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一对教师夫妻,拼尽全力克扣自己的生活,只为了给在北京买房的儿子还房贷。
克扣
作者|梦铖
1
赵长胜拖着醉醺的身体打开门,迈进昏暗的几乎看不清物什的房间,他敏锐的眼神定格在坐在沙发上背对着自己沉思冥想的邵海玲。
邵海玲没有因开门声转过头,她低低吟一句,“喝舒服了?”句子里满满充斥着嘲讽。
赵长胜胡乱“嗯”一声算是回答了,他把外套脱下搭在门口的衣架上,“你怎么还不睡?”他问道。说罢向灯的开关摸去。
按下开关,预料之中的明亮没有到来,客厅仍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占满。
“你······你又把电闸拉了?”赵长胜不耐烦地埋怨道。
“我又拉了?!呵,也对,拉一年的电闸也抵不过你喝舒服一次!”黑暗中,邵海玲愤懑地插起双臂放在胸前。
赵长胜哑口无言,顿时酒气消了一半,语气也缓和不少,“张老师过生日,你知道,他这个人······”
“他这个人是你们的年级主任,人品特别好,特别受人爱戴!”邵海玲打断他。
“是这样,我们几个老伙计聚一起给他庆祝一下,你知道他······”
“他无儿无女,老婆前几年得癌症去世了!”邵海玲再次打断他。
“你······”赵长胜的酒气大概是全部消尽了,他因两次被邵海玲没好气地打断而感到羞愧且气愤,一年来,类似的情景就像钟摆转圈那样在这个家里循环往复地发生。
他呆立在原地好几秒,随后奔向卧室。
“花了多少?”邵海玲像个木头人一样,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直面那块黑暗的电视屏幕。
“没多少······”赵长胜的语调再也强硬不起来。
“花了多少?!”
“张老师没出,我们几个一人八十。”赵长胜把整个身体蒙在被子里,声音变得不甚清晰,但仍被邵海玲精敏的耳郭捕捉得一干二净。
“多好,拉两年的电闸都抵不上!”
邵海玲深吸一口气,气体刚刚进入鼻腔流进气管,两滴泪就顺着颧骨下巴滴在了手背上。
2
“赵老师,怎么这么急?这不还有五分钟下课嘛!”赵长胜对桌,那位年轻的物理老师小崔微笑着问询。
“啊,没什么,这不明天周末嘛,今天晚上回老家吃饭,早走一会儿!”赵长胜解释后,紧忙拿起手包,面带复杂的神情急匆匆地出了办公室。
赵长胜紧赶慢赶,还是晚于邵海玲,他远远地望见邵海玲在校门口来回踱步,四面张望着学校的景色。
“你挺快!”赵长胜小跑两步,赶到了邵海玲的身边。
“还行,刚到一分钟。”邵海玲面无表情地说。
“走吧。”两人并着肩,迈开了步子,门卫老王见这一对老夫妻又抢先一步离开学校,打趣道,“赵老师邵老师又早退啦!”
赵长胜面对老王嘿嘿一笑,没有应声,邵海玲直视前方,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老王的玩笑。走出老王的视线范围后,隐隐听见邵海玲轻声地咕哝,“你也会有这一天!”
两人快步走着,在红灯前停驻。邵海玲直勾勾地盯着秒数表,在绿灯开始闪烁的前两秒即迈开步子,赵长胜见她火急火燎不顾生命安全,急忙伸出手欲拉住她,奈何邵海玲速度过快,他抓了个空。
“我说你能不能注意一点啊?!这都多少次了,宁等三分不抢一秒你知道不知道?!”赵长胜在两人刚刚走出斑马线后破口大骂。
“别废话。”邵海玲轻声说。
赵长胜对她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距离很远,足有三公里,最初赵长胜提议做公交,提议刚出口就被邵海玲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后来他也就知趣地放弃了这个想法。每天两人都要来回步行六公里,不知道这对于接近六十岁的两人来说,是有益的锻炼,还是慢性的伤害,无论如何,他们还没有因此感到异样。
尽管步行足够快,走到车库门时还是到了日归西山时分。邵海玲机械地开门,借着残存的日光摸索到了副驾驶车门把手,熟练地拉动把手,端正地坐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再把车门“砰”地关紧,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拖沓,反倒是赵长胜仍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车旁的纸盒什物,直到听到车内传出邵海玲洪雷般的催促声才不情愿地坐进去。
逼仄的空间,挤迫着赵长胜高大健壮的身躯,调整好半天座椅,把后座的空间几乎济尽了,他才勉强伸开腿。他最讨厌进这辆车,仿佛它存在的意义就是把他的身材打回到发育之前。
他喘着粗气,系好安全带,发动,哪有什么发动机的声音,就像是拧动电动自行车的开关,不可能发出任何机械性的声响。因为这就是一台二手的破旧电动汽车。
