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真名,是潜伏在迦拿海上的罪恶,是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七排獠牙的海怪。它会在午夜梦回破门而入,反复撕咬,直到噬尽我的记忆和皮肉,唯独剩下一个名字:冯埃森。
——还有那个夜里,利瓦尔医生将那件雪白的斗篷披在我的身上。他说 “让他离开,我留下。”
我能闻见那件斗篷上有海风的香气。那是北方的海风,温和干净。
1
六月的迦拿海上,天空是风和日丽的。海上独立一方的腓利岛上,荆棘骑士团却被席卷在一片暴风骤雨中。
始作俑者是一艘摇摆破旧的小船, 像一只受伤的飞鸟斜撞在南面的海滩上。
甲板上坐着一个青年,海蓝色的制服早已被海水泡得发白,甚至不大合身了,滚着金边的袖口脱了形。
青年的发色漆黑,湿贴在面颊两旁。头顶、肩头还沾着海水晒干后的白色盐粒。他抬头张望,额上留着血痕,一双眼眸是深绿色的,倒映着海岛上最尖锐粗粝的岩石,还有远处红褐色的堡垒城墙。
远处的堡垒上方,高高飘扬着火焰荆棘的旗帜,那是荆棘骑士团的徽章。
骑士团的男人们从堡垒鱼贯而出,有人叼着一口雪茄、有人端着一杯热可可,甚至有人还叼着半口黑面包。他们不用商量半句话,约定俗成地站成了半月牙的队形,对着载来的船只形成了半包围之势。
自从那一次抵抗南方的海盗军团战役失败,荆棘骑士团死伤惨重,仅剩了寥寥一百人。
一百人的骑士团驻扎在这片荒芜粗粝的孤岛上,成了阻拦南方海盗的一颗咆哮钉子,狂躁不甘地戳刺着来自南方的各路海盗军。
如今,岛上的骑士、男女村民们屏息静站。无数双警惕、好奇的眼睛网罗着这艘千疮百孔的船只
“路上遇了风暴和海盗,陛下的船队沉入了大海。” 青年登上岸来,简短的一句话表明了很多事。
一位顶着花白假发的老骑士深深吸了一口烟斗,随即吐出的两个字更是点明一切:“文书。”
“在这。”
青年人毫不犹豫地摸出一张折成三角的纸团,指尖近乎痉挛地打开了。
那是一封染着血水的文书,边缘镶着的金色丝绒沾着泛黄的霉斑,上面一盏暗金色的大印章在那一瞬时炸起了岛上的片刻惊动。
那是紫罗兰簇拥下的天鹅徽章,雅克塔王国皇室的家徽。
“没想到冯埃森先生这么年轻。” 老骑士上下打量他,惊讶得很真诚。
青年侧过脸起,望着暂且平静的海面。深色的海平面将他的侧影勾画得像是一幅孤凉的人物像。
残破的船体、文书,还有穿着破旧制服的年轻人,确实是一幅画。从这幅图景中,人们的脑海中俨然勾勒出了盖满整片波涛海面的皇家船队了。
那该是一支挂着雅克塔皇族徽章的船队,徽章上是蓝色染料勾画的天鹅,它会伸着优雅地引颈望着大海,就像这名国王的私生弟弟。
后来,这个年轻的贵族面对了什么灾难?他是怀揣着怎样的伤痛,费尽周折逃过了风暴与海盗,孤身一个人抱着这份孤零零的文书、攀上破烂的小舟漂到这座岛上来的?
“该死的海盗,连雅克塔皇室的船也敢偷袭?”
“可怜的孩子。”
骑士们窃窃私语,这个从天而降、落成一个落汤鸡的大团长,还是同他们预想的船队差别太大了。“行了,现在他最需要的是休息。扶他去利瓦医生那里检查一下身体、处理下伤口。要是这个年轻人死在岛上,雅克塔那边的雄狮大帝可不是好惹的。”
就这样,满身狼狈的冯埃森被众位骑士们一半簇拥、一半推搡着,走入矗立岛上岩石堆成的红褐色堡垒。堡垒的上方,火焰荆棘的旗帜在猎猎地飘扬,像是刻意在新来人的眼前卖弄起骑士团昔日的威武光辉。
冯埃森抬头望着那一面旗帜,好像真被这一股被海风搅起的威严给镇住了。当他走到狭窄的城门口,只见跟前站着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男人,他反复擦拭着双手,像是早早等在那边了。这个男人金色的头发隐藏在极致的半明半暗下,像一盘调色不均的金色颜料。
“利瓦尔医生,这么早就出来透风了?”
“海上遇到了事故,只有这位国王陛下的……”
“不过就是国王的私生弟弟,老国王和那个继承了三分之一个瓦塔国土的情妇偷偷生下的私生子。” 利瓦尔用温和的声音极尽嘲讽,“老国王随后利用这个私生子,得到了新的国土。现在,新的国王又想拿这个私生弟弟,来得到这片海岛、以及海峡的制海权。”
“利瓦尔,对一个远道而来的殿下这样说话,也太失礼了。” 老骑士嘴上象征性地劝着,心底里却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的医生说的句句是大实话。
“先生是说,国王想要买这座岛来收地租?”
