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给红楼梦里每个角色都下了判词,判词者,断语、结论之意。
大家熟知的“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是曹公给宝玉房里丫头晴雯的判词,意思是小姐脾性丫头命。
一直觉得这句话来形容探春,也许更合适,比晴雯更显悲凉底色。
晴雯的悲剧不在于她是低贱丫头出身,在于她没有袭人之流的奴性,却被奴性围攻暗算,白白丢了性命。
晴雯本身为奴,她对自己的身份是清晰的,她和周围人自然也认定这身份,看不出她曾嫌弃过自己的奴婢身份,她也从未自怨自艾不是千金小姐,她连宝玉的妾都没有处心积虑争取过。
晴雯的心比天高,是一种快乐的自知。
她知道自己很好,知道自己是丫头却从不轻贱自己,从不像其他丫头刻意跪舔主子。
所以她的开心、刁钻、情深各种等等,都抒由心性,不藏不掖,不卑不亢,爱恨行事光明磊落,是完全的自尊,自我。
地位卑微却从来没有对自己身份的不满和焦虑,她只是任性地做自己。
探春的心比天高跟晴雯相反,是一种不快乐的自知。
她知道自己很好,“才自精明志自高”。
王熙凤病中听闻探春管家风范,由衷赞道:“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
精明狠辣的王熙凤没赞过一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男人,罕见地赞探春,可见一斑。
只可惜她是贾政的妾赵姨娘所生,庶出而非嫡出。在势利重重包裹的贾府,她一方面只能靠自己极力维护一个庶女的尊严,一方面又对自己的庶出身份深深自卑,甚至嫌恶。
宗法制社会,大户人家子女无论嫡出还是庶出,都要认父亲的正妻为母。庶出的孩子出生以后一般交由正夫人养育,仍是贵二代,他们的亲生母亲并没有抚养权。
母凭子贵在妾这个阶层并不存在,赵姨娘虽然生了探春和贾环,在贾府还是下贱奴婢这个级别。
宝玉房里的芳官就顶撞过赵姨娘说:“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呢!”
意思是你跟我一样,都是奴才。
换言之,妾室是生孩子用的奴才,正妻是当母亲。
如果探春的弟弟贾环有出息以后得个一官半职,这个册封的诰命还是王夫人,没他亲妈赵姨娘什么事。
探春从小在贾母身边长大,跟自己为奴的生母几乎隔绝,赵姨娘没机会也不可能给探春温暖和依靠。
而她理论上的母亲王夫人,并没像爱宝玉一样时不时把她搂在怀里用手摩挲着叫我的儿。
王夫人更多的是尽一家主母的义务,表面上做好探春的母亲,她们只是宗法礼制上的母女。
贵为贾府千金三小姐,才情出众,志大如郎,却偏偏有一个卑贱且遭人嫌弃的生母。而她名义上的母亲,又高高在上,隔离着,疏远着,甚至始终隐隐防范着她,不肯亲近。
黛玉常叹寄人篱下,流泪伤怀,周围人能理解,能接受
探春在自己家里寄人篱下,无依无靠,有苦说不出
王熙凤病中一边英雄相惜欣赏探春的治家才能,一边也在背后为她的庶出身份扼腕叹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虽然正出庶出是一样,但只女孩儿却比不得儿子。将来作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强百倍呢。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为挑正庶误了事呢,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正庶的得了去。”
看来投胎在哪个朝代都是个技术活。
一个庶出的孩子,在贾府层层规矩面前,只能沉默接受着,等待机会。
敏探春,就是传说中输在起跑线上的悲催孩子。
探春的聪慧和实力,让她几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为大观园尽一份力,对此探春自然是欢喜兴奋的。
但她那个严重不着调的愚蠢亲妈赵姨娘,总会在关键时候给她添堵,拆台,让她当众丢脸,以致连李纨、平儿等人都心疼她的不易感伤流泪。
不怕神对手,只怕猪队友,这话没错。
命运的残忍,是给了探春才情、能力、野心的同时,还搭售了一个脑残亲妈赵姨娘,一个猥琐弟弟贾环兄,一个无法更改的低级身份——庶出。
小时候看听《葬花吟》,对其中一句“三百六十五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完全不能理解,姐姐妹妹诗情画意的大观园,哪来的风刀霜剑?
如今经过世事,方才明白风刀霜剑,不过是大多数人的内心日常。
不甘于命运的决定,又不得不被命运摆弄,她只能空吼一句:
“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我说的”
然而现实是,她靠自己走不出去。
清醒自知,却处处由不得自己,是探春痛苦的根源。
一个对自己,对周遭,事事通透冰雪聪明的人,做着她不喜欢的事,成为她不想成为的人,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内心悲凉,与谁能说?
87版红楼梦,探春远嫁,那一幕是探春之美的高光时刻,也是探春的悲剧到达巅峰的时刻。
探春一改在家的日常妆扮,那一天,明眸红唇,头顶凤钗,一身红斗篷,尽管她在船头频频痛苦回眸,难掩悲伤,也仍是光彩照人,艳压全场。
一家老小哭成一团,因为大家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此去凶多吉少,生死未卜。
他们未必不是真悲伤,但他们一定是真无奈。
快速坠落的大家族,不得不抓住任何一个可能带来一丝保障的机会,哪怕是牺牲一个千金小姐的人生,也在所不惜。
牺牲一个,保全大家。
探春能力强,地位低,是和亲的最佳人选。
派个能力弱的嫁过去,应酬不了夫家不说,搞不好还把本来就脆弱的关系搞破裂,雪上加霜
地位尊贵且有人疼的小姐们,自然舍不得给出去。
终于,探春出去了,却不是像她希望的那样,
像个男人,只身出去豪情闯世界。
她是被日渐衰落无力自保的贾氏家族,当作筹码,置换出去的。
张爱玲不爱了以后说:我只是萎谢了。
多么残忍的自知。
带刺的玫瑰花探春,也在走出大观园的那一刻,终于萎谢了。
奴去也,莫牵连……
如何不牵连?