他踩下油门,早已失去了曾经汽油发动机的声浪,取而代之的是电瓶车尖锐的呻吟。
他逼迫自己抑制住内心的厌倦感,把车开出车库。
3
满溢着油水的红烧肉和糖醋鱼像是吸走了赵长胜的灵魂,他呆坐在破败的木制椅上,神情局促得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置不安的双手,他眼望着坐在身旁聚精会神盯着电视新闻的父亲,和在灶房忙中有序的母亲和妻子,心中的酸楚感像是要溢出来。
他望着与母亲交谈时神色稍稍和缓的邵老师——他的妻子,眼眶里生出晶莹的液体来。妻子有多久没对自己笑过了?任教数学三十余年的他面对数字常常保持理性的敏感,却算不出这道题的答案。
也许是一年。他想。就是两人不顾一切下那个决定开始到现在,细细想来,竟有一年了。一年里,两人每天活得提心吊胆束手束脚,忍受同事们乡邻们的同情与嘲讽,每周到老父亲老母亲这里吃一顿像样的饭菜,把这一周预消化的油水一次性充满,几年前购置的小轿车瞬间变成了破旧的电瓶车······这一切让他无所适从,即便心里已被折磨得千疮百孔,可仍必须咬牙坚持。
最后一道炒菜端上桌,香气把他的思绪牵回来,母亲弓着背,在邵海玲的搀扶下慢慢落座,父亲则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咀嚼一番后,沉闷地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他明白,父亲一向最具威严,他的点头里包含着世间一切的夸赞与表扬。
母亲见父亲点头,不禁心生欢喜,急忙招呼赵长胜两人开动。
两人相望一笑,随即拿起筷子伸向那条静躺的草鱼。
一周未接纳油腻的胃对这丰盛的菜肴和狂野如自杀般的进食发出抗议,赵长胜忍着强烈的恶心感,吃完了最后一口米饭,向母亲讨来消食片,吞下去几分钟才渐渐舒适起来,心满意足地抚着肚皮。
邵海玲面带微笑听着母亲闲扯东家长西家短,时不时象征性地点头,父亲则和自己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工作。父亲做了一辈子的老师,面对儿子这个老教师时仍遏制不住地摆出教育者的姿态,对儿子的教学工作作出毫无建设性的指点。
交谈了不知多久,时针指向八点半的时刻,仿佛一个仪式即将到来一般,所有人停止了发言,只有电视里主持人播报新闻时清晰的话语传进耳朵。
沉默了几分钟,父亲咂咂嘴,轻声说,“要是子轩回家乡或者去个二线三线城市发展······”
话说一半,母亲的一个眼神杀过去,把这话一砍两半,未出口的一半被父亲硬生生吞了下去。
邵海玲的眼神呆愣着直视电视荧幕,赵长胜分明看到她的眼角有些许的湿润。
父亲干咳了两声,以代替未出口的半句话。
整个房间再次陷入沉默,赵长胜顿时感觉天旋地转,电视发出的声响竟变得不甚清晰。
父亲发觉适才自己言过有失,于是闭口不言。
赵长胜在邵海玲的眼泪即将洒出眼眶的前一瞬间,倏地站起身,“那个······爸妈,我俩就先走了······”
邵海玲急忙把眼泪尽收回去,她像是得到了“起立”口令一般迅速站起身,露出微笑,“嗯,爸妈,我们先走了,你们抓紧休息吧。”
父亲点点头,盘在一起的双腿落下来,趿拉上拖鞋,站起身,拉了拉衣角,又干咳了两声。
“行,我去给你们拿东西。”母亲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来了兴致,她弓着身子,步履飞快,打开冰箱,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大包青绿色的物品。
赵长胜和邵海玲的脸一齐红了起来,红色逐渐地由两腮向上蔓延到额头,再向下蔓延到锁骨,两人像被罚站的学生一样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母亲打开袋子,用手翻了翻里面的物品,确认无误后,递交到邵海玲的手上。
“里面有七个小袋子,我在每个里面都放了纸条,你们检查好······”母亲温柔地说。
邵海玲接过袋子,不敢将视线探进袋子的内部,她双手颤抖着,不住地点头,嘴里接连发出“谢谢妈,谢谢爸······”
赵长胜赶忙走到屋外,他怕自己的泪在某个瞬间不争气地滑下来。
初夏的夜,星光点点,月牙安静地悬挂在正上方,发出略显诡异的光。
这微弱的月光,怕是不可能照得亮路。赵长胜发动他那小破电瓶车后不知为何突然冒出这个奇怪的想法来。
4
邵海玲单膝跪在冰箱前,把大袋子里的小袋子一一拿出来检查,按照一到七的序号整齐码放在冰箱里。
赵长胜见她在黑暗中进行着扭曲费力的动作,心生怜悯,他走到门口,伸出手触碰灯的开关。
干脆的开关响动,黑暗仍旧。
“你什么时候又把闸给拉了?”赵长胜不耐烦地说。
邵海玲没有回头,对着冰箱说,“早上出门的时候······关了好,没准哪个电器就待着机呢,待机最费电!”
