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到了,马安城里的一切都褪去了白色,换上了翠绿而薄透的轻妆,人们也终于露出了自己的胳膊,走上了街道。
太阳底下,一切都显得俏泼,然而此刻,住在十四楼的夏绫苇站在窗台边,头充满了大小不一的汗珠,滚滚落下,如果此刻有人要来拍一个近景镜头,那绝对能拍出波涛汹涌而来的感觉。
夏绫苇出生在七月,马安城的七月,是街道两侧树叶东倒西歪最严重的季节。我们幼小的主人公啊,就这么,在这么一个狂风大起的夜晚出生了。我们可怜的主人公,弱小的身躯,怎能经得住这狂风?
打小苇被接生的老妪看见,不到一个钟头,整座城市的灯都点亮,庙里也传来和尚念经的声音, 早已入睡的香火人家也开了门。清风巷里生出了一个红白人,这一句话,像柳絮般,飘到了每户人家窗前,人们从惊奇中感到惶恐,当全市的夜晚都变得通明时,这一句“红白人”,已变成“你听说了吗?清风街,有一户生了一个男孩,身体红一块白一块,头发都成了彩色。”
哦。我可怜的小苇,你只是忍受不住这大风,不料你正住在清风巷,怎就遭受这腥风血雨。
小苇进入幼儿园时,他刚刚过完六岁生日。这是九月伊始,整个马安城还残留着八月的炎热。小苇也终于摆脱了他长达六年的在家生活,而这六年,外面的传闻却如柳絮般从未停止。
这是一八年的八月三十一日夜晚,十一点三十四分,往常这个时候,小苇早已经进入他的梦乡,而此刻,他却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时地打开灯床头,来到衣柜旁,他的衣柜要比他人高出一小截,因此他不得不关掉灯蹑手蹑脚地去客厅搬一个矮小的板凳,踮起脚尖才能伸手够到自己的衣服,他将板凳轻轻的放置在衣柜的前面,又抱在胸前,再次试探着,拉开衣柜的门,真是奇了怪了,白天里不管小苇怎么开,它都发出巨大的吱呀声,而此刻,它竟然如此的悄无声息。小苇顺利的打开衣柜,再次将小板凳放在衣柜前,抬起一只脚,又抬起另一只脚。衣服都拿出来了,可漆黑的,要如何区别呢?
小苇慢慢的将脚伸回到地面上,从床头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手电筒,一切行为都如此缓慢,安静,好像小苇此刻还在睡梦中,而这一切都是他美梦中的缓慢起伏的呼吸。
城市里的一切都在沉睡,一切什么白天的小贩叫卖声,清风巷里没有风的声音,只有屋板上老鼠跳舞的回响。
小苇拿着手电筒,站在床边,将衣服一件一件的铺开,一件一件地照着,窗外偶尔有一闪而过的亮黄和停停顿顿的咒骂。欢笑是很少听见的,萦纡的低语和不遇的呸声是常见的,清风巷正如马安城没有马一样的没有清净。
当窗外归于沉寂的时候,小苇已经整理好一切,笔直的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腿两侧,像电视里站立的军人,小苇努力的睁大眼睛,去回想电视里人的站姿,小腿在床上努力的绷直,如果此刻有人突然进了小苇的房间,一定会吓得惊慌失措,连忙跑到小苇跟前,连忙掀开被子按住他的腿,因为实在像极抽筋。但有谁会管这个小家伙呢?窗外的人不会选在这时候去看一个动物。
时间终于来到了第二天清晨,小苇睁开眼睛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洒到他的被子上,终于有人来敲门了: “出来吃饭了。”
小苇听到声音连忙从床上跳下来,从衣柜里拿出昨晚精心挑选好的那件紫色短袖,母亲从厨房搬出最后一盘早饭时,小苇也刚好从房间出来,母亲先是一愣,随后放下手里的盘子,连忙跑上前:“我的小祖宗,你快回去换一套长袖。”
小苇不肯,母亲拉着他的手,执意要回房间,小苇父亲此时也出现在了客厅,看着二人,小苇拒绝换衣服,母亲却执意在衣柜里拿出一件长袖,小苇站在镜子前,欣赏着自己的新衣,父亲坐到椅子上,微微的叹气。这是第一天,小苇自然是内心充满期待的,但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异于寻常的一切,他也收在眼底。
可怜的小苇,如果他六岁之前的快乐是因为对外界的期待,那走出清风巷那一刻,他才知道:太阳的光明是由于隔离了一层玻璃的缘故。
他前脚刚踏入幼儿园,椅子还没有坐热,便听到了他人生中第一场嘲笑。
“看呀,这里有一个怪物。”
“什么怪物?”小朋友嘴中像嚼了跳跳糖,一时间,教室里炸开了锅。
小苇也扭动着头。教室里乱哄哄的,横七竖八的书包摆放在排列的整整齐齐的蓝桌子上,桌子上,除了书包,还有,用糖纸包着的没吃完的糖,以及四五瓶不知道有没有喝完的牛奶,也许只有那一瓶倒下的牛奶是喝完的,因为他没有流出任何的白汁。
一时间,小苇发现目光全聚集在自己身上,小苇不知所措,平移着注视眼前每一个张大嘴巴的人 ,终于他慢慢的闭上眼睛,“怪物”的起伏声在他耳边围绕。他对家以外的美好幻想从此就变成一片漆黑。
小苇高中时,已经变成了一名身高一米八的校篮球运动员,而此时,他也已经远离了马安城,来到了比马安城还要大几倍的省城。在这里,小苇收获了不同于前几十年的他人注视。
小苇在学校,打球,上课,一切都没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便是,小苇从不穿短袖打球,即使是最热的天,他也穿长裤长袖。因为他打球打得好,大家便只是笑他说:“这么大一个男孩子,竟如此害羞。”每次别人说这话时,小苇都要低下头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然后露出一个笑容,好像自己真的是因为腼腆而不得不穿长褂长裤来包围自己。
六岁之前,小苇的衣柜里放满了短袖,红的,紫的,蓝的,条纹的。
第一天幼儿园下课之后,小苇就一路飞奔回家,用剪子剪烂了所有的短袖。一件件成衣,变成一根根布条,舍不得浪费的母亲,又将布条一根根拾起,裹成了拖地用的拖把,直到他们搬来省城之前都一直躺在小苇的家里。
小苇的衣柜,整齐的春秋季节。
新一轮的五月到来了,省城的五月不如马安城恬逸, 省城的五月充满了机车的鸣笛,也充满了随处可见的柳絮花飘。像午夜时高楼中某位年轻人正举行的枕头派对一样,划破的枕头内芯随着那些年轻人笑声一起,飘荡在城市的高空中。一团,一团。一簇一簇。到处都是,可没人会在意。直到他们因为开口而不小心吸入进咽喉。
小苇此刻正在酣睡,音响的狂欢,小苇迷糊中柳絮追赶着白色的蝴蝶,迎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