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养土鸡的第二年，老罗通过熟人找到了我。

        大冬天，骑着摩托三轮跑几十公里，老罗来到园子里，五六十岁，黝黑、敦实，老旧的大蓝棉袄，里面夹袄、毛衣、衬衣、秋衣的套了数层颜色不一的衣服，领口的油渍倒是很均匀。

        大嗓门，一张嘴牙挺白，他在市里边一菜市场卖活禽和鱼，让我给他供土鸡。

        兄弟你说个价吧，市场里常有人提起你养的柴鸡很地道，我一次要50只，每周送一趟，现钱结账。

        我说养八个月的鸡，十五一斤。

        那就这样说啦，老罗从掏出一张写好电话号码和地址的纸条给我，这周五就送吧？

      我应了声行，老罗已经发动了三轮，一股烟冲出了大门。

        第一次打交道，我留了提防，送货之前在家先称了一下。

        到了市场老罗正忙，对我喊了声，台称在里屋桌子下，你自己称吧!

我和兄弟把鸡从车上抬下来一称，比家里称的折了2斤，正常折损。

        我说大哥你看下称，140斤整。

兄弟你用手机算下钱，我忙就不看称了，扭头往楼上喊一声:老婆子给兄弟拿钱下来!

        初次打交道，感觉老罗挺江湖，不错!

        接下来每次兄弟送货回来时却常给我讲些关于老罗的段子。

        原来老罗有三台电子称，自己零卖一台、收购一台、里屋给我们拿出来用的是台公平秤。

        由于顾客来买土鸡和鱼都是称后现宰的，所以离开后也没法验重量了。

        我们送去的土鸡大概就三斤左右，但老罗卖时都成了四斤左右的。

        陌生养殖户送鸡鸭给他时，十斤的货又被称丢二斤。老罗对熟人也不隐瞒，后来曾对我说，你们家鸡给我十五一斤，我卖十五，一只也能挣十块钱。

        养八个月的土鸡，被他说成一年多的，顾客要两年的，他随手在笼里抓一只，这只就两年多的。

        再后来他从外地收来的笼养花凤鸡（模样和华北土鸡很像，三个月长成，市价六、七块钱一斤）也掺在我们家的鸡笼里，一样价钱卖。

        我就只送带脚环的土鸡给老罗，上面有我们的商标和鸡龄。老罗急了，打电话非请我喝酒不行，我说我没时间，想喝酒你来我园子里吧，我请你。

        当天下午他提着酒就来了，两个人边喝边聊，老罗给我了一次出乎意料的精彩讲座。

　　老罗说知道兄弟你是个实诚人，但太实诚的人，生意是做不了的。

　　我在市场上卖鸡，斤两上每只我是占了十几块钱的光，但算账时都给便宜掉三五块的，大家都高兴，至于你说的土鸡养半年还是一年的，几乎没有几个市民能真懂的。     

        像你供给市场小伍的土鸡蛋，他卖一块五一个，别家供给他的土鸡蛋他卖一块二，笼养仿土鸡蛋他卖八毛，表面上都差不多的蛋他卖三个价钱，我当时就觉得这样不行，但小伍不服。

        后来小伍对面那家，直接自己印了手提箱，全部卖笼养仿土鸡蛋，对外宣传说是自己家在焦作承包五百亩荒山养的，说小伍卖真的还卖假的，不知是掺在一块了不是。结果小伍自己也说不太清楚，惨败关了门。     

        错就错在小伍太实诚，不讲故事还做个鬼生意！

        再看人家，假的卖成了真的，进价三毛多的，一包装一块二，卖多火啊！谁能跑去焦作看他家的基地啊？真假土鸡蛋，我知道除了你们专业干这个的，真没几个人分得清，全靠怎么忽悠。

        我问老罗哥你说做生意到底靠啥哩？

        半斤酒下肚，老罗兴头来了: 实话不好听，就一字: “诓”。你哥我老觉得咱就是个大哲学家。

        我笑了，哥你读过大学，还懂哲学？

        老罗说自己就上过两年半小学，哲学是后天通晓。

        那啥是哲学？

        把人彻底诓服的学问就是哲学。   

        我想了又想，感觉自己学问浅，真没办法反驳。     

        有句老话叫“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生意人千万不能信，明摆着十三亿人都是演员，哪来的群众？赵本山“卖拐”为啥火？就因为全国人民都在炼演技，生意场里谁套路耍得好才叫真本事，大家都玩得开心，才有人买你的帐，谁还信这世上还真有什么老实人啊？

