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把半凉的茶推到儿子面前时,玻璃杯壁凝着的水珠正顺着“清正廉洁”的烫金字样往下滑。这四个字是他去年从单位表彰会上带回来的茶杯,此刻在台灯下泛着冷光,像极了他年轻时背得滚瓜烂熟的《员工守则》——那些印在手册里的黑体字,如今成了会议室墙上褪色的标语,和他抽屉深处那叠盖着红章的流程表一样,是给外人看的戏台子。
“你看这棋盘,”他用指节敲了敲桌角的象棋盘,“楚河汉界是明章,马走日、象走田,谁都能念得顺。”炮隔着棋子吃掉对方的车时,木质棋盘发出“咔嗒”一声,像极了他当年在招标会上按下印章的声响,“但真下起来,得知道哪颗棋子该弃,哪步‘违规’的斜着走,能卡在对手的七寸上。”
儿子盯着被“吃掉”的车,眉头皱得像他上周改了三版的项目报告。老陈想起自己第一次主持招标时,对着二十几页的评分细则紧张得冒汗,直到饭局上有人用筷子蘸着酒在桌上画圈:“明标看技术分,暗桩在商务条款第三页,那个‘可选配件’的型号参数,是给老王准备的缝。”后来他才明白,那叠装订整齐的招标文件,不过是戏台子上的雕花柱子,真正撑着台面的,是台下没人明说的“哪块砖能抽”——比如某笔“咨询费”该走哪个财务科目,某个“专家评审”的倾向性该怎么用话术包装。
上个月公司竞聘副总,公示名单上的小李学历资历都排第三,但老陈早知道结果。小李父亲的酒厂给单位食堂供了十年酒,每次逢年过节的“慰问品”清单,总在财务系统里走得格外顺畅。这就像象棋里的“暗将”,规则里没写过可以连环跳,但棋盘边角的阴影里,总有些棋子能顺着木纹的缝隙斜着走。老陈自己当年能从科员爬到主任,靠的不是背得熟《干部选拔条例》,而是在老领导母亲八十大寿时,送去的那对据说是“家传”的翡翠镯子——那是他从一个供应商“不小心”遗落的礼品盒里“捡”到的,流程上查不出任何问题,却成了敲开晋升之门的暗桩。
“上个月你说那个合作方突然变卦,”老陈把“将”往前推了一格,堵死了儿子“帅”的退路,“他们不是看你方案写得多漂亮,是看你懂不懂‘拆台’。”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总觉得按规矩办事就万无一失,直到一次项目验收,甲方突然拿出份“补充协议”,里面藏着三个条款能把利润吃掉大半。后来才知道,那是对方分管领导给自家亲戚铺路的钩子,而他当时能破局,靠的是连夜找到对方纪检室的老同学,用一份“疑似违规”的举报信草稿(其实是无关痛痒的边角料)换来了谈判桌上的缓冲——这不是破坏规则,是“精明利用”规则里的漏洞,就像用“监督机制”来反制“潜规则”。
“真正的玩家,”老陈把棋盘转了半圈,让儿子的“帅”正对着自己的“将”,“既能在台上唱‘合规’的戏,也得知道台下哪根梁是自己能换的。”他抽屉里锁着的那份“备用方案”,是给某个急着回款的供应商准备的“特殊通道”,流程上每一步都有合规签字,但节点的先后顺序和审批人的倾向性,都是他花了三年时间在酒桌上、在高尔夫球场边“熟”出来的暗桩。就像现在这盘棋,儿子以为他在按规矩走,却没看见他指尖在棋盘下轻轻拨了拨那颗“卒”,让它斜着卡在了“马”的必经之路上——这步“越界”走得极轻,像极了他上周在会议上“不经意”提到的某个“市场突发情况”,恰好能让自己分管的部门拿到额外的预算审批。
窗外的路灯透过百叶窗,在棋盘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格子。老陈看着儿子拿起“士”去挡“炮”,那枚棋子在灯光下晃了晃,像极了他当年第一次收“过节费”时颤抖的手。“敬明章,是让别人看见你在台上唱戏,”他把自己的“车”横到“帅”前,摆出一副死守规矩的架势,指尖却悄悄把“炮”挪到了“象”眼的位置,“熟暗桩,是让自己知道怎么在台下拆台。等你哪天能自己搭台了……”
“搭台?”儿子抬眼看他,玻璃杯里的茶晃出了圈涟漪。
老陈笑了笑,没说话。他想起去年自己主导的那个新项目,从立项到审批,每一步都严丝合缝地踩着《操作规范》,但背地里,他用三个不同的空壳公司倒腾资金,把本该分给三家供应商的蛋糕,悄悄让自己侄子的公司吞掉了大头。那些写在纸上的明规则,成了他搭起的戏台子,而台下的暗桩,是他用十年时间在人脉网里埋下的线——就像这盘棋,当儿子还在琢磨如何守好“楚河汉界”时,他已经准备把整个棋盘翻过来,按自己的规矩重新落子了。
茶杯底的“清正廉洁”四个字浸在茶渍里,渐渐模糊成一片暗黄。老陈拿起那颗被“吃掉”的车,在掌心摩挲着棋子上的刻痕,那是多年前某个供应商送的紫檀木棋子,据说用料越老,越能“镇住”棋盘上的邪风。他想告诉儿子,这世上从来没有纯粹的规则服从者,只有站在台上台下不同位置的玩家——有人一辈子只能当观众,盯着戏台子上的明章鼓掌;有人能摸到台下的暗桩,知道哪块砖松动了能抽出来垫脚;而真正的高手,早就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给自己备好了新的棋盘。
此时,儿子的“帅”已经被逼到了死角,而老陈的“炮”正隔着“车”,稳稳地瞄着那个红点。他没说破这步杀招,只是把烟盒推过去:“抽根烟吧,以后你就懂了——明规则是给看的,潜规则是给用的,而真正的本事,是让别人觉得你一直在守规矩,可台上台下的戏怎么唱,桩怎么挪,全在自己心里。”
烟头在烟灰缸里积了长长一截,像极了那些没说破的暗桩,在阴影里默默撑着生活的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