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生命的最初阶段,就明白人和人之间的相遇和分别是天注定的,不管你多么撕心裂肺的爱着谁,多么想一直陪伴谁,多么想被谁陪伴,有多么不舍,多么孤独和无助,你总会明白,穿越人生的沙漠终归结底是一个人的孤旅。越是需要陪伴的人,却越总是不可避免的落单。
那年,我六岁,在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我牵着爷爷的衣袖走进了一片荒无人迹的沙漠。热浪席卷着黄沙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上翻滚,呼啸着。我背着我的小行囊,踩着松软滚烫的沙子,伴着爷爷粗重的呼吸声,亦步亦趋的向前走。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但是那于我而言不重要,我就想一直这样陪着他走到生命的尽头。
那时候,爷爷身上挂着他的锅碗瓢盆,走起路来撞得丁零当啷响。他一手拄着一根竹节拐杖,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以维持身体的平衡。他患有动脉硬化,一条腿常常不听使唤地挪不动,而另一条腿却总是着急地扑闪着向前拖着整个身子失去平衡。他的脖子上挂着烟袋和烟锅,头戴一顶破旧的草帽,那烟袋里的旱烟是他早年在门前那一块小方田里种的。那顶草帽是我捡了一个月的小麦秸秆,他泡湿了自己编的。这些是他的全部家当。
路越走越远,夜已经漆黑。可我却始终没看见沙漠的尽头。筋疲力竭的我一屁股瘫坐在温热的沙子上。佝偻着背,沉沉的眼皮耷拉着脑袋只想沉睡。我拽着爷爷的衣角,示意他坐下。于是他放下竹节拐杖,只听硌吧一声膝关节的脆响,爷爷竟熟练的圪蹴下来。他是善于圪蹴的,这是陕西庄稼人一生都在重复的动作。他就是这样圪蹴着在他的一片片土地里劳作了一生。
我说:“我走不动了,我想睡一会,你走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叫醒我。”爷爷说:“好,你睡你的,我抽锅烟。”于是我在不安中被一团梦扑倒。
梦里,爷爷已经走远,他没有叫醒我,他抛下我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了,只是偶尔停下脚步,回头看看我的方向,又继续迈着他的步伐走他的路。他单薄的身影像个不倒翁一样在不远处摇摇晃晃,背上挂着的锅碗瓢盆随着他的身体左右摇摆。我失声痛喊:“你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叫醒我,你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心里害怕极了,我害怕被抛弃。可我的声音却被这鬼魅的沙漠吸的一干二净。根本没有任何回响。我想起身去追,却发现我的周围被栅栏团团围住。我心里知道,这是爷爷故意将我困在这沙漠,阻止我再次追着他。他难道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一个人流浪在这荒无人烟的沙漠。我想和他作伴。
突然一个踉跄,他的身体失去平衡,他跌倒了,身上挂着的物什跟着他的身体一起翻滚着。他的身体滚落在谷底,他躺在地上不动,过了一会,却又倔强的爬将起来,捡起那些散落的锅碗瓢盆,重新挂在自己的身上,用手掸掸身上的尘,这次,他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我看着那场景痛不欲生,我哭不出声来,也喊不出声来。我只能张大着嘴巴,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横飞。我心痛无比可我无能为力,他是那么固执地想尽办法不让我跟着他,可此刻我早已忘却自己的孤独和惶恐。我只想陪着他再走一段路,再做一次他的另一根拐杖,好让他能平平安安的走下去。
我的泪干了,我知道,我如同爷爷一样的人生开始了,我已经走进了这荒凉孤寂的沙漠,这一生都无法回头。爷爷他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可他孤寂又倔强的背影却告诉了我生命的真相。
我困惑,为什么路总是要一个人走完呢?为什么路的尽头不能有人陪伴呢?为什么一个人不能永远陪伴另一个呢,为什么这世间有多少美丽的相遇,就有多少痛苦的别离?
梦醒了,眼泪浸湿了枕巾。可是,爷爷呀,我真的好笨,我直到现在都没学会真正的告别。我害怕孤独,可我更不忍我心爱之人孤寂的身影。可每个人的一生都在不断地跟这个世界告别。告别亲友,告别童年,告别真爱,告别青春,最终也要告别这个花了半辈子才和解的世界。这难道就是生而为人的宿命吗?
不过,也许只有知道了这样残忍的真相,才让短暂的陪伴显得无比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