冯埃森盯着这个毒舌的医生,倒是越发来了兴趣。这一路海上颠沛的痕迹好像被扫得干干净净,他跟着利瓦尔医生,步调像是一个笨拙的孩子。
“国王收地租?哈,我本来以为,雅克塔那些穿着花边礼服的贵族们都不懂幽默。” 利瓦尔笑得肩膀动了。就在长廊的入口处,他这才收住脚步,好像才想起来要将这个远来的贵族青年好好打量一遍。
同时,冯埃森也在毫无保留地打量着这位与众不同的医生。
利瓦尔医生又停在半明半暗的地方,阳光和影子将他的这一张温和脸刻画出了凭空添来的锐利,高挺的鼻梁带着古典的贵气。
这种近在咫尺的对视让冯埃森先一步心虚了,他把目光挪到了狭窄深长的走廊内:“诊疗室在哪儿?”
“在左边第三间房间。私生子殿下要是腿脚没坏,就请跟着我。” 利瓦尔收回目光,又回复到了刚才的毒舌,自己率先朝前领路。
2
诊疗室不大,却像被解剖开的麻雀一样五脏不缺。
整整两面墙上占据着大柜子,上面摆满了奇特的瓶瓶罐罐。柜子旁边是一个巨大的洗手盆,旁边的架子上挂着白色的纱巾,室内弥漫着一股酒精的味道。
利瓦尔关上门,他打开水龙头反复揉搓着一双手,之后拿起酒精棉球来消毒自己的每一根手指。
“坐好,上衣解开,脱到最里面的塔拉锦缎衬衫为止。”
“先生,不要!不要碰我。”
冯埃森突然坐不住了,他像被一记闷雷劈中了,深绿色的眼里迸发出野兽嗅到猎人的警惕。
“我需要查看伤势,听一听心肺。伤口被肮脏的海水浸过,再拖延下去会发烧感染。” 利瓦尔医生伸开他纤长的十指,用纱布擦干了每一寸指甲沟,拿起听诊器,“雅克塔王国当代有名的剑术小天才,会害怕身体检查?”
冯埃森意识到了什么,刻意收起满身警惕的锋芒,握着木制椅背的手却紧绷得露着青筋。
“关于我的事情,这边到底还传了什么话?”
利瓦尔背过身去,他白色的背影在黯淡的诊疗室里,像是生长在这间诊疗室里的一只落寞菌菇:“曾经有一次,在塔拉的涅格冬宫里,那是叶芙蕾塔公主的生日宴会,您那还没发育完全的小手握着修饰着流苏的三斤长剑。那时,您站在那些高贵的客人的围观下,身量还不及他们的肩头高,您那颗幼小的心里却早已扎根着一头赌气的野豹,您顶着私生子的名分,满心想着超过兄长、能受到父王同样的赞赏。于是,血液窜过您那颗小小的心脏、在您的动脉、静脉里贲张乱撞,推动着您手里那把本该是成年男性承受的长剑。”
冯埃森侧耳听着利瓦尔的娓娓道来,在这间阴凉的诊疗室里,他再次回忆起了那种感觉。没错,他确实感受过这种血管中每一滴血液都在怒吼的感觉。
“那天,您在宴会的花剑决斗中,将鼎鼎大名的剑手击倒在了大理石的地面上。那天的大理石地面上铺着红玫瑰的织毯,谁也没看见其中流着那位剑手的鲜血。”
冯埃森眼巴巴地听着,为何这个置身事外的男人,能将这种最隐秘的情感描述得一清二楚?
就这样一晃神,冯埃森十分害怕利瓦尔再说下去了。他转移了话题:“那个红玫瑰织毯上,是不是挂着数不清的红宝石?”
桌上突然一阵闪烁炫目,冯埃森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自己朝着椅子后避开了一步。
“没想到,国王的私生子会有这么幽默的一天。” 利瓦尔小心地收起桌上陈列的那一把小刀。原来,是窗外的树刚好在动,阳光就这么巧合地射在了这一把金属手术刀上。
冯埃森看着利瓦尔收起小刀的动作,尴尬地笑了:“那时我还太小,很多事忘了。”
利瓦尔拿起棉球,手术刀的光泽弹了弹。他的眼里闪现出了洞悉一切的寒冷,字字却很温和:“我看,殿下是 ‘不记得’,不是 ‘忘了’吧?”
“这,有什么区别?” 冯埃森正要就着椅子坐下的屁股悬在空中。
利瓦尔将小刀收回匣子,刚才所有的冷峻都好像幻觉。他看着冯埃森,操起医生特有的命令口气:“不论如何,给您检查身体是我的职责。”
冯埃森在刚才那一阵手术刀光的惊吓下,顺从地解开了制服。那件绣着徽章的蓝色制服下,是一件亚麻布衬衫,衬衫下的身躯让利瓦尔医生成了受惊吓的人。
那是一具无法让人联想到宫廷的身躯,裸露的后背上密布着交叉的痕迹,诊疗室里瞬时沉默得像一道破了口的秘密。
利瓦尔向来沉稳的手颤抖起来,他几乎拿不住听诊器,甚至还退后了一步。
——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许多事,是他想错了吗?
“心肺正常,没什么问题,孩子。”
有些东西,利瓦尔怎么也无法问出口,更不忍心去揣测了。他抬起无暇的指尖,虚虚地触摸过冯埃森背后的伤痕,一股怜悯之情盖过了所有的冷淡:“你和我,既然都来到了这里,也许真是上帝的旨意。既然来了,守护这座岛就是你和我的使命。”
“我和你?”
“命运让你到了哪儿,你的使命就在哪儿。” 利瓦尔的口气很平淡,却极致认真。冯埃森一下子不明白,这句话是对他说的,还是利瓦尔在自言自语。
——不论你是谁,被命运摆弄成了什么人。
最后一句,利瓦尔很谨慎地没有说出口。
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经历过了什么。他却知道,背后的伤痕是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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