“那你说你现在看得清吗?”赵长胜不禁发起火来,不仅是对妻子拉闸行为的愤怒,更是对她黑暗中艰难作业的同情。
“你忘了?冰箱是另一条线路。”她的语调放开了些,“冰箱自己有灯,看得清,再说我眼神好。”邵海玲指了指老旧的冰箱感应灯发出的微弱的光,洋洋得意地说。
她整理完所有物品,把冰箱门轻轻关好,顿时整个房间又陷入一片黑暗。
“妈这周给咱拿了点猪肉,还有你爱吃的菠菜,还有洋葱······”
赵长胜默默听她事无巨细地一一说明母亲精心准备的食材,内心犹如翻江倒海,刚刚下肚的饭菜像是要被一股脑地搅出来。
他强忍着胃里食物的冲撞,脱衣上床。
邵海玲嘴叼手电筒写下本周的周记后,才蹑手蹑脚地上床。她的手腕在移动时触碰到了赵长胜的后背,她愣住了,本是穿着跨栏背心的,怎会生出皮肤的触感呢?
她感到奇怪,轻轻拉开被子,借着稀疏昏暗的月光,望见那宽厚的脊背上,洗得褪色发白的背心中央,破着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像是遥远星系里的黑洞,要把她整个吞噬一空。她望着赵长胜粗糙发红的皮肤,不禁泪流满面。
5
赵长胜打开门,满面春光地走进,“钱都转好了!”
似是卸下了一个千斤重的担子,赵长胜只感觉身体由内而外地轻松。
“给子轩打电话了吗?”邵海玲用嘴抿了抿线头,拿出针盒,准备给赵长胜补一补那件破洞的背心。
“还没,现在打吧。”赵长胜带着满满的力量和激动,拿出手机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
拨出去几秒钟,电话被接听,赵长胜按下免提。
“喂,儿子,这个月的钱,爸给你打过去了啊!”赵长胜兴高采烈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那个······爸,我前几天谈了个女朋友······”
邵海玲被儿子的话吸引过来,放下手中的活计,拿起电话,“谈女朋友是好事啊!什么时候带家里来看看?”
“哎呀你着什么急,刚开始谈就往家里带?”赵长胜微笑着反驳。
“那个······爸妈,在北京,谈恋爱······就是······得花钱······”儿子支支吾吾地说,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的“钱”字像是被空气吸了去。
可两人还是听得异常真切,一瞬间两人的脸色由满面春光变为阴云密布。
“那个······爸妈,你们也够不容易了,给我付了首付,而且为了帮我还房贷已经尽力了,我自己想办法吧······不用担心。”儿子说。
邵海玲忽然晃过神来,“儿子!没事儿,你不用担心你爸我俩,你该怎么谈怎么谈,你把你该还房贷的工资拿出一些来谈恋爱用!别亏待人家姑娘,缺的钱······缺的钱爸妈给你想办法!”
儿子在那头唉声叹气,万分懊悔,邵海玲费尽口舌地劝慰着儿子,拍着胸脯下了担保。
赵长胜仰头半躺在沙发上,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
电话挂断,邵海玲呼了一口气。
“你下担保下得容易,还想怎么着?咱们一个月就几千块钱,加上儿子的大部分工资勉强凑够了房贷。都已经活到晚上不敢开灯不敢用水的地步了,你说,这钱还能从哪儿克扣?!”赵长胜大为光火。
“那儿子就单身一辈子吗?儿子够懂事了,大部分工资都拿来和咱们一块儿还房贷,还一个劲儿和我说要回家来回家来,回家来有什么出息?吃一辈子死工资还是当个小工人混吃等死?”邵海玲驳斥道。
两人一齐瘫倒在沙发上,良久,赵长胜再次询问,“那你有什么办法?”
邵海玲深呼吸几下,淡淡说,“每个月借点爸的退休金吧,要是不够,就让爸妈给咱们每周准备的好饭好菜也取消了······而且咱可得好好活着,过两年退了休,身体要是不好,出个什么意外,退休金拿不到,还得把钱往医院里搭,儿子这辈子可就废了······”
_THE END_
作者简介:梦铖,一个时而简单时而复杂的人,一个早早奔波在路上的人,一个对文字怀有痴傻情感的人,一个站在上帝视角俯瞰悲欢离合的人。
写作初衷:前段时间偶然回想起这个真实的故事,感叹父母的辛苦和现今社会对房子穷极一切拼命追求的现象,于是稍作改编,写成这篇小说。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有偿投稿邮箱:writer@mengyalunt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