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里的水喝光了,牙齿抵着茶末嘬了一口,旁边新来的小刘听到声响,走过来想帮他再接一杯,他的右手死死地握着杯柄,拇指内侧感受到陶瓷的磨砂感,颗粒透过皮肤,安抚着他的神经,嘴里有残留的茶末,舌尖将它们抵在齿间紧紧地咬住,又来回厮磨,直至茶末碎成残渣,左手向前虚空一拦,摆摆手,将茶渣咽下去,不用了,我马上要走,他说,把文件放进抽屉,起身把茶渣倒进垃圾桶,小刘问他,又要出差吗?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就向外走,刚刚前妻打电话来,说儿子死了。
走到单位门口,门卫大爷同他打招呼,又要出外勤吗?他的大脑还处于混乱之中,点点头,向外走了几步,慢慢恢复清醒,想起应该给妻子打个电话,说不回家吃饭,让她自己打车回去。他平时下班会开车接她一起回家,听妻子讲工作上的事,敷衍的附和几句,要不要回家拿几件衣服?他突然想起还没有请假,要和领导说一声,又连忙往回走,门卫大爷看着他,他抬手往里一指,有东西忘了拿,大爷笑了笑,点着头。
儿子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的大脑瞬间卡住了,被某种情绪覆盖,但与其说是悲痛,更多的是震惊,就像听见战争的爆发,严重的灾害,工作的变故。上次晋升队长落选时,他的大脑也是嗡的一声,像一团浆糊,当然,这次更严重些,但差得不多。
领导的办公室在楼上,明天是周四,他准备请两天假,连着周末四天,周一早上回来。前妻说儿子是自杀,从楼上跳下来,他想过周日晚上回来,但年纪大了,夜里开车还是有点危险,看不清路。她讲话的时候很痛苦,每个字都像一块固体,从喉咙里硬挤出来,刚说出口,又被牙齿咬碎了,她说着话,还打了个干呕。他平时睡觉也很早,半夜开车容易犯困,所以还是决定周一回来,可能会迟到,但领导不会说什么,自从晋升失败后他就不太在乎这些了,偶尔会迟到几次,作为某种愚蠢的报复。他听她讲,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因为在办公室,不方便大声讲话,他大概嗯了几声,说自己会尽快过去,就挂了电话。
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思索着措辞,敲了门,一会儿门开了,刑庭的老王笑着走出来,从他身旁经过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下周六我母亲满八十,在富华大酒店办了几桌,到时候记得过来,他没反应过来,点了点头,老王已经走开了,他走进去,领导正在接水,看见他进来,笑着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他等领导接完水,说明了来意,领导或许出于礼貌,表情变得有些凝重,说话的声音也低沉了几分,让他先休息一周,不用着急回来,如果时间不够可以再延长,他感受到善意,很感激,他为以前私底下对领导的不满感到羞愧,又有点担心,怕这次休息把年假都用完了,不好意思开口问。
他本来正在整理桌上的文件,手机响了,显示是前妻打来的,他们上一次通话还是在儿子大学时和他商量学费的事,他有些诧异,想走出去接,又觉得说不了几句话,就拿起来接通了,他们很多年前离婚,儿子跟着前妻生活,对他来说,时间太久了,她已经是一个陌生人。领导问他现在的状态能不能开车,要不让司机送他,他说没事,不用麻烦了,感激又增添了几分。
往楼下走,他在想怎么和妻子说,前妻说儿子死了,从楼上跳下来,他以前遇到过有人跳楼,有天下班回家发现小区广场上围了很多人,天色已经暗了,看不太清楚,有警车开进来,他问一旁的邻居发生了什么事,邻居也不太清楚,也是刚回来,说好像是有人摔倒了,趴在地上,妻子让他快走,不要去看热闹,他以为是有人被车撞倒了,小区地下停车场车位有限,很多人就停在地面,经常会有车辆在小区四处找位置停靠,他正准备离开,又有人走过来,问他怎么了,他说不知道,旁边过来一个人,说是有人从楼上跳下来,妻子听到有些震惊,走近多问了几句,有的说是个年轻人,有的说是中年人,天色已经暗了,看不太清楚,他叫妻子回家,走到单元楼下,电梯打开,有人走出来,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人跳楼,他说好像是,人们都朝人群走去。他想儿子死时,现场大该也是如此,一个人跳下去,是像一块石头落入水中,还是像一粒灰尘落在地面,他不清楚,他的心是一块沾满灰的石头。夜里听到楼下有人放鞭炮,虽然吵,但能够理解,第二天早上下楼上班,小区里有人散步,有人闲聊,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他和儿子联系不多,特别是儿子去外地工作之后,上一次通话还是几个月前,他觉得很久没联系了,想打过去问一下近况,在忙吗?刚下班回家。才下班吗?嗯。在干什么呢?在回家的路上。又去哪儿玩吗?回家。哦。嗯。说了几句,没什么话讲,就挂了。
他以为自己会很痛苦,可是并没有,想挤点出来,很困难,他想不出儿子和小区里跳楼的陌生人有什么区别,他曾经也想过去死,只是在累了的时候,在回家的路上,在醉酒后,在对未来无望时,他想过,但很快忘了,他觉得痛苦就是很容易忘掉,睡一觉醒来就过去了。他不理解,确实一颗鲜活的心和一颗落满灰的石头是有区别的。
他只是不擅长表达,其实他很爱儿子,别人都这么说,他也这么认为,可是儿子好像并不明白,太年轻了,体会不了他默默的付出,他说服了自己,痛苦减轻了一些,以后儿子做父亲了就会懂的,痛苦又减轻了一些,他自己想通了,也理所当然的接受了。前妻说儿子死了,从楼上跳下来。
他想,一个人的死并非为了某种证明,而是没有任何缘由,他不为什么来,也不为什么而去,就像从水管这头流到另一头,无所谓是被用来洗漱,浇花还是冲厕所,从这头到那头的过程,就是他的整个人生。人生就是时间的流逝,物理的移动,生物的聚散,精神的开始与结束,一条直线,再无其他。
他想,人们不会说自己欠缺完成工作的能力,不会说自己太脆弱遇到挫折就想放弃和逃避,不会说自己没有办法适应这个社会,不会说自己太自私不愿意为任何人改变,不会说自己不想努力总期待不劳而获,只会讲自己很累,很痛苦,对一切无能为力。
去年春节最后一次见面,那时他还不知道是最后一次,但他隐约猜到次数不会太多,儿子说对他不抱任何期望,可是儿子对他的期望到底是什么?又从来不讲清楚,现在也不会知道了。他的钱包里一直有张儿子三岁时的照片,离婚后就再也没和儿子拍过照,有时看着照片,他也会有一丝恍惚,他的儿子究竟是这个额头上画了个红点望着镜头笑的三岁男孩,还是那个日益陌生的年轻男人。
他掏出手机,翻看和儿子的聊天记录,年初时儿子给他发过一条消息,说爸爸,我活得好累啊,他当时在和同事喝酒,没有来得及回复,后来就忘了。他看着这行字,突然内心有种刺痛,不自觉将这句话念了出来,每个字都像一块固体,划破他的喉咙,带着血丝又咽了下去,他讲不出话,打了个干呕,眼眶终于湿了,模糊的视线看到了时间,妻子快下班了,他想还是先去接她,毕竟会有几天不回家,还是要和她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