        老罗说他在这个市场上卖活禽二十多年了，被他打败的同行也有七八个了，周边小区的居民买鸡鸭鱼鹅就认他，春节老顾客过来，每家都送两条鱼，大伙都夸哥咱这人仗义啊！ 

        呵呵，为了哥牛逼的哲学，碰一个吧！我无言以对。

        临走，老罗说他有一朋友在郑州郊区开度假村，想和我合作一下。

　　几天后，老罗的朋友来了，凯迪拉克、金丝眼镜、言谈温和，儒商风范。

　　李老板希望我能给他的度假村供土鸡蛋，每天两千枚，价格都好说。

　　我说得重新制订养殖计划，半年之后鸡开产才行。

　　沏上茶，两人聊一会儿，李老板让我见识了真正的哲学家。

　　他原先在新密开煤矿，矿卖给国有之后就在邻郑州郊区的丘陵上建了个度假村，有餐馆、客房、游乐场，还开了果菜园，养了土鸡。

　　但不久他感觉在山上养鸡太不容易，成活率低产蛋还少，就开始从别处买些淘汰母鸡回来放鸡舍里。

　　淘汰母鸡很多都在抱窝，天天卧在窝里不动，但根本不下蛋。于是在市场上买回笼养仿土鸡蛋回来，天亮前让工人把鸡蛋摆在抱窝鸡身下面。

　　白天让游客们自己提着篮子到鸡舍里捡鸡蛋，蛋都被鸡暖得热乎乎的，游客们兴高采烈地边捡边拍照留念，发朋友圈，炫耀自己买到了世上最新鲜、最正宗的土鸡蛋。

          李老板说他每天能卖两三千枚鸡蛋，假日里最多能卖五六千枚，下蛋窝增加了好多回，工人天不亮往鸡窝里摆蛋，上午就被游客捡完了，还要趁中午吃饭没人时再摆一回。

　　其实他们也就留几百只鸡了，但满山跑的，谁能数清啊？仿土鸡蛋三四毛一个进的货，卖两块钱一个，除去送个捡鸡蛋篮子的钱，每天还能赚四千元。

　　我问李老板你卖假的都行，又何必买我的土鸡蛋呢？他说怕将来万一整穿帮了，对自己整块生意都不利，用你的鸡蛋我每个蛋再加一块钱，照样卖出去。

　　我彻底服。

        后来接连几次，市区的老顾客从老罗那里买鸡后打电话给我，说我们土鸡品质不行了，好像跟肉鸡没区别了。

        老罗掺假越来越严重了，我直接断了他的货，给老顾客们声明了一下: 从此不卖鸡给老罗。

　　我把老罗电话设了黑名单，断了联系。只偶尔还从老顾客那里听到他些消息。

　　老罗其实应该是这个菜场里最有钱的人了，他是农村人，但这些年靠摆摊在市区买了两套住房和一套门面，两个孩子都上了大学，小儿子结婚时，老罗不动声色，全款在广州给他买的大房子。

　　再后来市场上来了个大学生小两口，明斤明两、还比老罗价格略低些卖自己养的土鸡，不过马上被举报他们的鸡没有开具检疫票，要罚款整顿。年轻人去办检疫票，被告知你连检验检疫证都没有，办不了票。去办证又告知得先办理养殖场环评手续、营业执照才行。被绕晕后小两口摊位一关，不干了。

　　应该事情都是老罗给策划的，其实检验票连老罗也没开过，因为执法的人员根本没功夫检验，都是屠宰户每年请喝回大酒、交些罚款就完了，年轻人却天真地去找执法人员办检验票，真是不懂事啊！

　　老罗虽然按生熟客看脸面卖东西，但难免有失误的时候，几次都是骗住了不认识的硬茬子，被人提着脑袋扇耳光，布郎鼓似得扇来扇去的，奇怪的是周围从没有人上来劝的。

　　别人打完走了之后，老罗也不骂人，只唠叨: 这世道，这世道好人真的没法活了。　

        其实作为多年家禽从业者，我是非常赞同全面关闭活禽市场的。

　　家禽从温暖舒适的禽舍里突然被捉出来，装笼后长途运输，又在市场周转滞留多日才屠杀开卖，期间所受风刮雨淋、拥挤不堪、强烈温差、饥饿断水，非常容易染病，很多市民看似买到了最新鲜的活禽，其实很多已是感染的病禽了。

　　这也是我个人一直以来对禽流感病毒起因的猜测。

        没有人骗得过黄天厚土。干农业的，诚实厚道的老理儿才是最好的套路。

　　从2009年到现在，省内外所认识的同行和盟友大多转了行，要么就做起了上游的贩子，也有学会了偷梁换柱，玩起了造假的游戏。

　　不管这个世界东倒西歪，仍要端正自己，宁做孤军奋战、斗志昂扬的小强，也绝不做那趋炎附势、害人灭己的奔波儿灞。

　　新农人之路，必然曲折彷徨，资本、政策、行情动荡、自然灾害、劣币横行、同行互掐，要做好自己随时都会被老怪拉去练手的准备。

　　做农业，就是选择了简单干净的生活，诚实进取的风格。

　　也许这辈子也悟不透老罗的“哲学”。身边不乏靠耍套路做得风生水起的生意仙儿，但我只愿做我自己。

        不知道您的身边，是不是也有着这样的老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