,养老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吗?老两口没有社保,吃穿住行样样要花钱,尤其是生病了怎么办?钱都不说,照顾病人得花多大的精力。他自己的父母也老了,也需要照顾。
每个人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老伴收好盘子去洗碗,老孙头早已没有听到他们回来时的欣喜。他沉着脸叼了一袋旱烟,兀自去看他的鱼鹰。鱼鹰养得极熟,通人性似的,看见他过来,沙哑地叫着围拢过来。老孙头伸出粗糙的大手摩挲着这群老伙计,突然想到,如果这真拆了,它们怎么办?他思来想去,一夜都没睡踏实。
第二天,老孙头抬腿就往村支书家走,他决定了,说什么也不会搬走。老支书打着哈哈,告诉他,他和他的老伙计都不用搬,等旅游区建好,他们就有了新的差事。
几年后,在江边开发的特色渔家旅游区,游人如织。游客们比划出各种姿势争着和鸬鹚合影。旁边挂着一块牌子,最后的捕鱼鹰,合影30元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