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田里的旧时光
像日里一样———这是记忆中童年时的乡下,对月亮最好的夜晚最朴素形象的说法,亮堂堂的月光,照得山岭、田冲,稻场、牛栏像日里——白天一样清楚,此时无论远处近处,白天时的人与动物的大量活动消失了,一切都仿佛进入梦乡,即使有牛在反刍嚼牙或偶尔甩动尾巴,更衬出夜的宁静与神秘。
这时候的砖田里,也像日里一样地亮堂。一堵一堵高过人头的砖墙,错落有致地码着。这一堵一堵砖,正是来自这田的底子。当晚稻收割后,大人们领着自家孩子将稲茬割得与田底齐平,赶着牛拉着磙子把七八成干的田底子碾牢碾平,然后划出一条条砖线,沿着砖线,踩着砖刀,咔哒卡哒地切下去,最后用一种类似于雪橇的铲子,一人扶着尾柄,一人用绳子拉,有时候大人们也叫我们小孩搭一把手。拉一步,后面的人将铲子侧一下,取起一块砖,斜着十几度摆放,这样一直起下去,一块田里就侧着摆满一排排半湿半干的砖,待风吹日晒,朝上的一面慢慢变白了,这一面也就比较干了,再码成一堵一堵的短墙,再经过风吹日晒彻底干了,才可以车推肩挑,用来盖房子砌墙。
砖田里的活动常常都有我们这些小屁男孩的参与,我们或惊奇于大人切砖的速度,切刀在脚踏下一上一下,亮光一闪一闪,吃着砖线推进;我们或帮着大人搬砖码砖,大人们可以一只手拎一块砖,我们搬一块需要使出吃奶的力气,还没搬一会就已经气喘吁吁了,于是大人们挥一挥手,走吧走吧,你们玩去吧。
最好玩的就是这月光下的砖田里,这码好的短墙待风吹日晒彻底干爽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的月光之下的砖田正是我们好玩的去处。“躲猫”(捉迷藏)或“打战”是玩的主要内容。五六个同伴,分成两边,往砖田里一躲,就像几条小鱼往水池里一放,立刻没了踪影。砖码起的一堵一堵的墙,在月光里投下一侧侧阴影,我们就在这阴影里出没,躲藏,侦查,追踪,堵截,叫喊,男孩子天生就喜欢打战,就喜欢斗智斗勇,这样的年龄,这样的游戏,这样的乐趣,真是月光般的纯净!
人生来就有着对智慧的追求和展示,所以孙膑设计的“庞涓死此树下”,对于一个大男孩来说,就是砖田里的游戏,是可以与生俱来心领神会的。游戏中有学问啊!
我可以肯定,这是我十二岁之前的时光,因为我小学四年级辍学一年回家放牛,再回学校读书我已经开始懂事,发狠努力,成绩今非昔比地好起来,而调皮玩耍自然慢慢地被排斥以至自然舒展的个性逐渐受到过多抑制。似乎只有那十二岁之前的生命就像砖田的底子可以起砖砌墙建造人生的屋宇!
当一个人已过知天命之年,过去的许多事都被时光淹没了,回首茫茫然,唯有这些生活片段如淹没不了的树梢,将我们指向生命的来处。如今的夜晚有时很难入睡,即使入睡也很难酣眠,想想那时的游戏,那时游戏之后的酣然入梦,今生难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